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式梦核,“昨日世界”对一代人的无限期捆绑

那是2022年,为了不在公共交通上点踩,我买了辆电驴整日奔驰在东三环,每当经过昆仑饭店,歌单里童安格会正好唱到“何不让这场梦,没有醒来的时候”。

那一刻,昆仑饭店老旧的茶色的玻璃窗折射出幸福的光,脚下的小电驴仿佛有无穷的力量,我开始短暂地进入一场“爱拼才会赢”的幻觉,在亮马桥上飙出近40码的时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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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所带来的氛围感,是我对“现代”这个词最深的印象。像包豪斯的Wassily椅子,北四环宜家的黄蓝色招牌,《亚洲雄风》和《铿锵玫瑰》,灯市口忘了换掉的奥运宣传画,再像世纪剧院漆成白色的屋顶。

那时我觉得很奇怪,那些歌和建筑明明是老旧的,却给我带来一种对未来的幻想。跟它们的实际年龄不符,它们带给我的感觉是现代的,是充满未来感的。那是一种带着希望的感觉,感觉世界在成长,一切都会变好,一切都有希望。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感受不是当下给予的,它来源于记忆。而这种通感在如今又被赋予一个很新的概念——

中式梦核。

1.梦核美学,

通感与集体潜意识的共谋

中式梦核不完全等于梦核,起码不是原教旨主义上的梦核。

梦核(Dreamcore)原本只是一个单纯的美学概念,其关键元素是熟悉感、流浪思绪(anemoia)、怀旧感和困惑感,简单来说就是巧妙地利用了人类通感和记忆中共有的一些生活元素进行重组,让人产生一种既熟悉又陌生,有像做梦一样脱离现实的悬浮感,却又能引起怀念和追思感受的电子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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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更多表达荒诞并突出不适感的怪核(Weirdcore)不同,梦核的核心是“梦”,是好的,令人舒适、怀念又向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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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梦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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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rdcore

只不过在当下的中国,梦核的概念明显发生了一些基于本土特色的嬗变。于通俗意义上的梦核相比,中式梦核的基底无疑是一场群体性的美梦——

对于新世纪的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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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所有中式梦核的创作者都会提到一些极具代表性的关键要素,比如:漫长的暑假,清脆的自行车铃,阳光透过的玻璃窗,晒在阳台上的被子,大头电视机与周二检修的画面,接触不良的白炽灯管,刷着白油漆的组合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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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三年一班江同学

我们在意的不是这些内容本身,而是它们背后所带代表的、能通过通感带动的记忆,一种神秘的“普鲁斯特效应”。

某些特定的画面一出现,我们的鼻腔里就会充斥着那年夏天雨水打湿泥土的味道,继而想起同桌铅笔盒里的香豆子,想起胶鞋在炉灰渣跑道上擦出的胶皮味,想起那天放学后妈妈蒸馒头的蒸汽,想起动画片头曲的声音,想起那个当时还活着的、从屋里探出头的老人。

没人能抵抗一个时代群体性记忆的攻击,即便这种对日常的“侵略”凝固在那些无害的照片和音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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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互联网上不断增殖的中式梦核作品中,我们可以很轻易地从别人的生活中透视自己的人生。

照片中贴着蓝色防晒膜的阳台玻璃窗,很容易让人想起那个带着微风与蝉鸣的下午,妈妈踩着高跟鞋上班了,打开门屋里涌进楼道里阴凉的穿堂风,钥匙串哗啦作响,窗外响起自行车铃,你挥手赶开凑到西瓜上的果蝇,风把写字台上的作业本吹开,露出藏在里边的漫画书封面。

视频中放着8bit音乐的游乐场,让人想起儿童节公园里充气城堡的塑胶味和橘子汽水的甜蜜香精气息,你总觉得当下的北冰洋摩奇大窑嘉宾和大白梨不如童年柳树下的那一口好喝,不是因为你的味蕾在打工人天长日久刺激性饮食中被磨损,而是因为它不是童年的那一口。

