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篇(二二) 政治视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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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视野

 

哲学终将关注人类命运。人类命运在“神”的领域,人类或许并不能获知真相,但应当打开真实视野。

与自然领域不同,人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在社会领域找到可供还原的“本体”,即独立的人格。科学的发展,视同人的进化,并未影响人格独立。如果人类社会是一艘巨轮,那么科学时代只是带它驶入了更广阔的水域,船上仍然是人的相处:只是有可能不再困于渔获的不足,但合作与竞争并存的格局并未改变。

应当确信,关于人类社会的知识的总原则,并未因科学时代的到来而改变。当代人的面对,与轴心时代以及之后的思想者的面对是相同的:都是人以及组织的相处。在政治的视野中:

①船上乘客的最小单元是独立的个人;

②船本身即国家应当作为主体,国家拥有意志;

③国皆有法,而无使法必行之法;

④政治是它的实践本身,没有世外的判定和指引;

⑤战争是政治的上限,战争塑造国家;政治和战争在人类的理性之外。

如果认同克劳塞维茨“战争是政治的延续”,那么,政治就是战争(或避免战争)的准备。勿庸讳言,人类的历史就是斗争史。最初是与自然斗争,族群达成团结、协作的共识;之后是部落(邦国)之间的争斗,达成共尊公权力(国家)的共识。世界各国相遇之后,战争始终是历史乐章中或急或缓但未曾中断的节拍(尚在达成共识途中)。可预见的未来,人们不敢假定战争风险即将归零。

从战争的视角看待政治,并不代表好战。相反,战争准备是实践有效的止战之策,而“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安逸,大概率会成为战争的诱因。以战止战,或者说“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是历史和现实的已有结论。中国人支持与人为善,人与人、国与国均是;但底线是“不把安危交由他人掌控”,人与人,国与国均是。任何不以自保和反击能力为前提的与人为善,都不能作为政治家的选项。

政治的视野必定涵盖战争,如果说战争以摧毁(敌方战争能力)为目的,那么政治就是吓阻(战争冲动)为目的;战争诉诸武力,政治则是桌面上的手谈(棋战)。棋战规则要求把棋子摆在明处,政治要求展示决心和实力(决心也是实力)。怎样的决心和实力,以及如何展示,就是国际政治。

政治是国家治理和国家的相处。战争在政治的视野之内,但有其特殊性:一方面,政治的目的是战争以及吓阻战争;另一方面,战争不可控,战争可能塑造或摧毁国家。宣战的政治意义是不再承认对方的权力,意味着国家之间可能转向存亡之争,意味着交战国的内部秩序可能崩溃。在一定意义上,战争应当视为政治的边界:战时政治不是可以讨论的一般政治形态。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同欲、不危”都是政治之要义。

天下神器

《礼记·礼运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域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着其义,以考其信,着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儒家(借由孔子或他的弟子)定义了理想和现实层面的两个“国家”,前者谓之“大同”,后者谓之“小康”。大同之世,收储是为了免于浪费,强健是为了出力,没有算计和窃夺…,是天下为公。小康之世,君子率先垂范,以礼为政,着其义、考其信、宽刑罚、示有常,承认私产但取之有道,是人世可寻的公正。

部落、城邦、联盟、天下,历史的演进之路是席卷般的规模增长。当体量大到一定程度时,国家的内涵将发生质变。一方面,关于共识的叙事,将从世间之物(实物之图腾)转向世外的象征,比如天、道、神…。另一方面,各族群差异的普遍性,使得具体的兼顾或协商成为不可能,唯一的选项是和而不同。当“和而不同”本身成为目的时,“天下为公”作为理想呈现。公权力作为“天下为公”的形而下之器,就有了明确定义的载体:天下共主。

