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娜拉走到哪儿了?

在过去的一年里,伴随着女权议题的大众化,对它的讨论始终无法避开的一个人名是上野千鹤子,一位来自日本的女性主义学者。

然而,在我国近一百多年来女性主义觉醒的道路上,关联最深的却是另一个名字,娜拉。

一位诞生于1879年挪威剧作家易卜生创作的戏剧《玩偶之家》女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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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话剧中心版《玩偶之家》

故事中的娜拉在经历了一场家庭变故后,看清了自己在家庭中所扮演的“玩偶”角色,在留下一句“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的震撼金句之后,摔门离家出走。

自此,“出走的娜拉”的文学意象,也成为了中国女性主义觉醒的启蒙标志。

尤其在娜拉的故事被引入中国后,惊醒了无数知识分子,一代又一代的普通女性受此影响,效仿娜拉走出了那个禁锢自我的方寸之地。

从上世纪10年代至今,娜拉们的出走从未停止过。

1.百年前的娜拉

在为什么挣扎?

从百年之前的女性书写中,或许可以窥见一番。

最早成批出现女性作者的时期应该是在五四时期,受到新思潮影响和新文化运动鼓励的女性知识分子,带着她们独有的女性经验和思考,第一次登上了文学的舞台。

譬如凌淑华《绣枕》、冰心《超人》、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庐隐《蓝田的忏悔录》《 海滨故人》、陈衡哲《洛绮思的问题》、冯阮君《旅行》。

百年前的女性作者作品,现在读起来可能不免令人觉得稍显稚嫩,而且大部分女性作者在第一次进行自我输出时,围绕的也大多是自己最为熟悉的恋爱与两性话题。

譬如冯阮君《旅行》描绘的就是一对小情侣第一次出去旅行开房同居,大胆追爱却又羞于面对外界眼光的心路历程。在这些女性书写作品之中,当然也不乏一些恋爱脑的自我挣扎,和沉迷男色给男人花钱倒霉的经历书写,譬如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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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选段

萧红更是以女性的身体为观察切口,将怀孕和分娩此等女性独有的经验,连血带肉的剖出来,补齐了女性生育之苦无人可诉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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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除了两性情感问题,那个阶段也不乏一些对于女性是否要放弃家庭,去追求事业的自我价值探讨。其中最为经典的作品,当属陈衡哲的《洛绮思的问题》。

陈衡哲笔下的洛绮思,是一个在结婚前踹掉自己的导师未婚夫,独自踏上孤独的学术之路,最终功成名就的国际知名教授。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洛绮思是一个绝对的事业型大女主,不仅没有恋爱脑,而且目标坚定、人生爽感满分,但她在取得想要的事业成就后,也曾短暂地发出过当初选择事业放弃爱情的决定是否正确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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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绮思的问题》选段

但这个问题,陈衡哲并没有在文中给出答案,而是留给了后来的读者去思考。

基于当时女性面临的诸多问题和疑惑,《新青年》杂志还专门设立了一个由女性执笔书写的“女子问题”专栏。诞生了诸如高素素《女性问题之大解决》、梁华兰《女子教育》、陈华珍《论中国女子婚姻与育儿问题》、吴曾兰《女权平议》等探讨当代女子困境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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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梁华兰提出了“女权愈发达,其教育愈趋于平等”的观点,她认为若要解除女性当下的困境,就必须普及女子教育,推动男女两性的教育平权,最终必能使女权与男权平等。而陈华珍则认为,应当主张自由恋爱结婚,反对早婚,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注重家庭教育,将女子教育与将女子教养为一个有知识的贤妻良母进行捆绑。

虽然同是重视女子教育,但陈华珍的观点尚未脱出妻子、母亲身份的桎梏,有着较为鲜明的时代局限性。

在《新青年》刊出的数篇女子问题文章中,尤以高素素的《女性问题之大解决》触及的最为全面。她认为女性困境主要来自于男尊女卑、男女严别、蓄妾弊风、节孝名教、教育问题、结婚问题、职业问题等,主张完全的男女平等,女性也不应当被家庭、家族、社会教义所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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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问题之大解决》刊文

读这些女作者的作品你会发现,百年前我们前辈的挣扎,不也正是现如今女性所面临的挣扎吗?恋爱、同居、生育、婚姻、事业、教育、贞操...

