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后的马路歌厅，治愈了一百万人

唱到高潮处，男孩楠林把话筒举向手机屏幕。屏幕上，热闹的直播间里，红心一个接一个飞出，粉丝们将歌词打在公屏，和他一起完成了“大合唱”。

初秋的杭州夜八点，地下隧道车来人往。穿白T恤的小伙子站在隧道旁站，举着话筒，神情陶醉地唱着情歌，歌声低徊。车道昏暗，只有疾驰而过的摩托车为他打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直播间里此起彼伏的喝彩，几首歌的时间，热度已经达到十万加。

在快手上，楠林是用户“浪子楠林”，一个高热度的户外音乐主播。从今年三月开始，每天晚上八点，他准时在户外开张自己的“演唱会”……每天，有数万人守在屏幕前听他唱歌。

对于00后楠林，这条隐没在繁华都会的寂静隧道就像一种隐喻。他迄今22年人生的多数时间，黯淡，乏人注目。来杭州前，他在北京漂泊过几年，当过保安、物业、销售、前台，卖过保险，也在酒吧卖过唱。如今，他的歌声在直播间唱响，也在杭州的隧道、商场、天桥、小吃街……可以唱歌的许多地方，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2019年，楠林19岁，看到一位主播为自己的公司招聘音乐主播，他没有迟疑，收拾了行囊，只身来到杭州面试。牵引他的勇气来自自己当了几年“云观众”的观察。2012年，短视频刚时兴时，他就下载了快手，关注在上面唱歌的人。几年里，他几乎每天听那个主播唱歌，眼见他的粉丝越来越多。

当时，他正在北京，打各种工，日子过得潦草又艰难，那位快手主播的歌声陪伴他走过了那几年。楠林出生在黑龙江七台河市一个普通的家庭，长相普通，成绩也普通，他决定去北京闯荡。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做出的主动选择。

🟧 街头直播的楠林

去杭州是第二次。第一次上直播，是那个主播的直播间，他唱了汪峰的《像梦一样自由》。直播间有五十多万人，满屏喝彩声，网友刷礼物和烟花，要关注他的账号。

第一次在线上对这么多人唱歌，受欢迎的程度超出了楠林的预料。公司原本给主播的试用期是一个月。那场直播结束后，也是楠林到公司的第四天，老板破例，直接和他签约了。19岁，楠林正式成了一名主播。

签约后，开始独立在自己的直播间直播，巨大的落差随之而来。很长一段时间，直播间里只有几个人——其中两个是楠林的爸爸和妈妈。他不懂直播，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镜头。每天，除了睡觉时间，都拿着手机，生怕错过粉丝的消息，连吃饭、洗脸都在播。

作为新人，他很勤奋，网上什么歌火，就唱什么歌，直播间的人气却一直惨淡。今年年初，楠林不得不停播。他一边靠拍短视频维持生活，一边想办法，“从没想过要放弃，唯一的办法就是好好直播”。三月，楠林主动向公司申请，要尝试户外直播。

对于楠林，这是“背水一战”。户外直播相比室内直播间，看起来热闹，有人气，但难度也相当高。找场地，搭合适的设备，无一不是挑战。他研究同类型的户外主播，模仿他们的穿衣打扮，学习和路人互动的经验，为自己鼓劲。

一开始，他还有点“社恐”。为了锻炼自己，索性去了杭州人流量最大的小吃街。在挤得水泄不通的摊贩与人群中，他试了几次，终于张开口，唱响一曲《他真的对你好吗》。伤感而真挚的歌声吸引了路人，也打动了直播间的观众。那一晚，他磕磕绊绊，唱了两个小时，直播间人数第一次过了百。

楠林感觉振奋。第二天，他早早就做好准备，又一次去了户外直播。由春转夏，再到秋天，“浪子楠林”的直播间，人气开始缓缓上涨。现在，楠林在快手已经有100万粉丝，几乎每场直播都有十万多人来听他唱歌。

有时，大学生或外国人路过，也跳进直播间，即兴来了一曲。楠林更意识到，相比起安静的室内，他喜欢人群。现场人越多，所有人一起合唱，那种快乐，很难替代。

有一次，楠林在滨江的一处小吃街直播，刚唱了不到一首歌，保安大叔就来了，说这里不能直播，要轰他走。楠林好说歹说，对方才说行吧，那小点声。第二天，楠林又来唱歌了，保安也来了，这次没有赶他走，只是站着听歌。那之后，每天保安固定巡逻到楠林唱歌的位置，都会停下来，听他唱一会儿歌。后来，保安还带来了自己的同事，一起静静听歌，在他散场时给他送水喝。

