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屠戮后又鞭尸的受害者——《雨中曲》影评

文|马萬愈 & 李慧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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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们都曾经觉得那些著名的爱情电影是“美”的,直到某一天,我们回过头,追问,我们曾经欣赏的那些故事,到底是什么呢?

我们看到了:

美化成浪漫邂逅的性骚扰,美化成“灰姑娘童话”的雌竞神话,美化成爱情的女性牺牲,美化成“艺术”的女性物化……

世界的中心是男性,男主人公不爱任何女人却能赢得任何女人的芳心,使之甘愿为“爱”赴汤蹈火,但心里唯一的爱人是“好哥们儿”,其“伟大前程”其实是获得男性权力集团的认可;

女性仅有的才智都用来成全男人事业,同时帮助男性抹消女性的声音,最终让世界认为女性都是愚蠢、贪婪、自作多情、蛇蝎心肠、矫揉造作……

逻辑在这里变得不再重要,要捧要杀全看男人需要,要红要黑全凭男人捏造……

这些故事中的女性,往好里说是被“物化”、“工具化”,往坏里说,其实是露西·伊瑞葛来(Luce Irigaray)所说的“非存在”。就像电影《雨中曲》在第三十分钟左右展示的那样,男配在剧场后台戏耍,沙发上有个没有头颅、不能说话不能动的软塌塌的塑料道具人,男性将这道具人甩来甩去,完全不用考虑“它怎么想”。

当然,如果只让帅气的男主与丰乳肥臀的道具谈恋爱又太不像话了,所以他们给女主头脑,但又不给太多,不能威胁到男人的自尊;让女人说话,但不能太会说,不能压倒男人的权威,甚至,要拿来歌颂男人才是正理。

略改细节,这几段几乎可以用来概括多数男性视角的恋爱电影。

这不是我们想要的世界。

但我们先需要理解这个世界。

我们在讨论玛丽·比尔德的《Women & Power:A Manifesto》时讲到这个电影。

玛丽说:

我们看到整个古典时代的文献都一再强调:与女性的声音相比,浑厚低沉的男性嗓音中天然蕴含着权威性。……低音调的嗓音是英勇的男子气概的指征,而高音调的嗓音则反映妇人气的怯懦。……女性言说的声调和音色始终是个威胁,不仅会威胁到男性演说家的声音,更会威胁到整个国家的健康、社会和政治稳定

这段话让我们想到了《雨中曲》中被消音、抹杀一切功绩、屠戮后又鞭尸、挫骨扬灰并亵渎万年的女二号。

这是个老电影,多数人上次看这个电影都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岁月抹去了许多细节,最后只剩下一些极为模糊的印象,比如几句旋律,或是男主的歌舞,或是女二种种被嘲讽的“搞笑”场面。至少许多人在认真讨论之前,都会下意识地觉得女二号“被好莱坞抛弃”是“历史的必然”。

完全是为了这个被嘲讽、丑化的人物形象,我们各自重看了一遍这个电影。

故事梗概——作为男性成功路上垫脚石的女人

这是个由男性来叙述的电影。代表极致伟光正的男一号Don Lockwood是个集创造、表演、舞蹈、唱歌等多种能力为一身的美男子,以此成为炙手可热的好莱坞默片巨星。虽然表演出异性恋的样子,但他最亲密的爱人与合作伙伴其实并非女性,而是一起长大的同样有才但不够貌美的兄弟Cosmo(长相竟然与流传下来的Cosmo de Medici的画像略有相似)。为了取悦观众,他假装与经常合作的女星Lina Lamont恋爱,因此在私人领域获得了作为男友的种种好处,在公共领域则获得了名望与财富。

但后来有声电影出现了,完美的Lina最大的不足是嗓音不够符合好莱坞审美。于是为了顺利转型,Don迅速找了个更年轻、脸蛋更甜美、同时拥有完美符合男性审美的嗓音的Kathy Selden占据了Lina Lamont作为女友与搭档的生态位,并在这过程中狠狠地羞辱了Lina,摧毁了她的艺术生涯甚至整个人生。

从Lina的角度,这是个彻彻底底的悲剧,是一个受害者的故事。但Don将故事讲成了喜剧,甚至给了大团圆结局:看哪,Kathy麻雀变凤凰攀上了Don这个高枝,多完美的灰姑娘故事!