百年前就困扰女性的话题,如今依旧活跃在各大社交平台的热搜榜上。

她们所触及到的教育、家庭、职业、婚育等问题,也是百年后的我们,正在苦苦找寻的答案。

或许我们无法从前辈的矛盾困扰中,找到现代女性如何自救自洽的答案,但这种宝贵的女性书写经验,能够带领我们更好地去认知女性主义来时走过的路。

2.娜拉出走后怎样?

1923年12月26日,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讲上演讲《娜拉走后怎样》。

鲁迅给出了两种结局。

“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

原因很简单,因为娜拉没有钱,更没有挣钱的本事。

所以在鲁迅的笔下,《伤逝》里一腔热血、为爱出走的新式女子子君,在失去经济来源,被爱人抛弃后,又回到了家中,最终还是未能逃出被流言和旧式礼教逼死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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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百年后的娜拉出走后,又会怎样呢?

2023年,出现了两个极为典型的女性主义觉醒意象。

一个是苏敏事迹改编电影引发广泛舆论争议,另一个是宛瑜文学在社交平台上的盛行。

前者是现实里的大龄女性从充满屈辱的婚姻中出走,后者是影视剧里的年轻女性从无法实现自我价值的爱情中出走。

一个是迟到的中年叛逆,一个是提前的自我觉醒,代表着当下女性群体所面临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困境与突破。

2020年9月,56岁的苏敏阿姨告别了那个总是对自己挑刺的家庭,开着自己打工买来的大众白色POLO,从河南郑州出发,独自一人踏上了自驾游看世界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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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由苏敏事迹改编的电影开始备案拍摄,但消息刚一放出风来就被骂上了热搜。

因为这部改编电影取名为《亲爱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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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岁的苏敏阿姨花了大半辈子才从窒息的婚姻和家庭中“叛逃”出来,告诉全世界她的名字叫苏敏。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母亲,只是她自己,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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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品牌方邀请苏敏阿姨拍摄妇女节的广告

《纽约时报》形容,苏敏最大的吸引力并不在于她在路上拍到的风景,而是站在风景中的她袒露自己充满屈辱的婚姻、对家庭生活的不满和新发现的自由。正如电影文案简介写的那样,苏敏的出走反映出的是中国女性的现实处境及自我突破。

但《亲爱的妈妈》这个片名,就足以让这部电影的所有美好意义,和苏敏出走给中国底层女性的女性主义觉醒带来的巨大推动,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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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有人出来感慨,突然懂了《你好,李焕英》的名字取得有多好了。

从呼吁把名字还给苏敏,到赞美李焕英的存在,观众在一场又一场的把名字还给女性的话语抗争中,将妻子、女儿、母亲等社会身份从女性身上剥离,让她仅以生命最原始的形态闪耀世间,成为了近年来最常见的一种女权输出。

毕竟,谁至死还不是个少年呢?

与苏敏在人生下半场幡然悔悟的出走不同的是,宛瑜文学的兴起代表着的是在人生上半场出走的提前觉醒。

林宛瑜这个角色出自于《爱情公寓》。

2005年,她以一个从家庭中出走的逃婚千金大小姐形象在《爱情公寓》第一部亮相,在公寓中找到了自己的爱情归属陆展博。

2012年,她以一个从爱情中出走的追梦人形象在《爱情公寓》第三部回归,在拍摄完婚纱照后毅然决然地离开爱人,奔赴米兰追寻自己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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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瑜在第三部的出走,一度被观众认为是《爱》3的败笔,直到11年后,人们重新回味台词,才发现在陆展博描绘的所谓美好蓝图里,是与宛瑜的追求背道而驰的恐怖故事。

展博:“三年后,我应该已经结婚了,就在这个城市,我有我的事业、家庭,甚至还有好几个孩子。”

宛瑜:“我三年后,可能会在巴塞罗那,也有可能是马德里、佛罗伦萨,也有可能是米兰,我要的生活应该是自由的,每天都有新的风景,新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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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瑜的出走是现代女性走向清醒之后的必然结局,她用自己的出走告诉所有女性,人生是旷野而不是轨道,生命中可贵的不只有爱情,更有自由和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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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无数的普通女性在这一刻理解了宛瑜的出走。

“亲爱的宛瑜,这么多年我终于理解你的离开,被公认为第三部败笔的地方,此刻却如惊雷般炸响,你的飞机在2012年落地,而我的飞机此刻正在起航。”

这封由观众口吻草拟的写给宛瑜的信,是娜拉出走这个经久不衰的文学意象,依旧影响着新一代女性的最好印证。

社交平台上盛行的宛瑜文学,和苏敏迟到的中年叛逆一样,接过前辈的火炬,成为了新世代出走的娜拉,激励着无数普通女性去拥抱人生的无限可能。

3.2024年,娜拉走到哪儿了?

