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死了,暴君万岁——《犬之力》影评

文 |  女孩慧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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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极度的和平主义者,我支持任何人为了理解而解构任何旧观念,但我不认同杀戮与破坏。所以,在看完这个电影后,我的第一个感受是:

这是一个难得的解构父权、嘲讽恐同的作品,只是可惜将旧的东西砸碎后,作者没有立起什么。

在破坏旧世界之后尝试重建立新世界时,不管新世界是什么样子,与之前的废墟相比总是好的,都容易给人一种“有朝气”的“复兴”的假象。

就像这个讲述“暴君崛起”的故事一样。

暴君的名字叫Peter。他是个典型的俄狄浦斯——他杀死了父亲John,又将母亲囚禁为性奴。这种囚禁很不明显,看起来很像是一种爱,即,他说,如果不能保护好母亲,他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显而易见,他将母亲贬低为无力生存的非人、自己凝视与占有的对象。对象的英文叫“object”。这词的另一个意思是“物品”,或者“客体”。

另一个不那么明显的问题是,当他将自己生命的意义建筑在“自我”之外的对象之上,他自己的主体性也由此消失了,他不再需要承担构建自己生命的意义的重负,用一个看似“伟大”的目标消解了“自我”,由此不再需要为自己的一切负责,回避了哈姆雷特式的“to be or not to be”的深层思索,欺骗自己说“保护母亲是伟大而高尚的,所以为此所行的一切恶都是善的,我无需怀疑或自责。”

于是,通过停止对“道德”的反思,Peter将自己降格为了无道德的存在,成为抽象的“伟大”的奴仆,成为非人。

这可以是人成长的一个阶段,但如果将此当成终极之善来宣扬,就是恶了。

讲一下故事梗概。

Peter是一个有女性气质的顺性别异性恋。他因为其阴柔气质而为身边的环境所不容,其父亲John有可能很想改造他。结果Peter杀死了父亲,之后与母亲Mary相依为命,共同经营一个名为“红磨坊”的小客栈。Peter想给母亲一个自以为美好的光鲜的生活,于是当一位潜在的农场继承人George爱上Mary并求婚之后,Peter允许Mary与George结婚并离开生活多年的地方。

George是一个不太聪明但忠厚的人,他很想进入上流社会,于是极力在衣饰、行为上模仿上流阶级。这点很像John与Mary一家。

George有个聪明但痛苦的哥哥Phil。身为长子的农场继承人Phil是个深柜(极力掩饰自己喜欢同性这个事实),他的聪慧使他打小就知道表现出自己真实的性取向之后将会遭受社会怎样的毒打,于是他以另一种方式努力融入异性恋者的世界:他拼命锻炼自己的肌肉,言行粗鲁,舍弃一切看似“精致”的与女性气质有关的一切,包括对诗歌与艺术的热爱,只为了让所有人相信自己是个直男。但对抗真实自我的消耗了他的一切精力,所以他无法再用形婚的形式进一步向直男世界证明自己——对于许多同性恋者来说,选择形婚其实是一个相对简单的投名状,立即就可以获得接纳。但Phil选择逆势而为,说明他对于展现真实自我其实还是有向往的。

Phil因为恐同而恐女甚至厌女,所以在Mary进入农场之后,他开始全方位的打压Mary,其方式主要体现在“煤气灯效应”,即,通过生活点滴削减Mary的自尊与自信,让Mary与身边的所有人都相信她疯了,或者说,她本来就是个疯子(这也是弗洛伊德对女性的看法,他认为女性是不完整的男人,缺少外挂生殖器并拥有子宫是女性的原罪。)

Peter在此间进入农场,看见自己所控制的对象成了另一个人的猎物,于是出于暴君式的想要掌控一切的欲望,他以一种比Phil更为sophisticated、更为精巧的方式杀死了Phil,即,他认真研究自己的猎物Phil,发现了他是同性恋的事实,引诱他爱上自己,然后用下毒的方式制造了完美犯罪,让Phil之死看起来成为正常的“暴病不治”。

之后更为阴险狡诈、更为厌女的Peter成为了Mary的主人,以及农场的主人。故事结束。

Peter从未爱过任何人。但Phil内心一直是温情的,他深爱自己的导师二十年,后来将这爱完全转移到了Peter身上,如果这爱可以开出花朵,无需与内心的恐惧相抗争的Phil将有可能释放出内心所有的爱,并对这世界更温和一些。

冷心冷面的杀手取代外冷内热的撒娇小孩,成为新一任暴君,我不知道这该算是进步还是倒退。

看完后我有个深深的隐忧。我怕未来人们在嘲讽恐同者时,又可以创造另一种形式的言语甚至身体暴力:

“那个电影说,恐同者都是深柜,所以你需要我帮你打开新世界么?哈哈哈哈!”