人们并非没有尝试联邦或邦联,但“联合”并不容易!因为责权不对等:登上最高位置的那个人,不代表共同利益!轮流执政确是理性的公平,但现实中更大的可能是走入“囚徒困境”,因互相伤害而走向解体。春秋战国五百多年的演化,证明了松散的联合不是长久之计,历史最终选择了统一。

“公平切分蛋糕”、“无知之幕”是理性的公平,但不是现实可及的公平。它们都需要前提:所有人都遵守规则。但现实中不存在这样的规则:国皆有法,而无使法必行之法!当两个部族或邦国决定联合时,如果没有一个更高的权力主持,那么,联合就只在共同利益或共同对敌的情况下成立。失去外部或上位制约,它们走向“囚徒困境”的可能性更大。政治现实排斥理性的公平!

就像公司合并的结果是成立集团,邦国联合(通常是以联合之名的吞并)的结果是中国:规模与级别是同步的。于是,天下共主的地位不断推高,终于到达人间的极限:天子。同时利益和责权关系被绑定:以“天下奉一人”为代价,定义天下共主!以后哪里出问题都是她的问题,并且不能厚此薄彼!因为由此导致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中国历代的内部争霸,都会在某场“决战”之后,呈现摧枯拉朽之势,原因就在于此时天下共主已出,再做顽抗将成为历史的罪人!“分久必合”之势的背后,是对天下共主的认可与期待。

大国终将走向天下关怀!两千多年的演化,现实中的皇帝已不重要,“天下为公”的理想则渐渐脱虚向实,显影为国人心中的实存:天下神器!她既是权柄,也是责任。(可以想象传国玉玺,只不过上面刻着的不只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还有无限责任,以及“毁器等于自毁”的警示铭文。)

人心所向,大一统的中国必须打出天下为公的旗帜,才能于现实中带领人民追寻人世间的公平与正义。中国的国家正义必须锚定“天下为公”,她描绘的理想国就是“大同之世”。大同之世与共产主义理想(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社会),并无分别。与其说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不如说马克思完成了中国政治文化在西方哲学话语中的表达。

理想不一定能实现,也不是‘绝对正确’,它只是指引。理想国,甚至不能量化表达,何谈可验证的实现!‘绝对正确’不在人间!理想,是儒家所说的‘无所为而为’,是义不容辞之‘义’。

‘义’是树木的顽强向上,不是注定的参天!也许大同之世的后果是人口过度膨胀进而社会崩溃,但那不是否定大同理想的理由,就像必将死亡不是人生沉沦的理由,终将衰朽也不是树木倒伏的理由!

国家的正义性叙事必须形成闭环,否则就失去了“灵魂”。中国很早就开始了国家的正义性构建,至秦汉终于完成:君主受命于天,天意自我民意,五德始终,其命维新等等,构建了中华大地上国家的正义性,也就定义了“天下为公”的理想之路。中国的国家正义性论证闭环是:人民->官僚体系->皇权->人民。其中,“皇权->人民”是一个不能只在人世间完成的论证,中间必须有一个世外的担保者。于是,人们把皇帝定义为上天之子。

“天子”之位在尊贵之余,也是个“大坑”,皇权于是被固定为上天派来统率万民的凭据,是天命也是责任所在。如果皇帝不能让人民满意,那么他家就会逐渐失去正统地位。革命经常是血腥的,尤其是对皇帝一家而言。

皇家的种种特权,大部分是围绕“稳定传位”而设(皇家的礼仪排场,更像是牌匾上的鎏金,以示庄重;三宫六院,则直接是为了后继有人,至少初衷如此)。“以天下奉一人”充其量是你情我愿,奢靡无度的昏君是特例。

除了厚养宗室的明朝之外,皇帝一人一家并非世间不可承受的负担,不至于因‘奉一人’而横征暴敛。真正使得税负成为不可承受之重的,是与皇权共天下的欲壑难平的官僚权贵阶层。家天下、昏君、无能、乱政…等等,不是封建帝制必然消亡的原因。

帝制消亡的原因是‘权力’脱离了土地,‘共天下’的权力架构不再成立!

