格物论(十五) 致知(六)哲学旁议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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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与桌子

 

哲学和哲学家的故事,即便不全是后人的附会,也大多是“走了形”的,是改编者希望后人看到的东西(离现代越久远的越明显)。读者没有能力和足够的信息去判断它们的可靠程度。因此,更值得关注的是哲学家们流传下来的言论和思想,应把重心放在哲学思想的脉络和影响上,而不在传记和考古上。哲学家必定“诚意”,他们追求的是真实、深刻,绝不是精彩、玄妙!

按照一般逻辑,哲学家们的关注点首先应当是“分享思想”。分享思想,可以是讨论,可以是著作,也可以是讲演。无论何种形式,本质上都是人与人的“交流”。交流最应避免的是“偷换概念”。如果一方的目标就是捣乱,那么他的目标很容易达成,曲解概念即可。如果双方的目标是交流,那么首要的工作就是“定住”所有的关键概念,确保双方理解一致。就像谈判,需要一张谈判桌,并遵守谈判规则。交流,要求双方知识的对等,并使用一致的规则。

古今中外所有的哲学家、思想家,必定愿见一套“谈判桌上的话语体系”,以便与人或供他人讨论时能够无歧义地使用。他们的工作也因此或多或少地是在搭建交流用的“桌子”,以及桌上的“规则”,即为人类划定“讨论的界限和规则”。如果把构建“话语体系”作为一个行动纲领,那么,先哲们在这一点上目标应当是一致的,他们的方法、路径可能不同,但他们必定是“诚意”的。

以此(话语体系及其规则,下称‘桌子’)为纲来把握哲学史,相当于戴上了有色眼镜,不可避免地造成偏见和遗漏。但我们的目的不是研究哲学史上的精彩,而是观其大略。这是在某种程度上可行的妥协(真的能透彻哲学家的思想吗?)。这一视角下的观察,并不是哲学思想的“本质”,只是此视角下的所见。

 

西方哲学

苏格拉底标签:反对专职于辩论的“智者”;与智者的不同在于:我知道我无知;知识的助产士;苏格拉底式诘问。对“桌子”的看法是:知识是交流的必要和前提条件;知识是可启发的,因而是可能的;语言的技巧不能带来知识;“美、善、勇敢、怯懦”等概念,显然不是可以直接“上桌”讨论的。知识就是美德:“桌子”一定存在,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只知道现在用的桌子不行。

柏拉图标签:理念论;理想国;知识回忆说;不懂几何学者不得入内。对“桌子”的看法是:桌上要用数学交流;知识的困境:洞穴隐喻知识的屏障,从洞外回来的人大声喊叫也不能唤醒洞穴中人。不认可助产士方法,不认在可现实中对“善、美”等概念的分辨企图。真理不在现实中而在理念之中,人和物都从那里来:人怀念那里,物模仿那里。“桌子只能在理念之中”。

亚里士多德: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天文、物理、博物…;逻辑;范畴;集大成者。亲自动手建造“桌子”,并总结桌上的对话规则。不赞同理念论,而是在现实中集成天文、物理、博物知识并著作;四因说,认识事物的路径;范畴说,如何描述事物。致力于“建造桌子的实践”,以一己之力承托了欧洲千年的讨论。

泰勒斯、德谟克利特等:各种世界本源假说,“我的桌子我做主”。这样说有点不够庄重,可以这样理解:本源说是具象化的本体论,进而用某物的一组性质归纳万物。是试图定住一极,以便在讨论中把握概念:“桌子”必定存在,且具有某种性质(比如流变、比如不变)。

毕达哥拉斯不太像哲学家,更像是神秘主义者,“数”是神秘的:“桌面”上只摆放有理数!欧几里得《几何原本》几乎是超时代的存在:几何竟然可以如此简洁、优美!它第一次展示了几何学的系统性。从“桌子”的视角看,《几何原本》树立了一个标杆:如果有什么事物是如此精致的,那它必定是值得且优先摆上“桌面”的(如此精致,即使不直接作为桌子,也应当铺为桌布)!