现实生活中这样的暴力无处不在。就像在《拉字至上》(The L Word)中也有类似的场景。当做了八年女同性恋(lesbian woman,简称为les)的Tina回到异性恋的世界,一些朋友开始排斥她,说她只是一个到les世界“玩玩而已”的异性恋,或者是“disgusting bisexual”。还好,她们很快开始自我反思,说自己所在的群体因为自己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而愤怒,但如果她们排斥Tina,她们就与那些disgusting discriminators(歧视者)没有差别了。她们最终重新接纳了Tina,因为这种接纳,Tina回到了她们的怀抱。“一日les,一生les”这话在男人说来绝对是歧视,但在我这样的双性恋者看来,这又可以有另一种解读:

经历了les世界的悲欢之后,我们才能理解女性的强大,理解“爱”与“包容”的伟大力量。这力量要比暴力与杀戮强大得多。

当我看到有人为Peter的弑父叫好,我悲伤地想到,现在我们思考世界的方式依然是男性式的。“暴力解决一切问题”就是比较典型的男性式思维。

当然,Peter没有用牛仔的典型方式杀死Phil,这看似是一种“阴柔胜阳刚”,但是“使用计谋进行完美谋杀使自己脱罪”这种思维也是男性视角的文艺作品所常见的。从原著小说来说,作者最大动机其实也是“男性针对男性的复仇”。

虽然当出现毒杀时人们会考虑“柔弱的女性更可能用毒来补偿自己体能的不足”,但强调“毒杀=女性气质”其实又是一种刻板印象,即,女性都是阴柔而狡诈、不可信任的。

因为看到伟大如上野千鹤子之类的女性都在说“女性在挑选男性伴侣时,首先要看其是否已经实现‘弑母’”,我就想,难道我们拼尽全力学习如何做个好母亲,最后就是为了被杀死么?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都是不能接受的。于是我想,未来一定要写一本书来反对“弑母”。

相关问题包括(1)“为什么人们习惯用‘弑母’来替代‘精神独立’”,(2)“真正的独立、成熟意味着什么”,等。

展开来说可以有几十万字,这里只讲剧情。

首先,Peter绝不是什么gay中的英雄或是保护公主的白马王子,他只是一个disgusting俄狄浦斯而已。  

插入一个相关的故事。前阵子有朋友在群里分享,说自己作为一个成年女性被隔壁五岁的小男孩性侵了,不至于PTSD,但着实不舒服。

于是一个女孩说,要给这男孩点儿颜色看看,长长记性。

我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说:“他妈妈可能已经几年没有性生活了呢,在这种压力之下,母亲确实会暗示男孩与自己尝试边缘性行为;从另一个角度,对于多数中国女性来说,‘合法性交’更可能意味着‘被强暴’,而不是‘做爱’。相对粗鲁的丈夫来说,儿子更细腻敏感、更依恋母亲,母子的边缘性行为确实能给双方带来快感。我想,最重要的事情有可能是让这个妈妈看到希望吧。甚至引诱她出轨都不是什么坏事——因为她的性欲、爱与被爱的欲望都需要被看见、被理解、被接纳、被满足。”

另一个朋友调侃说:“很多人缺乏心理学常识,听到这种解释哪怕是暗示就炸了,说不定觉得你心理阴暗变态呢。”

但大家都知道我说的是对的。这大概也是我最近总想向更多女性朋友推荐“The L Word”的原因吧——女性更理解女性,其生殖器形态也更适合同性性行为,所以从les性爱中不仅可以获得更大快感与爱欲的满足,还不用害怕怀孕以及许多更可能是由男性传播的疾病。

不管是俄狄浦斯、哈姆雷特,还是《犬之力》的Peter,都体现了一个共性:对于男人来说,喜欢任何女性的身体都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与母亲乱伦也不可怕,大不了最后把母亲杀了就行了——俄狄浦斯就是非常“高尚”地“遵照神意”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作为投名状,男人在杀死母亲之后成为男人,进入父亲的权力世界,这个世界中女性是客体,是非人。

