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骑手驰援上海的17天:我还是拒绝了阳台求助的老夫妇
穿着各色鲜艳制服的骑手们载着生活物资,从主干道驶入连名字都没有的小道,像毛细血管一样触达不同的街巷,使城市重新运转起来。
2022年3月23日晚7点16分,驰援骑手李志梅从河南安阳出发,登上G1711列车。
安阳、郑州,转Z42列车,徐州、南京、常州、无锡、苏州,16小时后火车抵达上海。与记忆中人头攒动的景象不同,火车越接近终点站上海,车厢里的人就越少,甚至让李志梅“感觉有点冷清”。
走下火车,李志梅见到的是一座被按下暂停键的城市。过往如川的人流和车流消失,购物商场和金融中心停业,这是前所未有的寂静的上海。
每天早上8点,李志梅和一百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驰援骑手”启动电车,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中穿行。订单纷涌而来,透过电话和小区护栏,她看见口罩和防护服后的人、门和窗后的人,看见了特殊时期上海居民的生活一角。
🟧 疫情时期,15分钟内从路口经过的外卖骑手。图源@愤怒银行
2022年,李志梅34岁了,这是她当驰援骑手的第三年。
“驰援骑手”是一种比较特殊的骑手类型,一些站点在刚刚开业,或骑手不足时就会从不同地区招募或借调骑手。和长驻当地站点的骑手相比,驰援骑手类似于“短期工”,名额有限,常常需要靠“抢”。
疫情形式严峻,许多上海本地骑手不得不居家隔离,电商、外卖、物流平台出现了很大的运力缺口。为了保障封控区域居民的日常生活需求,各大平台开始从外地调配和招募骑手。让李志梅印象深刻的是,同批到达上海的骑手中东北人很多,“感觉东北的人很热情,那种‘劲儿’更大,他们报名很快的”。不到两三天报名人数就满了,“招到这么多骑手,也是感觉中国人挺齐心的。”
从超市仓库出发到附近住宅区,李志梅的配送范围一般在五公里以内,这段15分钟就能走完的路并不起眼,但对于周边居民而言,是至关重要的粮线、菜蔬线、肉线、药线。穿着各色鲜艳制服的骑手们载着生活物资,从主干道驶入连名字都没有的小道,像毛细血管一样触达不同的街巷,使城市重新运转起来。
“之前去别的城市的话,都是去了才碰上疫情,但是这一次是明知有疫情还要去。”同事告诉李志梅有驰援名额,她没有犹豫太久,很迅速地下单、订票,在向南飞驰的火车上注册成为了平台的骑手。她没有告诉家人自己确切的目的地,“主要是一开始也不敢说”。家人问她,你到底在哪?她在上海的旅馆里打过去一个视频电话,说我在上海,没事,都挺好的。
骑手们陆续抵达上海,前往站点集合。站长带着骑手们一起寻找可供落脚的旅馆,平台会报销部分房费,许多男骑手共同住一间双人房,两个人的报销额度加起来足以支付全部房费。但李志梅由于是女骑手,找不到同事合住,需要自己承担房费的30%。
封控时期,配送物资的单价并没有上涨太多,但订单数量远多于平常。李志梅对接的这家山姆超市仓库位于上海浦东区灵山路,线上订购准时开放,接单的提示音响成一片,仓库分拣员们把货物装袋打包,按照单双数分开放在架子上,不同平台的骑手们忙碌而有序地进出,把货物搬运到车上固定好。
“以前跑外卖的时候订单有早晚高峰,但超市的订单就从早到晚全天都有,早上一上班就陆陆续续一直有。”到达上海后的17天里,李志梅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把超市里的货物送往浦东的住宅小区。
沿着灵山路向前走,道路两旁是密集的住宅小区、弄堂和成荫的绿树,还有规模庞大的陆家嘴金融街区。砂煲牛杂粥店、爆香花甲粉丝铺、面包房、休闲食品店、便利超市、保健品店、茶庄、冷饮厅全都大门紧锁,曾经总是处于拥堵状态的金融中心也显得格外寥落。
在上海送货的第一天是个雨天。李志梅自己准备了雨衣,但雨衣太小,不能完全覆盖住框里的货物,物品包装上的小票被打湿了。因为看不清楚订单内容,李志梅打电话给用户核对信息,接起电话的是一位外国人。“我说了半天,他好像也没懂,大概是以为我已经到了,他说我现在下来,我说我还没到呢!”
