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因矾而靓丽

明矾与明清闽浙边境传统染坊:矾都与它的影响力

周筠、扬骁

                                一

                      世界因矾而靓丽

在闽北群山和浙南绵长海岸线的交界处,有一座看似不起眼的小小乡镇,但它名扬海内外。

她叫矾山。

如今我们谈论矾山,往往只讲矾矿,讲挑矾古道,对我们来说,似乎遗漏了什么,然而听到远方现代织机的阵阵声响,我们才明白,我们得知矾的来路,还得知道它的去处,明矾的前世今生,也是矾山故事重要的一部分。

衣食住行,似乎没有矾,生活照样可以多姿多彩。但实际上,有了明矾,就像染布业中媒染剂中那少许几克的矾,它神奇的功效犹如美食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的食盐,可以让红花浸染的土棉布色泽更加鲜艳,可以让蓝靛染出的蓝布固色,世界因此而靓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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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坊里来了白精灵

《大元毡罽工物记》曾记载染布业中明矾的用量。如泰定元年染毡布使用白矾881升,泰定二年为267升,泰定三年295升,泰定四年是124升,泰定五年是195升。泰定帝,名也孙铁木儿,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嫡曾孙。英宗死后,元仁宗一系已绝嗣,虽然元顺宗一系还有武宗的两个儿子和世㻋与图帖睦尔,但作为元世祖长房嫡曾孙的晋王也孙铁木儿最有资格继承皇位。在受到汉文化熏陶下,铁失一党北上将玉玺献给也孙帖木儿,至治三年(1323年)九月四日,也孙铁木儿即位于漠北龙居河。这是元朝乃至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皇帝用白话文发布登基诏书。嘉定元年到五年,大约在1232-1239年间,当时元朝各地天灾频现,这也许是元朝廷白矾用量大幅减少的重要原因。尽管此时元蒙染毡布使用的白矾不是来自浙南温州的矾山,但明矾在染布业中的作用早已受到官方染坊的重视。

民国《平阳县志》记载:“洪武八年,平阳民杨伯存造伪钞(于)矾山(《苏平仲集净)。又,永乐初,以温州输矾困民,罢染色布(《明史·食货志》)。据是二端,是明初已有采者,第不知其所始。”其中永乐帝曾询问明矾何用,官员答是染布使用。可见在元明两朝,在皇家与普遍百姓的的形象中明矾的用途主要是用于染布,尽管用量不大,但必须使用的原料。

明矾应用于传统手工染布业的过程,现在看来极为简单,如一位网友曾在网上公布她用传统手法染布的过程,如除了获取各种染料外,最后均采取明矾与海盐固色。如果染绯色,则需将棉、麻、丝布经染前处理,并以明矾水媒染约20分钟。如果是染成黄色调,则用红花调出黄色汁,染好后最后用明矾水媒染再洗净晾干。可以说,中国传统染布工艺离不开明矾。但明矾在整个染布业中起到的是画龙点晴的作用,起到升华、提质的效果。这样的经验却是前人经验的积累,是中国纺织业技术进步的重要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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矾矿接染坊,产业一条龙

当然由于在整个传统染布业里,矾的用量非常少,不像整缸整缸的蓝靛染料,也不像红花染料那么珍贵,这使得后人在谈中国传统染布业历史往往忽略不计明矾,或很少淡及明矾,更未从矾的产业链出发认识矾业在浙闽区域手工业史中的影响。

自清代到民国,矾山周边马站、南宋以及现在平阳的宜山、福鼎前岐等地曾有一个丝毫不逊于矾矿的产业存在——染布业。

据说,清代以来浙南染坊遍地开花,并且必定搭着个6米多高的染布棚,远远地就能看见一幅幅新染就的蓝布在风里摇晃。

距矾山八公里左右的南宋古镇,它比矾山更早发现、开发矾矿,而染布也自然成为南宋的一个重要行当。2009年温州新闻曾报道镇上有好几家老字号染布作坊,其中卢下的染布坊最为出名。据介绍,卢下染布作坊是清末一个叫周乃苏的民众创办的,坊内有大染缸,用来染白麻布,然后工人会把布卷入实木制成的圆形辗子,再把辗子放入底石盘,压上踏石,工人站在踏石上,让辗子来回摆动现染布坊保存的踏石已有200年历史。