大叔告诉他，自己是杭州人，退了休，落了闲，找份工作打发时间。楠林不在那个场地直播后，保安成了他直播间里的粉丝。

楠林逐渐摸索出了他自己的“户外唱歌主播”经验，相比起人流量大的场所，他更倾向于场景有感染力、适合直播的地方。每次选好了场地，他提前和相关物业部门沟通。为了提升音效，他也升级了设备，把音箱换成了声卡和电脑。

楠林从小就喜欢唱歌。小时候，一到音乐课他就特别专注，总拉着音乐老师聊天，还被选为音乐课代表。有一次，学校举办才艺比赛。从小学音乐和乐器的同学，上台表演各种专业的民族古风音乐，台下却应声寥寥。楠林临时起兴，跳上台，唱了一首张杰的《逆战》。

台下一下就沸腾了。这首歌为班级拿到了荣誉奖。奖状贴到教室后的黑板上，楠林很自豪。他从小成绩平平，没拿过什么奖。

🟧 下播后的楠林

正值青春叛逆，楠林独自来到北京，开始了北漂生活。

第一份工作，当保安，在医院站岗。一直到现在，这仍然是他记忆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医院人群熙攘，许多人排了很久的队，苦等一个号。楠林看在眼中，却无法帮忙，感觉自己很无力。他也要负责管理秩序，时常遭遇坏脾气，甚至要挨揍。

🟧 楠林回想曾经当保安的日子，现在可以一笑了之

保安公司同时也做物业，有时会在小区举办活动。同事们知道楠林唱歌好听，推他去表演。楠林跳上台，唱了一首许巍的《曾经的你》。

“每一次难过的时候，就独自看一看大海，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好男儿胸怀像大海，经历了人生百态世间的冷暖……”

附近的保洁员、送水工、垃圾工，聚拢而来。歌词中的委曲，仿佛也在讲述一个个北漂的故事。楠林望见有人的眼眶里闪着泪光。表演结束后，舞台底下已经围了三五十人。

第二次正式登台唱歌，让楠林惊喜地发现，自己的歌声能戳中人心。北漂的苦闷生活中，音乐也一直是楠林的“抚慰剂”。许多个下了班的夜晚，感觉伤心或烦躁的时候，只要听到自己喜欢的歌，跟着哼两嗓子，他就觉得，快乐了，放松了。

在最困窘的日子，他一天打两份工，白天在保险公司站岗，晚上在酒吧端盘子洗碗。有一天，在酒吧驻唱的歌手突然离职，酒吧经理在群里问，“谁会唱歌，顶一下”。楠林自告奋勇：我行吗？

第一次酒吧唱歌，楠林至今还记得，第一首唱的是王北车的《姑娘》。他很紧张，只知道埋头唱歌，不会说话，也不懂怎么说感谢语。唱完后，顾客们都在鼓掌，当场就和他说“好听”。下了班，酒吧经理抓住他说：“以后不用端盘子了，就唱歌吧。”

在酒吧唱歌，工资日结，一天200块。演出分两场，前半场不带乐队，就是唱一点轻音乐。后半场带乐队演奏，节奏强，现场感好。楠林从前半场唱到后半场，收入也渐渐增加。“楠林”这个名字，也是酒吧常客给他取的。也有客人鼓掌、打赏。但楠林觉得，这和直播打赏不一样。

在酒吧的顾客，来了只是想聊聊天喝喝酒，看起来是点歌，实际上，很多人根本不在意他在唱什么。现在在直播间，粉丝们为楠林刷一个烟花，点一首想自己想听的歌。楠林觉得，“他们想听这首歌，就是为了想听我唱这首歌”，这让他觉得满足。

🟧 下班的人从楠林直播间匆匆路过

楠林的听众里，女孩居多。楠林习惯称呼她们“姐姐”。她们有的独身在外工作，有的已经结婚有了孩子，每天晚上吃完饭一边做家务，一边放着手机听楠林唱歌，就像疲惫一天夜晚的抚慰。

和其他唱歌主播相比，楠林唱歌有一种素朴的真诚，尤其是唱伤感的情歌时，格外打动人心。楠林特别喜欢张宇的歌。唱每一首情歌，他都会揣摩和代入歌中歌唱的感情，或深情浪漫，或爱而不得。不唱歌时，他是个耍贫逗笑的搞笑人，一开口唱歌，则是全心投入，唱到听众EMO的“浪子歌手”。唱譬如《放手吧，别想他》这样的歌时，楠林会鼓励大家“把想对前任说的话打在屏幕上”。粉丝们也会和楠林倾吐自己的烦恼，和男友吵架了，或生活上的不开心。