当然,我们也知道,Lina的今天将成为Kathy的明天,因为Kathy肯定会变老,她的音质也必然会在未来因为衰老或病症而发生变化。

回头来讲简·哈根(Jean Hagen)饰演的Lina Lamont。拆穿所有男性谎言之后,略微考虑一下事实我们就能推理出,能成为默片巨星的Lina不可能只是个花瓶——毕竟漂亮脸蛋太好找了,她至少是一个拥有常识的、拥有共情能力与团队合作能力、能听懂人话的人。所以在被丑化之前的真实的Lina的世界,她唯一的问题,只是不拥有“浑厚低沉的男性化嗓音”而已。拼尽全力才站到聚光灯下之后,又因为市场的正常变化而下岗,这是个正常的剧情,任何人都可以接受。我们不能接受的是,这个电影刻意将她刻画成一个容易歇斯底里的、自私自利的空有漂亮脸蛋但没有大脑的人,毫无基本审美能力与反思能力,甚至,为了强调她的愚蠢、理解力的缺乏,制片团队看似“慷慨”地为她找了发音教师,但这发音教师完全没有基本教学素养,结果只是加深了观念心目中“美女都无脑”的刻板印象。这种“为黑而黑”的不顾逻辑的做法在荒诞中又体现了撒谎之人的怯懦。

与这个事件相对应的是,《国王的演讲》的男主(也是真实的英王乔治六世)因为口吃无能参加公共演讲,所以他就花大钱训练自己,然后成功了。这二位生活在完全相似的年代。将Lina刻画为“怎么教也无可能进步的人”完全是对角色及背后的整个女性群体的丑化。

披着“审美”外衣的规训

比“Lina是否有救”更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电影要引导观众相信Lina的声音难听。

真的有那么难听么?尽管演员已经拼尽全力展现出了“最难听的声音”,但还是有很多人发自内心地觉得,那个在电影中被评价为“完全无法让人接纳”的声音,本身就是美的。一旦去除那些显而易见的做作的丑化,想象拥有这种音质的女孩在真实生活中的声音,我们只会想到“清脆、阳光、脆生生、鲜活地展现了女性魅力” (不难想象对立面:古板严厉不近人情的老处女)。

但在这个不属于女性的世界的那个地区,这种典型的女音被认为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男人们认为女性尖细的声音尖利刺耳,代表了“神经质”、“骄纵无度”以及各式女性的“弱点”,是“毫无女性魅力”的体现,男性低沉的嗓音代表了理性与权威。非要去分析其历史背景的话,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在传统父权世界,拥有权力的人一般是成年男性,一般拥有低沉嗓音,女性尖细的声音要么让人想到猫咪一样的柔弱,要么是女人被逼到崩溃时的歇斯底里。在自然界中,拥有低沉嗓音的是大型动物,容易给小动物带来现实的威胁,但人们又将这种“力量的化身”当成图腾来崇拜;作为被捕食者的小型动物们在发现危险时也有可能尖叫报警,“尖细的声音”所伴生的意象则是“弱小”与“逃避”。

与尖细的声音相关的最大的积极的声音是母亲与婴儿交流时使用的声音,那个声音事实上可以抚慰到婴儿。但随着社会化的进行,这种尖细声音会与越来越多的负面信息交织起来。

对尖细嗓音的贬低也体现在对东方人的贬低上。传统东方世界一直有声音尖细的阉人,慢慢地,阉人成了一种“东方特征”,以至于在一些西方文艺作品中,东方的普通男性也被刻画成“声音尖细的不成熟的巨婴”。

对于这种审美取向并非人的自然性的一个证据是,许多中国戏剧中展现出来的女性声音是尖细的,民国时大上海的许多女性艺术家的嗓音也是尖细的,这些作品都在很大程度上获得了认可。

新的西方文艺作品中一个勉强接纳尖细女音的细节是,在《The L Word》中,作为核心人物之一的Alice拥有区别于典型好莱坞女性的、极有辨识度的尖细嗓音。她之前一直为此感到自卑,甚至在广播节目中刻意压低单调(说明这确实是可训练的),但到第六季,Jenny对她说“你的声音很有特质,可以为动画片做配音”。这是较有高度的评价,但同时也在承认,西方文化对女性化嗓音仍然是非常歧视的。

