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论(八) 诚意(四) 语言辨析

 

维特根斯坦说:“哲学是针对借助我们的语言来蛊惑我们的智性所做的斗争”、“不可言说之事,必将无言以对”。西方哲学自轴心时代之后,即已开启了以研究语言代替认识世界活动的转变,仿佛从“浑沌”二字可以得出“中央之帝”的所以然来。

语言是人类交流的工具。可以想象,猴子很有可能用声音传递一些信息,比如某种急促或尖锐的声音代表“狮子”。人类的语言最初肯定是来源于自然,即语言中最初的概念对应着自然中的某物,而最初的描述也同样对应着自然界中人或物的行为或状态。伴随人类的发展,语言逐渐丰富起来,产生出大量的虚构的概念和想象的描述,语言逐渐不再只是对自然的状物。语言的使用逐渐显示出技巧性,能言善辩成为一种能力,而描述自然的功能则只是一隅。

语言的发展性无需质疑。英语词汇量在最近一百年的时间里从20万增长到了100万。常用汉字数量虽有所缩减,但汉语词汇量却有大幅度增长。与此同时,某些封闭语种(未进入现代社会的类部落语言)的词汇量可能没多大增长。事实上,从人类开始“八卦”以来,语言就具备了两种功能:一是描述自然中的事物,二是人的交往。某种意义上讲,语言的这两种功能,正在改造两个世界:自然和社会。同时,自然和社会两个世界也在改造语言。从结果上看,语言必然暗合人类对两个世界的理解,人在学习语言时,其已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母语族群对两个世界的理解。

前已论述,就功能一而言,科学和数学可以作为保障,语言是可以把人想表达的“意思”准确呈现并传递的。但功能二则无法保障。也因此,任何“研究”都应分开截然不同的两个层面:关于自然的和关于社会的。后者在政治、伦理范畴,其中的任何结论都具有预言性质,与人相关的特性造成了自相关,是可能的悖论。

为了更好地理解语言、社会、自然之间的关系,可以做一个类比。把人类视为一个企业:人类社会总公司,把以地球为中心的生态圈(人类在其中生存发展)视为该公司的原料和产品,把语言视为管理工具,其中功能一则对应着公司的“财务体系”。

“财务”是一个神奇的体系,它用“票据”记录了企业的经营行为。有经验的财务或审计人员,可以凭借企业的“票据”近乎真实地复现企业的生产经营过程。想象一下,财务部门的工作为企业创造了一个二维的“票据世界”,并确保了票据世界与现实世界有确定的映射关系(想象哈利波特魔法世界中的‘活点地图’)。财务体系就像架设在现实世界和票据世界之间的成像机构:现实世界每发生一笔业务,票据世界就会对应生成一张票据:时间、人员、物料名称、数量(单位)…。必要的,财务体系的“物料表”要保持对应现实世界中实存的物资:如果采购人员发现了新的“物料”可以用于生产,那么财务体系就要立即更新“物料表”;如果企业通过创新设计,生产出了新的产品,同样要更新“物料表”。而如果企业要求更精准的数据,财务体系可以增加“有效位数”满足要求…。

总之,财务体系是一组可靠的透镜,可以把企业的生产经营活动如实映射到二维的票据世界。人类语言首先具备这种映射能力:物质世界及其运动是可以被如实描述的。

财务体系是企业管理的核心,但不是全部。企业中大量的事务是“办公”,是组织和执行“人的行动”。于是,人们在财务体系之外,创建了办公体系。在办公体系中,人们当然也使用财务体系的“物料表”,但并不够用:比如指称某个人或某个团队,比如指称某种组合,或者指称某种行动计划、某种经验教训,当然不在“财务物料表”中。于是,人们创造了大量的用于办公的“办公物料”,这些物料可能是财务物料的组合或财务物料的一组属性,也可能是指向某种行动或某种经验的“虚构物料”。由于没有现实实存物资用以对照,“办公物料”变得不那么可靠,不同的人理解可能不同,量的计算也有各样的偏差,虽然人们想尽办法试图消除误差,但总是难以实现。何况,执行过程中有意的“误解”,或因为计划公布(自相关)导致的干扰等,加重了办公体系的不可靠。所以,企业办公多数时候是各部门各执己见,最终的决策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决策者的“意志”。