当你听见《亚洲雄风》,20世纪90年代的世界正在你面前展开;而当韦唯的《阳光大道》响起,你知道你正缓步走向世纪之交。你的生活中开始涌进日本的漫画书,韩国的流行歌曲,在房顶上支一口锅可以看到半岛卫视,六点的儿童节目可以看到国外的动画片,晚十点的海外剧场可以看到美剧和韩剧。这些都是公开的、被允许的,逐渐变为一代人童年中默认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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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式梦核的世界中回过神再闭上眼睛,仿佛铺着玻璃板的写字台上还摆着崭新的长城电脑,桌面上win98的屏保弹来弹去,摇开后还能看到半盘扫雷。抽屉里的小灵通还能开机,MP3的耳机里传出《宁夏》,书包的夹层里藏着一整本的明星贴纸……你笃信着考上大学就能有美好的未来,而你的偶像韩寒告诉你,也许不上大学,依然可以靠努力拥有那个未来。

你曾相信这一切,直到未来不再。

或者说,当昨日期待的未来终于到来,成为今时今日后,曾经满怀希望哼唱《NewBoy》的一代人,却被失落感俘虏。他们向往的时间点,反而成了昨日。不同的是,昨日是过去时,不是将来时,它无法再来,只能成为心底里一个温暖又模糊,渐行渐远却又无法告别的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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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千禧三件套”

我们怀念的,从不是那些记忆里的东西本身。我们透过中式梦核所看见的,是当时还活着的祖辈,是年轻健康的父母,是还拥有漫长未来和可能性的自己,是那种曾凝实在生活中的安全感和憧憬……是我们如今不断失去,直至一无所有的东西。

心满意足会消弭于生活,只有遗憾会被镌刻于记忆。而当曾经生活的全部都让人铭心刻骨,并发酵成一种群体潜意识,那往往意味着现实的残酷。

2.怀旧主题之下,

每个人回不去的过去

未来会流行什么也许难以琢磨,但很明显,当下的每个人都是回忆的受众。近年来的影视剧风格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我曾不明白东三环西路上童安格那首《忘不了》所带给我的感受,直到在《风吹半夏》中看到许半夏接童骁骑出狱,黑色的桑塔纳奔驰在宽阔的城际公路上,许半夏扔掉发夹说,“这是个新世界了”。当你从囹圄中走进一束光,当然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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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半夏》

就如我妈认为《南来北往》中最催泪的一幕是大家其乐融融地过春节,那时马魁一家刚搬了新房,他老婆还在,感情升温的男女主还如此年轻,牛大力还做着能跟姚玉玲相好的美梦……每个人都不愁吃喝,门都不关地去拜年,彼此交换着年货,一家着火能千家驰援。

我妈反复说她小时候就住在那种大院,那特别好,腊八的时候比着扒蒜,赢了的隔壁大妈会给一颗糖。我知道她感慨的是一种周边社会的存续,她怀念人和人还存在真实交流的年代,虽然有家长里短,但那种无关虚拟网络的、脚踏实地的关系带给人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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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来北往》

我也跟着感慨,我小时候虽然住楼房,但打水还要下楼,洗澡要给我妈单位澡堂交澡票,放了学家里没人可以随便敲开一户人家待一会,晚上吃完饭就有小孩站在阳台下喊着出去玩。然后我们蹲在职工操场上,闻着别人家后窗户飘出来的土豆过油肉味儿,用从宣传栏下偷来的粉笔画乌龟。

当时的孩子从不吝啬于谈梦想,“我要当漫画家”,我那个画乌龟的发小说。然而很多年后她漂洋过海真的当了漫画家,她梦想中的那本杂志却早就停刊了。

以上这一切,如果说出口就是记忆;如果缄口不语只在午夜梦回偷偷相见,那便是梦;如果立足当下做白日梦,那可能就是梦核。梦核是一种不屑于“活在当下”的艺术,它的核心是从前、是梦、是对现实的反叛,而中式梦核更多了一条,叫今不如昔。

比起同龄的同行,辛爽更是一个有着千禧情怀的导演,《隐秘的角落》中的海边小镇和塑料凉鞋只是带出了味道,而《漫长的季节》无疑是一场更接近中式梦核本质的大型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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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