对一家连锁会员制超市来说,生活物资的定义可以很宽泛。除了米面粮油,李志梅还送过椰子、红酒、大包虾仁、狗粮,“他们好像还比较爱吃鱼,清江鱼”。她听站长提起有人大量购买燕窝,一单就花了万把块钱。由于超市的顾客全是“会员”,会员身份并不能带来任何便利,所有人都得老老实实抢单,只有好运者、手快者才能够支付成功。
曾有顾客联系李志梅,希望她能从超市带点物资,报酬另算。李志梅爱莫能助,她对接的超市只接受线上下单购买,即使是骑手也没办法从超市线下购物;而街边还在营业的商铺眼见着越来越少,她自己都只能啃面包、饼干、方便面,最大的奢侈消费是花30块钱买了三个苹果。
偶尔,李志梅也送送“药店单”。她因为脖子出现过敏症状前往药店买药,看到平台上有药店订单,“我说这个距离也挺近的,我就送了”。进了药店,她发现里面有十多位其他平台的骑手,每个人都有十几单药品需要配送。药店人手不足,队伍前进的速度缓慢,有人开始吵架,李志梅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才拿到药。
拿到药后循着导航指引前往顾客所在地,骑了一半,李志梅忽然发现定位点是附近的一个公园。“我就给他打电话问,说你这定位咋跟你的实际地址不对应呢,他说他在虹桥区,实在是买不到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存货的药店,药品下单两三天了也没有骑手接单。他说真不好意思,不着急,只要送到就行,今天也行,明天也行。”
取药、送药需要横跨浦东新区和红桥区,时间成本太高,两个片区的骑手一般都不太接这样的单,但对方说话诚恳,李志梅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平台有隐私保护嘛,你看不到人家买的啥药,但是我想不管啥药,肯定对他也挺重要的。”仔细看了一下导航地图,对方的住处离自己入住的小旅馆只有3公里,她于是跟顾客商量,能不能晚上再送?晚上十点,李志梅如约前往虹桥区送最后一单,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某一天在鲁山路上骑行时,李志梅突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抬头一看,临街建筑的第三层玻璃窗被推开,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从窗子后面探出身子。李志梅问,怎么了,两个老人说,你能不能替我们买点东西?李志梅只好无奈地回答,自己对接的超市不接受线下购买,此刻还有限时的订单要配送。“喊其他平台的骑手试试看,他们也许能买到菜!”
此后几周,李志梅始终无法忘记这件事情。她记得那是一个老小区,房间没有阳台,衣服用杆子晾在窗户外面。两位不会用手机买菜的老人挤在玻璃窗框里,焦急地注视着街道,不知道他们等待了多久,叫住过多少骑手。
🟧 李志梅在送货。受访者供图
李志梅第一次去到上海是在2019年。
那是李志梅第一次离开安阳在外地工作。当时上海的朋友邀请她“过来一起”,李志梅觉得上海是国际大都市,“很向往”,于是和丈夫一起跨越1072公里, 从华北平原来到风俗物候迥异的长江三角洲。
很快李志梅就在浦东三林找到一份房产中介的工作,丈夫则成为一名盒马鲜生骑手。她喜欢上海,觉得这个城市友好、亲切、温暖,“让人没有那种刚到异地的陌生感”。走在街上的时候李志梅觉得很幸福,上海植物繁茂,花团锦簇,偶尔抬眼还能看见远处的东方明珠塔,看见更遥远处的大海。
第一次成为骑手则是在2020年。由于家庭事务,她离开了上海,随后又在朋友的建议下前往石家庄谋生,试着成为一名驰援骑手。在外卖骑手平台注册,体检并办理健康证,完成简单的前期准备,李志梅领车上路。此后,受到疫情、家庭和所在地外卖站点情况的影响,她在石家庄、北京、天津、安阳多地辗转送货。
在李志梅看来,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气质,而一位骑手感知城市、描述城市最直接的依凭就是她最熟悉的“建筑和道路情况”。
北京的路“环”特别多。“很多我们老家的路都是正正方方的,那种朝向是正南正北的。以前不知道‘环’是啥意思,到北京明白了,但是一上‘环’就晕。”走错路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导航也“总迷糊”;由于“环”有坡度,下雨天骑手们很容易滑倒。
天津也有“环”,但比北京稍容易绕清楚一些。李志梅所住的地方老旧狭小,“用我丈夫的话来说,那就是郊区”。但她对天津的印象并不差,因为当地人“特别热情”:“房东告诉我们,知道你们来也不容易,你们需需要啥帮助,随时跟我说。”
石家庄和安阳一样“很好跑”,道路平直,很难跑错。但当地过街总要走天桥,通过坡度较陡的天桥时,外卖里的汤水很容易洒;遇上上下班高峰期,天桥上人声和电动车喇叭声响成一片,总是行进得非常艰难。
至于上海,李志梅在上海启动送餐电动车的时候想,道路怎么这么宽?“这边的街道特别干净,我说这是环卫工人打扫过了,还是风吹的?空气也很好。”由于人少车少,如果不考虑好几十斤的货物负重,几乎可以称得上畅行无阻。由于配送区域的变更,和以前做房产中介不一样,现在李志梅常常会在配送时路过东方明珠塔,而每一次她都会拍下一张照片作纪念——不再是远远望着,而是“亲自站在它脚旁”。新鲜事物还有很多,比如北方人李志梅第一次高频率看见了生长在温暖潮湿地区的大蟑螂。
除了骑手和环卫工人,李志梅只在路上见到过两位上海的普通居民。某一天路过一个路口,李志梅碰上一个穿着日常服装的人,没穿防护服,看起来也不是志愿者。他的小黄狗跟在一旁,空寂的道路上,主人和宠物溜溜达达。“我还在想,是怎么出来的?我当时挺纳闷,这不是都封着了,他是怎么出来的?哈哈!”