民国初年,有从事靛青染料生意的人员回忆称,当时平阳染布店最发达的地方在金乡和湖广店。金乡有王金华染坊、徐广源染坊等老字号,湖广店的戴氏染坊是戴乃玉、戴乃快兄弟开办的染坊。两处都是用靛大户,乃快家的用量甚至超过王金华染坊。“湖广店染布、染纱,生意做大显。渠拉染布,用板夹也有,用石灰堆也有”,但“店面比金乡小,金乡是大老板。”

一个行业的兴起,不会无缘无故。一个产业群的兴起,则更不可能平地起高楼。我们观察到,每一条挑矾古道沿线,如附近的南宋、马站,平阳的宜山与福鼎的前岐,染布业兴盛一时,绝非偶然。

这就是明矾衍生出的产业链。福鼎前岐是矾山明矾向东南出口的另一个重要通道。前岐镇地处闽浙交界,福鼎市东郊,北与浙江苍南县接壤,与矾山毗邻。岐阳古街的繁荣时期可以追溯到清康熙年间明矾的大量开采时。从康乾时期以来,商业异常繁荣,街上住户日众,生意兴旺,上街和中街有上百家的各式商店,下街有28家矾馆。当时,前岐以明矾为业者甚众,办矾厂的、开矾馆的、挑明矾的、挑柴竹(煎矾用)的、编矾篓的、装矾包的以及码头工、船工等上千户人家,都依靠明矿过生活。难怪当时有人说:“前岐人的饭粒,富含明矾的味道”。前岐街上还有年糕店、饼店、染布坊、油坊、铁铺、药铺等各种商铺。

闽浙不分家

染布业也是福鼎重要的手工业,如黄加奔祖籍自平阳水头北港迁来,清康熙时其先人走南闯北,途经福鼎照澜村,便留了下来。自此家族中人在照澜村有从事古法染布者,黄增猛就是其中一个。染布坊所用染料都是天然的山草汁(蓝草,又称山蓝),一块素布,在扎染传统手艺之下,成了一块艺术品。而另据福鼎方志网报道,叠石乡石鼓岚自然村一处名叫新厝的地方保存了一块近800斤的元宝石。此石底部宽60厘米,上部宽约100厘米,厚度为35厘米,高度约62厘米,巨石右侧有阴文分两排錾刻文字:“道光丙申年立 吴永利号记置”,可见这是一个名叫吴永利号的染坊。明代宋应星著《天工开物•乃服》:“凡棉布寸土皆有,而织造尚松江,浆染尚芜湖。凡布缕紧则坚,缓则脆。碾石取江北性冷质腻者(每块佳者值十余金),石不发烧,则缕紧不松泛。芜湖巨店首尚佳石 ”。在明清以来,闽浙的染石布,最优为芜湖的石头,坚硬的石质,即使千锤百炼,也不会烫着站元宝石的染工,更不会因为温度的升高改变棉布与麻布染色的效果。大约于1896年左右成立的吴永利号染坊及它的元宝石存在,说明了福鼎一带染布业的盛况。据吴氏后人口述,其先祖廷槐公,原籍浙江苍南宕顶,现浙江省苍南县五凤乡五岱,约清康熙年间,携子三,自迁入此地。

如今苍南不少陈姓后裔迁自福建南安,桥墩的谢氏则迁自福建长汀等地,可见当时闽浙边境之地人民为了谋生,迁移是常态。如苍南一陈姓的家人后来又迁到矾山居住,从事着与矾矿业相关联的工作。笔者曾祖做过挑矾、染布,甚至捕鱼的营生,在我们的记忆里,曾祖曾经过到染布的手艺,可惜后来没有再以此为生。无论是苍南还是福鼎,黄、吴等家族迁自苍南,且从事染布行业,应与当时的手工业链条有很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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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靛明矾土布加染坊

从供应链的角度来看,明矾与蓝靛是原材料,是上游产业,土麻布与棉布生产、染作是中游,销售则处在下游。

每一个产业的形成,秉赋资源、运输的便捷性以及产业技术工人的形成,环环相扣,缺一不可。而苍南矾山的明矾,乐青的蓝靛,以及平阳宜山的白布,闽浙边界的染坊,进而形成了一个手工产业的链条。在明清两朝,特别是清末民初,闽浙边境出现了土布业产销两旺的局面。