(苏格拉底示范了“诚意”,是思想和行动的“诚之”者,无愧于师者之称;柏拉图注意到了数学的通用性,只涵盖数学的理念论,指向了科学的源头;亚里士多德整顿视野并规范化数学表达,是集大成的智者,是科学方法的源头;毕达哥拉斯、欧几里得则展示了数学的独立性,指向了数学世界。他们都是诚意的。)

巴门尼德:存在与非存在的对立,从此开启了关于“存在”的讨论。与本源说相类,也是试图把握概念。巴门尼德是西方哲学脱离现实的起点:把现实世界清理出桌面。巴门尼德为使“桌子”有效,要求桌面上只能摆放静物,并致力于静物的寻找!但现实中没有可靠的静止,他的努力是向着语言一端的,导致了与现实的脱离。这是苏格拉底所反对的在语言中寻找真理的形而上。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在试图遏制这一倾向,但他们建造“桌子”的努力都不成功。反倒共同开启了宗教以及经院哲学。

经院哲学对“桌子”的态度是:“桌子”属于教会,能且只能用我的语义和规则。一部分经院哲学家似乎认真地对自家的“桌子”进行了修饰,以使得桌子看上去更豪华和更有仪式感。“桌子”不再是讨论的平台,而是教会宣布结论的道具。教会的桌面上摆放的是“神”之律令下的静物。中世纪后期,“桌子”已经成为教会专用,其他人的言论只能通过神父发表了。经院哲学是文艺复兴以来的哲学家的“靶子”。哲学家们因此处于矛盾之中:理性要求摆脱宗教重建“桌子”,信仰要求教外无桌。

笛卡尔及其代表的大陆理性派,认为“桌子”在疑无可疑的地心处(思考者之我)。为保证交流的可靠性和可行性,他们努力在地面上打造直达地心的“桌子”。但这显然是不可能成功的,超出了人类理性的能力,甚至超出了数学的表达能力。

以休谟为代表的经验学派则认为:材质所限,不可能打造一张坚实的“桌子”,承载所有的问题(休谟的问题,是对此前所有‘桌子’的灼烧,结论是:没有不怕火炼的真金桌子)。某种意义上讲,经验主义是现代科学的发端:经验主义放弃了人们一直期望的知识的“统一性”执念,接受“有限”,从心理上准备了科学。

康德为调和二者的矛盾,提出:“桌子”不在身外,而在人类相同的理性之中。因为理性容不下某些话题,所以,理性的“桌子”是有边界的,但人类可以放心地在桌上讨论边界以内的话题。康德另置了一张“桌子”,安置信仰和道德,实际上完成了自然和社会两个领域的分立:没有任何“桌子”可以同时支持两种层面的讨论。

黑格尔认真考虑了社会领域的问题需要怎样的“桌子”以及应当谈些什么。如果只考虑“桌子”的建造,那么黑格尔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一切只是“异化”而来的,包括“桌子”。黑格尔强硬地规定历史乃至世界的主体性,并且高于人的主体性,似乎统一了物质和精神。但他其实什么都没说,因为没有结论,也不可能有结论。但黑格尔忽略细节/过程的研究方法,在社会层面是唯一可行的。社会微观层面的“讨论”基本上是无效的,大家都可以掀桌子。

维特根斯坦认为问题出在语言上,应当先讨论语言必须的限制,才能定制“桌子”,否则无话可说。现象学派则在讨论上桌前的规则:如何净化附着在语义上的杂质,以使得交流可以“朴实”地展开。从“桌子”的角度看,二十世纪以来的哲学家关注的是“桌子”的样式和建造工具的合法性,已离哲学渐远。

马克思是西方哲学的实践论转向。马克思确认“社会权力”排斥理性,判定理性在自然和社会领域的效用不一致。两个世界相对分立,又通过实践连接。自然的“桌子”可以按科学的要求搭建,社会的“桌子”也可以有,但桌上可以讨论的事物是受限的: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以及宏观的思潮和趋势…。黑格尔和马克思是使社会运动可以被“研究”的实践者,其他人没有达到这一高度。

西方哲学家,都是按自己的想法打造独占的“桌子”,几乎不曾共建。传承,也是拆了重建。原因有二(实则同一):中世纪及之前,是对“大全”的追求,隐含着知识的“统一性”执念;中世纪之后,是反对宗教的“大全”,因而也要“大全”。