做核酸是骑手们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李志梅经历过几次大规模核酸筛查,队伍里大多是各个平台的骑手,偶尔也有一些商铺的店员和老板。有时集体核酸的棚子没搭起来,李志梅就和同事们一起去医院自费做核酸。“我们不能不做,你不做的话一是对自己、对他人不负责,二是你不做核酸,酒店肯定不让你住了。”
由于在骑手十人混检时李志梅所在的小组测出疑似阳性,她和一些同事的健康码变成了红色,不得不暂停工作。李志梅觉得有些遗憾:“来了之后连着干了十几天都没有请假,因为我也是奔着不请假去的,没有啥大事肯定是不请假的。一般你说像车子没电可以充电、换电池,手机也有充电宝、防水袋,就是想着来帮助抗疫,做好自己该做的一部分,也不是想来玩儿的。”
🟧 骑手“大军”一起出发送物资。图源快手@今视频
突然有了大把闲暇时间,李志梅终于有空看看骑手群里的消息。骑手们住在不同的地方,有些红码的同事碰上比较谨慎的旅馆老板,不被允许再进入酒店,只好自己找地方落脚。有人睡在换电池的地方,靠在电池柜中间小憩,工作中的电池还能提供些许温度;有人不知在哪里找到一座破屋,里面空无一物,半夜在屋里躺下,风吹得大门半开半合。
还在营业的超市和便利店寥寥无几,李志梅想买点吃的,从旅馆走了足足五公里才找到一家开着门的商店。果蔬几乎没有,李志梅这几天的食物是方便面、饼干、小面包。有同事送货时路过某地,发现有餐厅在营业,为李志梅捎了盒饭。她用微波炉加热了一下盒饭,热气蒸腾,让李志梅感到“很暖心”。还有骑手在群里发图片,说站长所在的社区发放了物资,站长用来之不易的肉为骑手们做了蒸菜炖菜,放在自己小区门口的架子上让大家去取。
“暖心”是李志梅高频提及的词语。某天她配送时路过一个小区,看见一辆货车满载着新鲜水果停了下来。门口的社区工作者问司机,这是要送给哪里的?“对方回答,这个不是给谁送的,就是给你们大白送的,你们挺辛苦的,免费给你们吃的。”李志梅很受感动。
刚到上海时因为订单繁多,许多饭店或歇业或不允许堂食,她常常一口热饭也吃不上。后来听说有饭店专门专门为骑手免费提供工作餐。“虽然我没有吃到,但是听到这种事的时候,我觉得也挺暖心的,他们也是想要为抗疫做一份自己的贡献。”
待在旅馆房间里,李志梅有时候也想想未来。她觉得上海挺好,等疫情结束,也许能留在上海做骑手。上海人多、商家多、消费需求多,那么多的外地人都能在此打拼,留下来总会有出路。
“现在虽然单子多,路好跑,但是看到路上那么冷清,大家又在小区里隔离那么久,其实心里也会有一丝酸涩。想着这个疫情早点过去,大家的生活都能恢复正常。我只是众多平凡人之中很普通的一位,我做的这个工作只是做了自己一份力而已。”
如果有机会,她想早些骑车上路,一直跑到疫情散去的那一天。
作者: 阿昕
编辑:简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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