俄狄浦斯母亲名叫约卡斯塔(Jocasta),但对于多数人来说,她只是一个无名的受害者。连我自己在每每写到她时,都会习惯性提笔忘名,借助工具才能将她的名字写出来——因为男人的世界让女人隐形,故意抹去女性的名字,所以想要爱女人、想要记住女人们的名字的女人们也发现“爱我的同类”很难。

朋友说,这个肇事男孩的母亲自己也确实是个厌女者,经常说“男人就是比女人聪明”,说自己中学时理科总是跟不上。但现在我们知道,“女人学不好数学”一方面是因为伟大数学家(比如Hypatia)的成果被男人占有,另一方面是,当女孩在学数学之前就已经被教育“你注定是个失败者”,那种恐惧将使恐惧的情节变成事实——所以这世界先把母亲塑造成无能的性压抑者,又因此将男孩塑造成强奸犯。

强奸犯,或是Peter那样的杀人犯。

Peter仅仅是举止及精致的生活态度与女性存在相似,但他最终被Phil以及农场中的众牛仔接受的原因绝非其女性气质,而是他的冷漠、冷酷及快速学习的能力,他成为了成功的牛仔,骑行技术一流,剔牛皮的技术可想而知,捕猎技巧更是让Phil这样的大男人都又敬又怕。

就像冷血杀手汉尼拔。众所周知,不管历史上的大将汉尼拔还是影视作品中视杀人为艺术的冷血杀手汉尼拔都与“女性气质”毫无关联。

在电影的结尾,医生向George透露Phil可能死于毒杀。可以想象,George一定会与妻子Rose商量。已经与儿子讨论过有关“主体性”问题的、已经多次亲眼见识儿子冷血残杀小动物的Rose将有可能推理出,学医的儿子事实上策划并实施了这起“不可能犯罪”。

Rose的丈夫的遗愿是想要儿子成为善良的人,Rose挑选的第二任丈夫也是冷酷的牛仔世界中难得温和的人,Rose包容儿子的核心原因不在于儿子是“娘炮”,而是因为儿子的温柔细腻(所以才能将纸花做到足以乱真),所以我们可以想象,知晓儿子“弑父”之后,她可能会请求儿子自首,或者至少对George讲出真相。

但Peter与Phil一样,都是一个不擅长沟通的、想要做暴君、想要控制一切的人——想象结尾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继父与母亲在楼下亲吻之后的鬼魅一笑,可以想象,如果George胆敢做出伤害Rose的事情,他将与胞兄Phil一样死于“突发疾病”——Peter根本不是Phil的反面,Peter就是Phil,如果Phil在世,Peter还可以假装自己与暴君看似不同,但在Phil离世之后,Peter的暴力将失去“正当”的对象,最终只能以“不正当”的方式发泄出来,于是人们开始感叹“屠龙少年变成恶龙”,但背后的背后,这少年一直在被教导成为恶龙,因为整个社会都一直在美化暴力。

社会对暴力的美化许多时候是隐性的,这样才更深入人心。比如,《老炮儿》这个电影从近距离观察地痞却未加任何讽刺,结果冯小刚在拍完电影后说自己就是“老炮儿”,通过将“地痞”说成是陌生的词汇“老炮儿”,人们加深了对地痞的共情,结果便是反感降低、无法反思,青少年观众更可能在看完这电影之后模仿地痞的言行。

与《老炮儿》相似,从豆瓣及许多平台叙述《犬之力》故事梗概的方式,人们便有可能从一开始将Phil当成是一个可悲可叹的“悲剧英雄”,即使死得荒唐,但依然是个“英雄”,依然是内心深处共情的对象,这种共情便很容易带来对其广告的模仿。

更不用说,当许多人将Peter美化为“弑父英雄”,这种“爱情只是浮云,冷血才能获得最终胜利”的价值观更容易深入人心。

这种价值观本身就是厌女的。我在开始时很不敢说这女导演是个厌女者,但在我看完她的另一部电影《钢琴课》及观众的评论之后,我发现,不管导演本意如何,观众最终都获得了一种印象,即,女性是软弱、无能、缺少主体性的。