2023年,最有讨论度的电影是《消失的她》,最出圈的电视剧是《我的人间烟火》,最畅销之一的书是《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最火的台词是《新闻女王》里的“找个男人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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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是一个女权现象大年,实则这些大众化女权带来的各式景观基本都只触及表面,停留在一种金句式女权的自high爽感中,未及里层,譬如司法与社会体制层面。

自从前两年轰轰烈烈的“铁链女”案和“唐山烧烤店打人案”后,似乎再没有出现过能够掀起全民舆论热浪的女权事件。倘若不谈结果,其实二者均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上层建筑重视女性权益的某种倒逼。虽然这种倒逼并没有产生实际的效果,但前者触及了司法和体制领域,而后者引发了该事件究竟是性别暴力还是公共暴力的深层次讨论。

新的一年来,女权没有在重大社会议题里取得新的进展,反而在显性的公共空间中消失了。

甚至诸如春蕾计划(有网友发现春蕾计划中本应捐给女性受捐助者的钱款物资,被挪用给了男性受捐者)那样,以“姐姐来了”的微博声援形式,自发形成的网络赛博游行,也不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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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讨论的如火如荼的大众化女权议题,和被认为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出击的女“拳师”们,早就被动陷入了网络舆论场性别对立的对抗与自证,和猎巫与反猎巫的恶性循环中,无圈可破。

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下,谁都不曾想到,2023年热度最高的女权事件,竟然会是北大女生宿舍与女权主义者上野千鹤子的对谈翻车。

这个事件后来被舆论解读为,一个已婚的“娇妻”向未婚的女权主义者寻求安慰与认同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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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这个事件中大众发现,当一个女性在教育、职业、社会地位等多个方面,都晋升到了一个能够与上层男性进行话语抗争的状态时,她并不一定变得更女性主义,反而更有可能成为了一个精神男性。

这场翻车的对谈给女性群体带来的震撼,或许丝毫不亚于鲁迅当年醒悟“学医救不了中国人”的程度。

2023年,短视频平台上突然开始兴起一段“我是三八体”的视频文案。

原创者@就叫发财 本意是为了通过正视不完美的自己,来争夺女性称呼的定义权,以此达成去除女性称呼“污名化”的目的。文案呼吁女性自由生长,不必修饰任何,天生拥有一切,整段文字充满着女性力量,让许多女性从中得到了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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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这段视频文案的走红,也吸引了大量的跟风翻拍,淹没了初始的原创视频。

然而大量视频中“我有腋毛”和“我有肚腩”文案对应之下的,分别是干净的腋下管理,和即使坐下来都挤不出一层肚腩的完美画面,再次让这个视频陷入了猎巫争议。

热评“像极了家境优渥的富人站在田埂上感叹农民的生活诗意”,更是一眼道破了此类金句式女权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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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励所有女性,尤其是那些不完美女性、底层女性争取自由的产物,最终却变成了资源优渥者“秀肌肉”的存在,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无法避免的发声困境。

宣扬女性自由的美好,却对达成自由的前提闭口不谈。

剪辑符合大众传播规律的金句式女权段子,却无法触及法与制。

看似蒸蒸日上的女权讨论,实际上却在以另一种形式退出公共议程。

这一百年里,娜拉看似走了很远,但其实仍未走出自己的圈子。

正如如今三八妇女节之于社会的意义——工会选择性发放福利以及少部分幸运的女职工将获得半天假期,取代了这个节日原本是为了争取女性社会地位提高而设立的核心内涵——妇女节作为一个社会议题的公共性被不断淡化,反倒是服美役的品牌营销伪装属性在不断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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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国际妇女节的主题

是“投资于妇女,加速进步”

我们既需警惕当下盛行的金句式女权带来的自我麻痹,让大众陷入国内女权已经发展得很好的精神自high之中,反而忽视了现实中普通女性所面临的教育、职场、婚育、安全等困境仍未被改善;同时也需要警惕猎巫与反猎巫游戏愈演愈烈之下,加剧压缩了底层女性本不富裕的生存空间。

时刻记得,这个时代的娜拉,并未真正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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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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