怀特海认为:西方哲学一路走来,不过是在为柏拉图作注解洞穴之喻、理念论包含着不诚,必然演绎出对立,这是西方哲学看似精密实则荒腔走板的根源。笛卡尔、康德转向认识论(回到观察者),也未能完全摆脱形而上学。只要形而上参与进来,那么讨论将不可能!“桌子”也就不可能!西方哲学自柏拉图始,就处在两张不可能共存的“桌子”的拉扯之中。而黑格尔异化的“桌子”则把政治和道德强行联在一起。

中国哲学

中国哲学从起点处就与西方哲学不同。引用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简史》的描述:儒家者流盖出于文士。墨家者流盖出于武士。道家者流盖出于隐者。名家者流盖出于辩者。阴阳家者流盖出于方士。法家者流盖出于法述之士。

首先,无论出于自择还是人择,中国哲学是“分科”的,它们之间是各有侧重的;其次,引入“道”、“一”、“天”等等“大全”,目的是高悬一面旗帜,旗帜本身并不重要(没有‘大全’的野望,或者干脆就是个借口);其三,“入世”和“出世”,都是承认“有世”、“在世”的,因而本质上都是政治的。其四,言行合一,行重于言,金岳霖教授所概括:他(哲学家)的哲学简直可以说是他的传记(比如论语,比如孔子的‘仕’与庄子的‘不仕’)。

中国哲学的“分科”特性,主要不是因为哲学家的风格(各家还是有各家的世界观)使然,而是各邦国以及大一统之后的治国之“用”造成的。诸子百家的思想肯定是有所侧重的,但肯定也有交集,有反驳和冲突。战国以及秦汉统一之后,各派政治势力对诸子的思想的态度是择而用。为什么汉代会有《尚书》今古文之争?争真伪是表面,争利益、争地位才是真相!中国两千余年的统一历史(包括七雄状态下的战国历史),暗流涌动之下的利益之争,早已把先秦诸子的思想筛选、装扮、调和了。在中国,思想始终不是一项独立的事业,而是大一统之下的选项、工具。这也是造成“科技工作”不占思想主流的根本原因,因为“争”是大势力的事情,大势力一时看不上科技。而其中关于世界本源的讨论,则早已因其“无用”而忽略。

除了大一统造成的需求,调和也确实是中国哲学家的主业或品格,孟子、荀子、董子、朱子等人都是既反驳又吸收的。这种调和主要地源于思想者的“身份地位”,他们往往是统治者的一员,终究要向这个立场妥协。董子在天人合一之下,几乎把世界及其变化全部包容了进来。朱子、阳明先生则干脆连外来的佛学体系也吸收进了儒家。中国在哲学上就是“大一统”的,只不过中国哲学的大一统是形而下的,是附属于社会需求的大一统。

对于“桌子”,先哲们没有独占的愿望。拿中国哲学的整体来看,先哲们的工作是持续对既有“桌子”的纠正与修补。每当社会中出现了新的事物、新的思想、新的形态,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认可,“桌面”就扩大了,新问题也可以上桌了。而对于形而上学,先哲们的意见出奇地一致:不得摆上桌面。

老子开篇即是“道可道,非常道”。我们称它为道,不同于称桌子为桌子,道是无名之名。能够说的只有一点,就是:既然“道”是万物之所从生者,它必然不是万物中之一物。显然老子注意到了前文提到的“收敛需求”,但他只是“强名之曰道”,绝不谈及其余。对老子来说,什么样的桌子无所谓,只要不论“道”本身即可。老子首先要求摆脱形而上的纠缠(道不可道,排除了两桌共存),然后在桌上留了一个总原理:反者道之动。

孔子的言与行都是在说“仁”。“仁”是一切德性的根据,因而是无法拆解定义的。但只要你读懂了《论语》,“仁”就有了,同样你也不能给它定义。孔子是金岳霖教授所谓“他的思想就是他的传记”的哲人: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孔子示范了盲人摸象式的认识论,像一个有些絮叨的老人,不厌其烦地把可以说的特性说透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忠恕违道不远”、“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最后还来了个兜底的:“于汝安否?”对于“桌子”,孔子首先是示范:在桌上可以像我这样说话。

