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起包饺子喽!”

    大家对春晚小品的诟病,很多都集中在结尾那一句大团圆式的套话:

   “一起包饺子喽!”

    有人是因为这句话强行煽情造气氛很膈应;有人是因为这句话没有考虑到南方很多地方没有过年吃饺子的习俗,有地域歧视之嫌。

    可是我听到这句话并不会反感,因为这句话其实我早就“创作”出来过了。

    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我正在上高中。那时,父亲所在的那家中型国企已经陷入了发不出工资大批工人下岗的困境。当司机的父亲也成了其中一员,我们家因为母亲在另一家还能发工资的集体企业工作,日子比很多邻居还好点儿。可是,有一次我领着同学到家做客,也面临着家里没有几个像样的菜,几乎无法留同学吃饭的窘境。那一次,两个同学在我们家吃的是咸菜汤、白菜和豆腐丝,他们很懂事地说这很好。500    后来有一次,我父母有事下乡,我在家不会做饭,灵机一动,叫上次来做客的两个同学再加另一位男生来家为我做饭。他们汲取了上次的教训,自己买了不少菜过来。可到了我家,我拿出了家里的腊肉和鱼,很豪气地对他们说:“就是让你们帮个手,带那么多菜干嘛?真以为我们家那么困难啊?”

    这三位同学知道我是要面子,只割了我家的一点腊肉,主要做的还是他们自带的菜,并对我说:“带都带来了,一起消灭嘛。再说也不能白用你们家的水电煤气呀。”

     我说:“好吧。那我再留你们在这儿住一晚。”

    那大概是我高中阶段吃得最有意思的一顿饭。500    后来又有一次,我中午放学回来看到家里的菜比平时丰盛,再一瞅,母亲领了院子里一个叫薇薇的正上小学的女孩来家吃饭。

    薇薇家和我家平时来往并不算多,不过家里来个小客人我还是很高兴的。直到薇薇怯生生地吃完那顿饭告辞走后,母亲才告诉我薇薇的父母都下岗了,家里只有米,连菜也吃不起。我对母亲说:“那把她爸妈也叫来吃啊。”母亲说那不好,叫小孩子来吃个饭只当是玩儿了,大人可要面子的。

    那时已经快放寒假了。语文期末考试恰好是要写一篇叫《新年的愿望》的作文。我想起薇薇到家吃饭的事,想起母亲告诉我的薇薇家和父亲其他同事家的困难情形,总想把它写进去。

    可是,说现在城里的孩子会连菜都吃不起,我怕老师压根儿不会相信,于是只好说是一个叫“菲菲”的女孩父母下岗,家里又有人生病急着用钱,孩子懂事,学习刻苦,只一直惦记着想吃顿猪肉香葱馅儿的饺子。父亲平时没有办法满足孩子,答应过年一定让她吃到。

    结尾我“画龙点睛”地写道:

“新年就快到了。而我们毕竟不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的那个国度和年代。让我们祝福并相信菲菲的愿望成真吧。”

    饶是这般煞费苦心,这篇作文得分还是远低于我平时的成绩,让我这个语文课代表的语文分数很少见地让出了全班的头把交椅。

    回想起来,命题老师可能是希望我们写一篇谈自己新年愿望比如怎么提高成绩或者怎么盼望国泰民安的文章,我这么写虽不能说跑题,也很有点儿擦边了。但我并不后悔这么写。某种直觉告诉我,在可能的时候,如果自己想写的东西与老师想看的东西不能兼顾,我应该选择前者——尤其是我强烈地感到必须写那一笔的时候。

    我并不那么喜欢吃饺子。有时表兄弟表妹们来家玩说想吃我们家包的饺子,母亲非常高兴,说你们想吃多少我包多少,我还有些不耐烦地说:“少包点儿吧,我可不爱吃。”大家一起包饺子的时候,我总是心不在焉敷衍了事,制作出无数破皮的、露馅儿的、倒伏的、奇形怪状的面粉团团。大家都说吃我包的那些饺子还不如直接煮一碗肉馅就着饺子皮吃。

    我终于没办法让自己的胃口真的与饺子相贴合。

    可是,我从来不反感春晚小品中一次又一次重复的“包饺子喽!”

    当年,它让我不由得感觉薇薇她们对那些热气腾腾的东西的念想还是被人看到和记住了。我们这个社会毕竟还是承认每个人都应该吃得到饺子。无论他们爱不爱吃,都应该得到这祝福。

    而后来呢?它让我想起我的那篇绞尽脑汁的“创作”和那个溢出我稚嫩的字里行间而沉重着、而延展着的年代。

    我成长着的、交织着阴影与希望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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