与之相反,许多观众看到了Peter与Phil的主体性。

有人说,在那种特定的时代背景之下,女性本无主体性。但我认为,任何人都可能悲剧地死去,这是一个表面上的事实,但另一个容易被忽视的事实是,不管世道如何险恶,每个人在其生命的每一刻事实上都是有主体性的。

对于女性的主体性的刻画,我一直认为瑟琳·席安玛导演的《燃烧女子的肖像》是一个极好的作品。那是一个女性被残害的故事,但故事的叙述没有给人任何“受害者”或“弱者”的感觉,反而,故事中每一个无路可走的作为受害者的女性的主体性都被生动地展现了出来,她们都是平凡的小人物,但对她们的故事的讲述能振奋、鼓舞到每一个观众。

看见每一个人,每一个受害者与每一个施暴者,这是我们的世界所需要的,这是和平的开始。

人与龙的和平是从停止称乎其为“恶龙”开始的。就像《驯龙高手》这个电影所展示的那样,少年看见龙的人性,龙的爱与被爱的能力,发现“原来龙与我一样,本来都是爱的实体”,这才能实现最后的和平,人们通常称其为“和解”。

如果这是一个更有母性的女人写的故事,在故事的结尾,Phil有可能在自己充分展现、表达出自己对Peter的爱之后真的放松下来——当然,他死前穿上西装也可以说是转变的开始。他曾嘲笑Peter是“用爱拯救世界”的“小爵爷方特罗伊”,农场中只有他会有这个故事嘲讽别人,有可能也只有Peter与Phil这两个充分了解文明社会的、阅读量极大、极富天分的人才知晓这个故事,有可能,Phil确实期待Peter是方特罗伊那样的能拯救自己的人。

顺便说一下,宣扬“用爱拯救世界”的《小爵爷方特罗伊》确实是女人的作品。她的名字叫Francis Burnett.

只要人们还在以任何方式歌颂暴力,歌颂任何形式的通过大型暴力行为来“劫富济贫”或“劫贫济富”的英雄,这个世界就仍未实现质变,就仍然是人们大声声讨的、不想要但又不得不生活其中的男人的世界。当然,我说的“不歌颂暴力”不是说要“消除暴力”,而是在公共暴力机构(立法、司法与执法)中实施充分的权力制衡,首先视暴力为罪恶,是“缺少更好解决方式时的必要的恶”,在实施暴力之前需要像惩罚艾希曼之前那样经过大量的调研与辩论,不轻易判定任何人“罪无可赦”,不赞同任何形式的私刑。

我们需要的不是复仇。将所有暴君都斩立决不会让未来的暴君减少,而是会鼓励任何人拿起屠刀,手刃任何自己所不喜的人,并将之污名为暴君,却不愿意承认,那个手刃暴君的人本质上是一样的暴君。

导致暴君成为暴君的不是其特殊的“反社会人格”,而是鼓励暴力、颂扬“英雄”的社会环境,是我们熟知的“邱少云”、“董存瑞”、“刘胡兰”等一个个颂扬牺牲、颂扬仇恨的故事。

复仇不是正义,在经历苦难之后反省苦难,让未来有更少的人免受曾经自己经受过的苦难,才会让世界更好一些。

在这类反思中,我欣赏的是世界对于刽子手艾希曼的做法:通过漫长的审讯彻底理解艾希曼,让人们知晓原来艾希曼并不是什么可怕的暴君,反而是一个懦弱、可笑、努力对身边的人友好、努力融入上层世界的普通人——如此普通,所以他可能是我们身边的任何人。换句话说,任何人在那种条件下都可能成为艾希曼那样的刽子手。

所以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停止杀戮、停止歌颂暴力的新时代,认真听每一个人说话,特别地,多去倾听暂时缺少资源的人们的声音,看见、满足所有者的生存需求、被尊重的需要、被承认的需要,这样,才有可能彻底消除“复仇”的土壤。

如果未来会出现一个“完美的世界”,那么,通往这个完美状态的每一步,都肯定是不完美的。我们只有一步一步向前走,才能到达那个渴望的终点。如果每次看到“现在的状态不好”就想倒带,破坏既有的一切重新来过,结果我们就只能在一个小范围内转圈圈,永远都到不了自己理想的目的地。

如果完美的世界永远都不会来,那么,我们该做的,就是守护这个不完美世界中所有点滴的美好,让自己的小世界慢慢成长得更好一些,不增添恐惧,而是增添爱、包容,努力理解身边每一个与自己不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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