粉丝们喜欢楠林，也是因为他的努力。有四五十岁的叔叔阿姨，看见楠林，觉得“这个小孩挺努力的”，偶尔就来看看他，刷个礼物。

在楠林的直播间里，经常能看到粉丝们充满鼓励的留言。“加油，别放弃，要坚持下去”“从你直播间只有几百个人一直到现在，看着你每一天的进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在楠林快手的粉丝群里，粉丝们也会分享直播的录屏，想听的歌，还会像“家长”一样，给楠林出主意，教他直播时要注意什么，怎样才能让直播更好。

唱歌从爱好变成工作，收入越来越高。楠林也成了老家的“明星”。在楠林的家乡，一个寒冷少人的工业小城，“总共就三个人做主播，我就算一个。”同学和亲戚朋友们，也都喜欢没事儿来看看楠林的直播。那是一个被称作“焦煤之都”的地方。如同许多北方的资源城市，随着资源耗竭，经济收缩，人口外流，缠绕着衰败的情绪。

初中毕业，决定辍学打工时，父母虽然没有反对，但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楠林感觉到他们的失望。在北京当保安时，日子过得辛苦，回老家见到从前的同学们还在上学读书，高中毕业又上大学，楠林觉得没面子，从不好意思开口说自己的工作。

现在，楠林的同学们陆续大学毕业工作了，不少当了公务员。在同学们眼里，楠林变得不一样了，他是同龄人中的“名人”。回老家时，走在街上都会被认出来。

楠林的父母不用再为他的直播间撑场子。今年过年时，楠林用直播赚的钱，为父母买了套房子。老家房价不高，总价接近三十万。父母一边责备他“乱花钱”，但楠林知道，他们心里为自己开心和骄傲。

新家的房间，他也配置了一个直播间，放上总价2万左右的话筒和音响，“直播成了爱好，搞个直播间，回家也能播”。

他以十分的精力投入于这项新事业，几乎没有休息日。他的一天从中午开始——起床，洗澡收拾，出门去拍摄白天的素材和视频，拍完后回家剪辑。晚上七点出门，开车带着充好电的设备到直播地点，八点钟直播到九点半。

他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直奔公司，参加每晚十点钟的团播。都结束了回到家，往往已过深夜十二点。而楠林要再换一身衣服，收拾收拾出门，拍摄夜晚用作短视频的素材，回家配好音乐剪辑好，才能上床睡觉。

现在，楠林也正在准备自己的单曲。九月份已经在北京完成了录制，是楠林最擅长的伤感风格的情歌，还带着一定的节奏感。他想上传音乐平台，也在快手告诉了自己的粉丝们。也许未来可以再多出一些属于自己的歌曲，有可能的话，办一些线下演出，感受那种真正的现场观众的热情与掌声——这是他藏在心里的“小小的音乐梦想”。

在快手上，他关注了很多像他一样的“平民音乐主播”，互相“打PK”，到对方直播间串串门，互相学习，一起研究设备和表演。前不久，楠林去北京，专程听了一位主播的线下演出。现场有一千多观众，气氛热烈，让楠林很羡慕，也觉得受到了鼓舞。他想把那个主播作为目标，“好好唱下去”。

🟧 快手好声音

今年七月，参加快手官方举办的“快手好声音”比赛时，他结识了主播郭燕，也曾在一名北漂。出生在陕北的她，从小有一副好嗓子，高亢明亮。十八岁，郭燕就到北京工作，当服务员，刷盘子，做销售，在酒店餐厅、后海酒吧唱歌。楠林常和郭燕连线PK。他喜欢听她唱歌。这个比他大几岁的主播声腔高亢，很有力量感。

🟧 郭燕和成龙同台直播

郭燕上过星光大道，还拿了周冠军。在快手直播了五年，播了几百场，积累了一百五十万粉丝。今年夏天，她受快手官方邀请，和成龙同台演唱。这个热爱唱歌、小小的身体中仿佛有无限活力的女孩，感叹是短视频平台让她被看见。“如果没有互联网，可能只有那些去酒吧的人听过我的歌。不会有150万人知道，有一个女孩叫郭燕，她唱歌很好听。”

楠林对此也深有同感。他没想过，有一天，能在直播间里"开演唱会"，“就像是一个梦，让我这样普通的人有了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

🟧 “每晚8点户外唱歌”

作者：李冬

编辑：小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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