中华大地上,每一位开国之君身上都附会着大量的传说。汉高祖起大泽、斩白蛇(斩为两截,头化王莽尾变苏献);光武帝有神牛救驾(太上老君的青牛)化卧牛山;唐太宗乃紫微大帝降世,玄凤救驾、拔槊成泉…;宋太祖有扳倒井故事(这个有时会算给汉光武);朱皇帝被蜘蛛吐丝结网隐蔽;清帝逊位时,民间担忧“宣统再不济也是人间的真龙,天下可怎么办?”。这些附会的意义在于民间“确证”皇帝是区别于普通人的“天子”。“确证”本身不值一驳,但要义就在这是世人的合谋:事涉自家安危,皇帝们没法不同意(反正在坑里也出不来);官僚也同意,“捧上天”才能用大义制约她;老百姓当然认为结束乱世之人是上天派来救苦救难的菩萨。

毛主席在民间也有被神化的趋势,比如有人在家供奉《选集》,比如主席像的种种神奇、关于8341的传说等等。政治角度,这并不是迷信,而是愿望!如果有哪个学者非要站出来考证其伪,只能说他吃饱撑的!反倒是学者们非要编造华盛顿、英女王的故事教给中国的娃娃,那倒要问问他想干什么了。

神化伟人,中国人自有边界:不以“神意”干预政治。这一点,与西方教会中的“神”有着根本区别,西方的“神”有神谕,是主观能动的!中国的“神”则只代表旗帜或愿望,不得参与世事。谶纬之事,以及种种白莲、弥勒、上帝、无生,都是人间事,这是历代政治家最基本的共识。

在想到“祖国”的时候,每个中国人内心感受都是复合的:没有哪个论述可以涵盖心中的那份情感。原因就在于中国的文化基因之中,“国家”一词同时包含了现实和理想,既是现实中的此地此景(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又是亲切的人居人文(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船上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还是形而上的精神寄托(心灵的家园、灵魂的居所),似乎在人间之外,却又在每个人的心中。

当代中国已不再有皇帝,但仍须完成国家的正义性叙事,这是中华文化自带的光环,也是中华文明所以生生不息的纽带。叙事中的枢纽,必须秉持“天下为公”,因而不得属于任何局部,因而必须高于并独立于任何权力。当今中国的正义性闭环是:人民->政府->国家(党)->人民。中国共产党用信仰(共产主义)和宗旨(为人民服务)完成了新中国的正义性闭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坚持党的领导”、“党指挥枪的政治内涵即此。

没有国家的正义性建设,就不会有人民军队、正义之师。

由人民出发再回到人民,形成国家正义性的闭环,那个形而上的担保者是“天”,无论有没有皇帝,“天意”不会缺席。老子曰:“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中华文化中所谓“神器”,是人民信仰所构建的形而上正义的“国家”,常以“鹿”、“鼎”代指。“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鹿”仍在,只是“去秦”,待有道者得之。老子的意思是:(国家)权柄不是想拿就拿的,神器自有意志!人间的代行者不得强加个人的意志,否则只能败之、失之。“天意自我民意”,如果让人民绝望,革命的正义性就会成立。

国家的正义性构建,是最大的政治,其实质是“神器”的认可。认可的标志就是“实事求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原则的确立。神器无为,消灭它的方法很简单,民心不再凝聚时它将消散;神器有柄,得民心者执权柄;神器不言,只能摸石头过河,并始终保有清醒和纠错的能力。对新中国来说,天下神器所规定的任务如下(这当然是事后的追认,但也是政治家的高明):