如今平阳的宜山镇以纺织立镇,而在清代以来它就是棉麻土布浙南重要的生产中心。根据1985年印发的苍南文史资料第一辑中的陈承中、陈永平的署名文章“宜山纺织业的发展”记述:宜山素有“土纺土织之乡”的称号,所产土布谓之这“宜山布”。相传在清代以前,宜山几乎家家户户置有手摇纺车或布机,生产苎布。19世纪中叶开始生产一种阔七寸、长八丈为一匹的白色棉布,包装时十匹卷成一筒,俗称“筒布儿”(又称简布)。筒布染色后可用来制作衣裤,畅销闽、赣部分山区。抗日战争胜利后,“洋布”大增,土布生产渐衰。

土布要染成明清以来最流行的普罗大众广泛采用的蓝色,离不开来自山蓝等制成的蓝靛色料。经查,温州一些地方生产就生产这种靛青。乐清的蓝靛出现至少有600多年历史,明永乐《乐清县志》对当地明代时期种植靛青就有明确记载。如平阳腾蛟镇驷马村也有种植靛青的传统,取其茎和叶制成蓝色染料,可印染农家纺织的土布。乐清的黄檀硐村自清代开始以生产蓝靛作为主业,最盛时种植面积多达200多亩。由于盛产靛青染料,擅长夹缬法染布,历史上黄檀硐村富甲一方。20世纪40年代到50年代初,当时仅仅白石中雁一带就有2000多户人家种植蓝靛达上万亩。靛青打制流程包括浸泡、加灰、打花、沉淀等几个步骤,打靛过程要求高,讲究技巧。其后由于染坊众多,温州的平阳、台州的黄岩等地,出现中间商靛青行,靛农肩挑船运,将靛青送到靛青行,再由靛青行贩给各处染坊;再后来,靛农里面分化出职业(或兼职)靛伢郎,跳过靛青行,直接将靛青从生产地卖到染坊。平阳靛青行受此影响,生意大落,改而中转矾、红糖、茶叶等土产。

古老的夹缬印染艺术大放异彩

完整的产业链加上相对偏远的山区,使如今苍南、平阳等地保留了一种非遗文化遗产,即夹缬印染艺术。

“夹缬”是最古老的一种印染艺术之一,始于秦汉时期,盛行于唐宋,隋炀帝曾令工匠们印染五彩夹缬花罗裙,赏赐给宫女和百官妻女。唐朝时期,夹缬色彩斑斓,极为盛行,官兵的军服也用夹缬来做标识,唐代诗人们也留下“成都新夹缬,梁汉碎胭脂”“醉缬抛红网,单罗挂绿蒙”的诗句。到了唐代,敦煌莫高窟彩塑菩萨身上穿的多是夹缬织物。到了宋代,朝廷指定复色夹缬为宫室专用,二度禁令民间流通,夹缬被迫趋向单色。进入元明后,工艺相对简单的油纸镂花印染风行中原,夹缬终于湮灭于典籍,一度以为已经绝迹。但它并没有完全根绝,而是在闽浙边境一整顽强地生存下来。苍南县宜山镇、乐清等地的蓝夹缬印染也十分红火,鼎盛时期几乎每个乡镇都有染坊,经济较好的乡镇达十几个到二十多。2005年,浙南夹缬被列入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从如今的地图上查看矾山、南宋、宜山、黄檀硐、前岐等区域位置,发现这些地方均是昔日产矾、挑矾、运矾的商道或者航路上的古镇,或者是一条产业链上相关的村社。这是一条条似明似暗通过明矾交织的产业链,矾水涟漪出高山,衣食住行见矾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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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回音

矾山,中国的世界矾都。这座以矾命名的小镇,人文筋骨中承载着闽南文化迁徙者的深沉厚重,血管里流淌着浙南瓯江文化的闯劲与灵动多样,它与中国近现代工业文明前进的脚步并肩前行。

矾山,每一条河流、每一个山口,每一个矿洞,曾留下我们先人的脚步。我们的父辈们、我的外曾祖父、叔公们,他们曾是骄傲的矿工,或者是挑矾、染布为生的普通百姓,他们默默无闻的故事,未曾诉说详细,已匆匆淹没在历史的深处。如今,我们用每一篇短文,诉说矾山的故事,抒发我们对这块土地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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