当我们共情Lina,就会觉得,给影片打一星是情理之中的——华美的服饰与音乐背后,其本质是“吃人”,是对女性的消费与丑化。

就像网上常见的、流传甚广的段子:男人对漂亮的女人说“好好做你的花瓶就好了,别用成就来玷污你的美貌”;又对相貌平凡的女人(譬如老年希拉里)说“你这样张扬,没有男人对你有性趣,所以你什么都赢不了”——说这话的Trump竟然能被选为权力代言人。

与之类似的物化、贬低女性的案例比比皆是,其中一个是08奥运会上的假唱事件。在这种场合里,人们会自然而然地期待有个甜美的童声烘托氛围,似乎不是童声就不足以表达赤诚(的受虐情怀),外形和声音同样甜美的女童就成了贡品一样的上选,林妙可应时而出,代替换牙期的杨沛宜站到台前,单凭脸蛋就“扬名立万”。但这只是故事的一半,另一半是《我和你》演唱者的替换:让大腕刘欢代替两位不出名但表演精彩的年轻歌手上台。也就是说,同为万众瞩目的演出者,同为“国之颜面”,人们一边需要小女孩甜美,一边接受大叔油腻——男性成功的门票就是成功本身,女性成功的门票则只能是脸蛋、丰乳肥臀、生育能力等转瞬即逝的东西,仿佛“永恒”、“成就”天然与女性无关。

“开心”可以是不基于伤害的

一个常见的反驳我们批评《雨中曲》的声音是:这电影初衷只是想把前些年的经典音乐用个随便什么故事的外壳串起来,然后乐一下而已。整个电影的基调也是“乐”,而且一开始的唱词就在强调“我要让所有人笑,所有人都想开心一想”。嘲笑Lina只是为了取悦那些花钱买乐、或是花钱带女伴猎奇以求快点剥掉她们衣服的消费者而已。这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道德问题”。

但问题是,“开心”并不需要以嘲讽缺少资源的群体为基础。

电影《雨中曲》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人物形象,但拥有或长或短镜头的、处于社会各个层面的男性都是中性甚至可爱的,没有一丝丑化的镜头,唯一的反面角色是Lina Lamont,她集中体现了所有人们所臆想的“女性的弱点”。这大概体现的就是隐秘的、甚至创作者与剧中人都难以自觉的、系统性的misogyny了。

与之相反,年代相仿的《音乐之声》也达成了“音乐大串烧”与“让观众带着笑声回家”这两个目的,但在这个故事叙事中,没有任何角色被嘲讽,即使有人做了什么于人不利的事情,观众也能立即共情并加以理解。特别是,女爵也被塑造得极有人性、非常正面,而在常见叙事中,人们倾向于将这种类型的女性塑造为白雪公主或灰姑娘的继母那样的女巫,或是纯粹恶的化身,但《音乐之声》并没有。这是该作品能轻易打动任何年龄、任何性别的人的心灵的原因。(当然,上校的长女与邮差那段“我比你大所以你可以依附于我”的对唱是不合适的,音乐以其朗朗上口的特征很容易被人断章取义,所以那段唱词虽然不符合电影主旨,但还是被传开了,但事实上,同样的音乐完全可以配上其它唱词放在电影的其它剧情之中。)

再说对缺少资源者的幽默化刻画。卓别林也是默片时代刻画普通人的英雄,他饰演了一个又一个社会底层各个角落的男性,同样是夸张地展现了受害者们生命中的种种不美好,但他塑造角色的方式完全没有让人觉得是在“讨伐受害者”,反而,任何人都能共情到剧中人,笑着笑着就流出泪来。这是我们期待的将“悲悯”与“幽默”结合的文艺作品。

从历史的角度来说,对“政治正确”与“反政治正确”的辩论与反思也正是历史进步的表现。无论如何,

一个只能通过将受害者贬低为“本质上有奴隶人格”才能勉强安慰自己是“主人”的人是精神上的奴隶;

一个只能从嘲讽受害者中获得快感的人是自卑的、容易伤害别人的人;

一个将嘲讽受害者当成大众取乐的首选途径的文明是野蛮的文明。

对于受害者自己来说,只以“受害者”自居诚然会影响个体发展,但“恐弱”又同样无助于人的自我接纳。“承认我是受害者”与“抬头挺胸声明我是自己生命的主宰”并没有冲突,我们可以这样接纳拥有这样历史与现实的自己,带着这样的温情,去接纳此刻所有哭泣着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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