类比推论。语言中“概念”的基础部分,来源于自然,可以视为自然中的事物在语言世界中的映射。面向自然,只要想要正确的沟通,总是可以找到办法的,毕竟科学可以提供相对准确的概念定义,数学可以提供坚强的语义支持。“概念”的衍生部分,可能与自然有关,也可能已经不再直接相关,甚至有可能完全是自然中不存在的虚构之物。加上有意的曲解,以及“自相关”造成的变数,使得以此为基础的社会关系,变得不可描述。即使可以简化,去掉一些“不重要”的影响因素,使得数学表述方法成为可能,意义也不大。毕竟,人类无法再现同样的场景,以验证数学的推演。于是,“办公物料”失去了在自然界中的锚,飘浮了起来。

语言作为沟通工具,无可替代。但使用语言时,必须清楚,“概念”的准确度是有差别的:基层的总能搞准,衍生的则不那么可靠。基于概念的准确度及其“自相关性”,科学,应当在“社会运动”课题面前保持谦卑。基于影响因素的复杂性,科学,应当被限定在一定的复杂程度内。以人类当前的能力来看,科学的边界在“天气和地震预报”,凡是能见度低于或复杂性超过二者的,都不能宣称科学。科学边界之外的结论,并非不可言说,而是:发布者应公开其限定条件,采纳者应知“后果自负”;推广者应知“因果不爽”,尤其知其恶仍为之者。可以设想,如果某人在小区里喊“半小时以后地震,大家都到外面来”,你会相信吗?

边界既定。人们进行科学研究时,已在使用科学的造物,同时也在使用语言的基本功能即映像自然。映像自然的“财务”语言,由科学和数学背书,不需要语义学。人进入社会或进行社会研究时,用来与人交流的“办公”语言,其本质是一种“行动”,不必追求准确(有时甚至追求模糊,诗则讲究意在言外),因而也不需要语义学。语义学可以是文学的,可以是数学的,肯定不是哲学的。

罗素悖论本质上是语言的悖论,不是数学的悖论。所谓引发第三次数学危机,实质是澄清了数学中集合符号的本有规则。

关于语言,佛家的认知视角值得参考。

《楞伽经》:“所谓八识,何等为八?”

“一者阿赖耶识,二者末那识,三者意识,四者眼识,五者耳识,六者鼻识,七者舌识,八者身识。”

王德峰教授认为,末那识=小我,阿赖耶识=语言。道理在于:五种感知汇集到意识中,进行综合判断。我的经历积累成为我心中之我,即末那识。我又借助语言进入社会,我的三观潜移默化来自语言,母语即为我的阿赖耶识。王教授曾举例:汉语并不因人而存,若全世界说汉语的人静默三分钟,汉语本身并未中断。按佛家观点,阿赖耶识是人心本自俱足的,母语已在人的心中,只待他的读出。(阳明先生的去蔽以致良知,是对佛家思想的认同。)

语言来自自然和社会两个世界,必然会随着人类对世界的认识以及社会的发展而变化。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春秋笔法是诛心的;鲁迅先生“从字缝中读出字来”,即是指文字本身含有世界观和价值观。字缝中的字,指的不是文学作品中的“言外之意”,而是其“本意”所携带的“背景资料”。“郑伯克段于鄢”是《春秋左氏传》中的名篇。“克”是击败(地位相当的势力),不说“克弟”,说明作者认为“段”没有做到弟弟的本分,不值得当作弟弟;不用“伐”,作者认为两人地位不是国君与臣属的关系,也不认可国君的地位。微言大义,背后是儒家的道德体系:兄弟二人的行为儒家都不认可。其他如社会关系、价值观、文化以及工艺、技术、制度等,都可以在文章中见到。于是,阅读经典时,这个社会所认可的那个价值体系已在读者的眼前。(称为经典,是因为其中的价值体系;有害读物,也是因为其中的价值体系