其一,国家统一。实现地理边界与人心(认同)边界重合,否则“神器”残缺,降低政权的合法程度。革命政权在立国之初,就要明确国家的主权领土主张(法理依据):是我的,寸土不让;不是我的,分毫不取。(假如汪伪继承大统,那么百年后,‘中国’的定义可能会改变:东三省、台湾或已不在人心和地理的中国疆域之中。新清史、内亚史等史观可能上位成为正史,届时,会有大量的著述论证:自古以来,以及理所应当…)。

其二,安定民生。革命的正义性在于结束非正义的乱世,民心思安就是“神器”此时的第一意志:以革命之威,清理乱世伤痕,清除旧时代坏死的组织,打通麻痹失能的经脉,是革命的最大福利。这是最好的时机,可能也是唯一的时机,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新中国“打扫完屋子再请客”就是这个道理。

其三,表明意志。守卫国土、守护人民之责无可推卸,如果有人试图侵犯或欺压,那就要坚决反击。要展现出不惜玉石俱焚的决心,否则国家不可能有完整主权。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对外作战,都是隐忍之后,不以领土或财富为目的的坚决反击,道理如此。

其四,发展是硬道理。与两千多年农业社会的王朝更替不同,新中国醒来的任务就是工业化,这是科学时代新增的规定。没有工业化,改善民生就是一句空话。想想新中国为了工业化的付出…,能源、电力、冶金、化工等等基础产能构成了强国之躯。

资源陷阱、中等收入陷阱,都不是经济学问题!这些国家缺少的是:完整的国家主权,和坚强的领导核心。

中国文化中的“天下神器”,就是中国政治哲学的“形而上”。无论怎样解构和转置,它就在那里:天下万民的心愿,仿佛凝成了实质,高悬在每个中国人的心上(这是历史和地理的合谋,已刻印于人心)。“天心自我民心,天意自我民意”就是联结政治和“神器”的丝线;革命就是“神器”祛邪归正的过程。而革命是人间事,革命是“神器”实存的人间之证。“逐鹿中原”通常是惨烈的,这背后是“神器”的实存与值得:如果民心已散或者从未凝聚,那么神器不实。

神器无形,它只是记作“天下为公”。没有任何的制度形式可以代表神器(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民心求安时,“宵禁”就是神器意志;民意思变时,改革就是神器的意志;稳住航向时,战略定力就是神器的意志…。这就要求她在政治现实中的护持者不被任何外物侵染!政治家“无我”,政治局任何时候不被收买或胁迫政治核心锁定于神器权柄,毁器等于自毁

神器不言,任何人不得以“神谕”之名行事。教条主义是政治之害,中国共产党坚持马克思主义立场,但反对马克思主义本身成为教条;中国共产党用马克思主义否定了“祖宗之法不可变”,同时也要求马克思主义自身不能成为“祖宗之法”。

政治家发动变革需要顺势而为:民意已积聚并形成势能。一方面,只有积聚发展到一定程度,才可能确认民意所指,政治上的任何轻率都是灾难。另一方面,变革需要能量,只有上下同欲并积累足够的势能时,才可能克服阵痛,达成变革本身和它的正义性的双重建设。政治,高于任何的理性,成功的实践才是判定。

神器不二,不因执政党信仰马克思主义而西化或消失。没有马克思主义,中国共产党不可能取得革命胜利。是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共产党获得了神器的认可,不是“天下神器”被马克思主义取代!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的革命和建设事业,也就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事业!而“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正是神器意志!

西方社会也在寻找政治的“形而上”,但自大和谎言使得这种寻找始终在歧途,比如自然法,比如民主,比如宪政。黑格尔试图用“绝对精神”来表达某种可及的形而上,但他的视野局限于欧洲;“绝对精神”的过度拔高,使得他的政治哲学成为“追认历史”的狡辩。

西方学者绝不是智力不足,他们或许只是在回避(他们并不愿见公权力呈现,并居资本权力之上,所以,他们要遮蔽‘天下神器’)。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中国学者非要用西方政治学来定义中国!比如宪政,比如法治,这些概念真如字面那般纯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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