王响的火车驾驶室镀着幸福的金光,火车奔驰在如梦般温柔的绿色田野,天是蓝的,人们带着笑脸,那个年代是王响的梦,这个梦破碎于下岗潮带来的现实。

而我们站在屏幕外,对着王阳的卧室回想自己当年藏宣传画的地方,回忆那老棉布床单带来的清凉触感,想念楼下吹口哨呼唤自己的声音,怀念打开铁窗户把手时那一下的力道,还有邻居家进人时“当啷”一下的铁狮子门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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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啷”一声的背后,是《21世纪英语广播》,是《第二次握手》,是顾城北岛汪国真,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是“走出这里还有选择”。然而王阳和王响没有选择,痛苦的人不会回忆噩梦,有选择的分明是当时的我们,所以我们看向千禧年的目光,一如王响看向铁轨旁油绿的玉米和金色的麦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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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宇宙探索编辑部》中,充满90年代老国营气息的落魄编辑部,像一个从过去而来的幽灵,带着念旧、冒进和理想主义,去寻找一种远远脱离现实的所谓“地外文明”。在这其中,远在未来的外星人只是个幌子,迷失在过去的自我才是真正的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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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与其说这些影视剧派生出一种”90年代美学“,不如说只是在对受众痛点做精准狙击。

就如经济学家深谙人的损失恐惧——让人得到一笔钱再放弃,他们往往宁愿自己从未有过这笔钱——人总是对曾有过又失去的东西耿耿于怀,比如自由、信心、勇气和安全感。

从这个角度说,每中式梦核的受众都是一种很新的茨威格,被昨日世界无限期地捆绑。

如一首《再回首》。

3.中式梦核的本质

是对过去的群体性怀念

再往前追溯,其实除了近年来的影视剧,怀旧生意更早的时候就有出现。像十四五年前突然爆火的“公社食堂”,再像锣鼓巷风靡的“80后零食店”。而国潮这个词出现之前,对蓝白色的背心和胶鞋的定义是“80后怀旧主题”。

像北冰洋、摩奇、大窑、冰峰、大白梨,甚至旭日升等早就入了土的饮料品牌被收购回春,更冥冥中意味着“怀旧”这件事从少数群体的爱好逐步变成了群体行为。如果说公社食堂和怀旧零食的出现还能说是在打小圈层怀旧牌生意,“每一代人都热爱自己的青春”,那这些古早厂牌的起死回生,远不是一次激情营销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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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更愿意相信一个浪漫一点的说法:人们所喜欢的,是那份味道所激起的回忆。

而回到中式梦核的流量潮,细纠之下你会发现,几乎所有出现频繁的元素,都带着一些神似庄周解梦般的指向性——梦核本就是一种如做梦般的、对过去和现在杂糅体的解构。正如德里达说的:“示意的领域仍然在表达的领域之外,超出了目的的使命的界限。”简单来说就是,梦核所表达的,是“结构”之外的那些旁支,是“不自觉地表达”,是幻影、是幽灵,是对主体结构的侧面展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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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梦核中大背头电视的背后那些我们曾在其中看到的东西,是广告中新鲜又买不起的高级产品,是别人家令人向往的生活,是海那边发生的事,是永远看不到结尾的动画片,是对六点钟的期待,是快乐,也是窗口。

大屁股电脑的背后互联网时代伊始的激动,对联通世界的期待,对新的人类生活的向往,是被春晚和电视节目反复渲染的新世界,是新时代的号角。

千篇一律的毛纺厂床单、搪瓷盆、绣花门帘和儿童玩具的背后,是年轻而有力量的父母,是能将你轻松托起的长辈,是摔倒了有人去扶的小时候,是充满稳定感的社区生活……当你的眼睛盛不下那么大的世界,便只有好的东西可以折射其中。而这一切归根结底,是生活的秩序和掌控感。

昨日世界的崩塌,是秩序的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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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努力不一定就有收获,当认真不一定有结果,当学习好不一定就有学上,当工作不一定就能吃上饭,当对不一定是对,当错不一定是错,当曾拥有的都在逐渐失去,当原本建立的正在不断坍圮,当原本开阔的正在变得狭窄,当你所笃信的都逐渐成了“活不明白”的信号……就算是看见过去的一个搪瓷尿盆,也能成为让精神缓一口气的依靠。

所以,中式梦核是将时代抽丝剥茧后,留在茧房内的那一缕稀薄的空气。它是空白的,是虚幻的,而圈禁与塑造它的,正是茧房。所以它是有意义的,它不是单纯的怀旧,而是对照之下的潜隐剧本——

为什么现在会是这个样子的?

好想念那个还有风和蝉鸣的漫长夏天。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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