孔子还为形而上划了个圈,告诫学生道理不在这里边。他自己也做到了不逾矩。比如:“祭如在”、“敬鬼神而远之”、“未知生、焉知死”。孔子对“桌子”的限制:鬼神不参与世事,孔子显然察觉到了形而上的那张“桌子”,但告诫敬而远之。

庄子: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庄子的思想大致可以理解为:拒绝讨论未知(无限)。庄子对论辩的态度是:没什么意义,辩论胜败,不代表所论之事的对错,从一个更高的层面上看,其实无所谓对错。而从最高的道来看,事物的差别已经泯灭消失了(圣人坐忘)。一棵歪脖树不成材,但树本身则因此得以幸免于刀斧,好坏在哪里?若反向推理,则庄子对“桌子”的态度是:讨论需要“立场”,不能把不同层面的东西放在一起讨论:吃得好了,消化能力就弱了;打倒了敌人,国家就开始内乱了;战争和聚敛留下了辉煌,但带来了贫困和人性的考验…。扩展开来,社会层面的讨论,由于“不可兼得”的矛盾始终存在,所以讨论的结果肯定是“顾此失彼”。干脆不讨论,遇事做事,守好心中的道就好。

公孙龙则演示了形而上诡辩的效果:白马非马。但名家是欲推是辩以正名实而化天下焉。名家之辩,意在展示“不可为”。所以,名家对“桌子”的要求是:名实相符,莫要强词夺理(真要诡辩,你们都不是对手)。或如孔子曰:“必也正名乎!

法家的主业在政治实践,商鞅的法哲学论断:国皆有法,而无使法必行之法;法必出,令必行,至矣。从哲学角度看,“法”是形而下之器,国家的正义性是形而上之道。法家只关心法的正义性(令必行),并不关心国家的正义性,更不关心不可及的“道”。法家的态度蛮横:要谈秩序尽管上桌,其他免谈。

墨家的主业是技术,以及职业的正义性实践。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之论,可见墨家的“鬼神”之说是拿来用的:正义在此!墨家并不真的关心“鬼神”。墨家的态度同样蛮横:要谈正义尽管上桌,其他免谈。

朱子是儒、道、佛思想的集大成者,渊博、深刻。中国哲学自董子之后,又一次统一起来。从思想体系看,朱子近柏拉图而更浑厚,这当然与年代所造成的知识积累相关。理学是如此完善,估计已有“思想史终结论”的错觉。它不仅是官学,更重要的是儒生发自内心地信它。《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一则故事可见一斑:

有老学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学究素刚直,亦不怖畏,问君何往,曰:吾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摄,适同路耳,因并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庐也,问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唯睡时一念不生,元神朗彻,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窍而出,其状缥渺缤纷,烂如锦绣。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萤萤如一灯照映户牖,人不能见,唯鬼神见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

儒生是自信天命我执的,胸中浩然之气可贯长虹,令邪异退避。放在当今看,读书人被成功洗脑了:圣人之学,甚至拥有神性!当然是绝对正统。这可能是中国难以产生科学的一个重要原因(顽固)。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理学完备性的一个证明。从“桌子”的视角看,中国哲学至朱子已到顶峰,“桌子”已经完善了。朱子更加蛮横:捆绑科举,划出范围和重点,“桌上”只能谈这些!

心学认为,“桌子”在每个人的心中,无需也不应讨论:因为它本已俱足,所以无需谈论,去蔽即是;去蔽是入世亲自去做出来,不是想出来,更不是论出来,所以不应讨论,致良知即是。阳明先生大约厌倦了讨论:“行动”才能在“桌面”上留下字迹。禅宗的看法大约与心学一致,只不过不太追求留下字迹(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无论如何完备,中国哲学都不是科学。天人合一、阴阳五行,包括中医,都不是科学。但不是科学,并不意味着错误,对它的盲信和对抗科学才是错误。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绝不是用“愚昧”二字可以概括的,谎言不可能作为正统治世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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