日常语言中,最不起眼的语句中包含了人类的基本世界观。“你吃饭了吗?”其中的“了”字,是汉语中的完成时态,这表明,事件必定在时间之中且时间不可逆;把“吃饭”当成打招呼,表明人们还未烙下衣食无忧的烙印…。“我推倒了杯子”的“推倒”,是英语中的及物动词,这个词的存在,表示“我”和“杯子的倒”之间构成因果关系;“树长高了”,其中有人类对某种植物的认知…。更加基本的是“说文解字”,比如“道、路、径”意义相近,但源头不同,分别为:大路(比如秦直道)、井田中的主路(纵横的阡陌)、斜路(便道)。语言中的每个字、词,都有其来历,使用语言,就是在与流淌在语言中的知识传承打交道。母语,就像一个长生的长者,她始终都在,仿佛是人心中的自生。

不同语言可以互译,表明了不同语系的人具有相近的“世界观”,有相同的底层逻辑(数学)。科学论文是最容易实现AI翻译的,因为没有歧义,对自然的描述也容易准确翻译。但与人文社会相关的语句却很难翻译。汉语中有些词很难译成英语,表明文化传统的某些“范畴”存在差异,比如“觉悟、恩爱、冤家”等很难找到对应的英语词汇,大量的音译词比如末那识、阿赖耶识、chi(气)、Kongfu(中国功夫)等就是无法意译造成的。雪莱和李白的诗译成对方语言,基本上什么都不是。在中国画和中国书法熏陶下成长的中国人和西方人肯定有什么不同,虽然这种差异难以言说。

在一种语言环境中成长,个人就是在同本语种的所有先辈们谈话,只不过这是在潜移默化中进行的。对于个人来说,语言本身就是知识的宝库:微言大义,母语塑造了每一个人。

但对于人类来说,语言中并不包含新知识。理由很简单,融进语言中的知识都是已有的知识,新知识尚未融入。因此,不可能从语言中获取新知识,新知识只能来自自然或社会,即语言的来处。从“认识世界”的角度看,知识不在语言中。知识可以表述为“命题的真假”,但从命题真假的讨论中得不到新知识。

以下进一步举例说明这一点。

例一

去年寒食在天涯,裁得春衣妒落花。

今日扁舟归去急,梦魂先到故人家。

例二

柳岸杏花稀,梅梁乳燕飞。

美人鸾镜笑,嘶马雁门归。

楚宫云影薄,台城心赏违,

从来千里恨,边色满戎衣。

 

上面两首“近体诗”(一首七言绝句,一首五言律诗),都是“作诗机软件”的“作品”。合辙押韵(平水韵),格律上找不出毛病,诗意吗,勉强可以拉扯到一起,似有感叹,很像那么回事。但它们都不是诗,它们不是来自人类的实践。

全部的汉字不到10万(《中华字海》收入了87019个),常用汉字3500左右,每个汉字的平仄和词性都可知(多音多义也可知)。数学上讲,七言绝句的总数是有限的,“作诗机”完全可以把它们全部作出来,什么李白杜甫都不在话下!未来大诗人的作品也在其中!

在语言中寻找新知识,就像用“作诗机”写诗。“作诗机”的作品中必然包括真正的诗,但除非恰好与已有的作品相同,否则并不能判断它的真假!虽然未来的诗也混杂在内。按照形式逻辑规则来推断“命题”,理论上全部的命题都可得到,其中必然也包含真的“知识”,但人们并不知道这是知识。虽然全部新知识早已在语言及其发展之中,但得到它们却不是语言的事。

语言是个人的知识宝库,但不是人类的寻宝地。对个人来说,更多的货币代表更多的财富,这没有问题。但对国家来说,更多的货币只代表可能的通货膨胀!人类在语言中寻找新知识,如同国家试图通过货币发行来创造新财富。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认识世界,以诚为本,诚乃人之本性:人无法自欺,正如人不能否定“我思”。人接受知识的过程,是心性清明的过程,也是获知“诚”的过程:诚与明互见。不诚,是求知之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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