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位制冰师:我做的冰面,误差小于发丝的五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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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条加满!】是人间后视镜推出的冬奥专栏。本系列聚焦低温冰雪世界中的高温故事。在冬奥赛场的聚光灯外,是一系列彼此迥异的人生关键词。他们用自己的热爱,书写着属于普通人的“冰与火之歌”。

冰壶是北京冬奥会最早开赛、赛程最长的项目,在开幕式前就要开打。2月9日,中国男队在“冰立方”迎战世界冠军瑞典。

电视机前的赵仕增一看比赛,就感觉到不对劲。冰壶的行进轨迹跟平时不一样,弧线不可捉摸,一定有原因。他猜测,可能是制冰时造成的,也可能和场地内湿度温度有关,甚至还可能,是因为用了新的冰壶,新壶与老壶的弧线就是不一样的。

那场比赛,中国队4:6输了,赵仕增也为后面的比赛担心。

他曾是中国最好的制冰师,深知冰场的变化对比赛结果会有明显影响,尤其是这届新人为主的中国队,是比较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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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岁的赵仕增,十分痴迷于在冰上滑行。

他既是制冰师,也是冰壶运动员,而冰壶的投掷过程,就是一次次滑行。

投壶时,他摆出助跑的姿势,半跪在助滑器前,用右腿一蹬,自己低俯在冰面上,向前缓缓滑出。冰壶也和他融为一体,仿佛进入一种零重力状态,以同一直线、同一速度,在前指引着他。

撒开手,冰壶会继续向前,与冰面摩擦发出粗粝的声音,然后轻轻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停在他想停的地方,或者撞击他想撞击的冰壶。

在冰壶场上,赵仕增感受不到太多年龄带来的困扰。他创造了那里,主宰了那里,身手更加矫健。他站起来的时候,只需左脚微微一借力,身体踩在右脚鞋底的滑板上,就能轻盈地滑远。

反倒是那些年纪比他小得多的人,因为不熟悉这项运动,在冰场上狼狈不堪,走路都困难,投壶也以运气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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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壶和投手融为一体,仿佛进入一种零重力状态。图源纪录片《败局启示录》

制作一条冰壶赛道,从推车刮冰开始,到第二次用羊毛刷清理结束,需要9道工序。赵仕增重复了18年,是中国第一代制冰师,也是国内最好的制冰师之一。很长时间里,甚至可以把“之一”去掉。

制冰是一件极考验技术的活儿,尤其是冰壶的冰面,是所有冰上运动里要求最高的。

制作一块合格的冰面,制冰师需要控制整个场馆的气象。冰面的温度在零下4.5℃左右,其他地方则在零下4.5℃至零下6℃之间。不同区域,空气的湿度也要有不同指标。最后冰面的平整度要控制在0.038毫米以下,相当于头发丝的五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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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整度控制在0.038毫米以下的冰面。图源纽约时报中文网

制作完的冰面厚度在1.5-2厘米之间,有时运动员滑得很低,俯身在地上,也能看清几十米外冰面下的圆心。

要完成这一些,赵仕增必须熟悉水变成冰的每一个秘密。

比如,想要冰面晶莹剔透,水的PH值要在7左右,这是最纯净的水,能换回最好的冰。或者,相比速冻的冰,缓慢结晶的冰会更结实耐磨,要获得这样的冰,水温就要刻意高一些。

现在,这些秘密都藏在他的冰壶馆的五条44.5x4.32米赛道上。

奥运之前,快手拍了一部关于赵仕增的七分钟纪录片。后来被人传到微博上,冬奥中的隐秘职业“制冰师”引发了很多人的关注,还上了热搜,让很多人第一次知道了这个职业。

网友们评论,“这工作怎么看都好帅”,“对细节把控到位,这是大国工匠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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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仕增打点时。图源纪录片《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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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仕增之所以能成为制冰师,纯粹是一次偶然的遭遇。

他出生在北京怀柔,原本是个水电工,2004年来到怀柔一家冰壶俱乐部应聘。

不久后,经理建议他转行做制冰,因为更有前途。赵仕增完全不相信。当时全国只有这一家冰壶馆,他来工作之前,都没听过冰壶。

由于当时国内缺乏专业的冰场,他听说冰壶队训练有时借用滑冰场打冰壶,场地里没有除湿设备,稍大的场地天气一热就冒起了雾气,运动员完全看不清要往哪里投,于是有人拿着一根杆子站在大本营处,说这儿这儿这儿,往这儿投。

大多数情况下,冰壶要和冰球滑冰场共用场地,一些运动员能凭借冰壶的行进看出上一场是什么队在用冰场——花样滑冰队用过的场地全是一个一个坑,壶扔出去跳着走;冰球队用过的全是沟,壶出手后变着花样地转;短道队用过的场地两边是一排沟,大本营里留不下壶。

半信半疑,赵仕增还是干了,连着一起试试的有五六人。教制冰的师父是一个加拿大人,不会中文,有个翻译跟了两天也不见了,后来的沟通全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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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赵仕增和老外合影。受访者供图。

那是2006年,赵仕增35岁。和很多行业一样,新学徒先从打下手开始。

制冰反复出现的一道工序是推着车铲冰,控制冰面的平整度。不平整的地方,就会被车上的冰刀铲出雪,新人们要做的就是把这样的雪扫干净。

扫了一个礼拜后,赵仕增自告奋勇提出,自己不想扫了,想试一试推车。他观察了很久,加上自己对机械一直有研究,所以才有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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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15年前的机械手动推车不同,赵仕增现在使用的推车是“自动档”的。

第一次上手,赵仕增把力气都用在紧握车把上。因为他知道,这台车价值不菲,光是铲冰的刀片就要两万块,磨一次刀也要一万多,而他自己一个月工资也才一千多,万一弄坏了,好几年就白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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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车上的备用刀片正躺在冰壶馆的净水室,外围的木头包裹着刀锋,防止生锈。由于国内没有配套技术,磨刀需要把刀运回到加拿大。

他按照自己心里想的,慢慢向前走,计算车的运行轨迹,在哪里调头,每次从哪里起刀才能让冰面最平。他越来越顺手,感觉这和小时候犁地差不多。加拿大人看了,也很满意,愿意正式教他了。

学会了推车,还要学打点。那是更难的步骤,要背着40公斤的水桶,一边后退,一边向空中喷洒水滴。水滴落下,迅速凝结,形成一层麻点冰面。无数个麻点托起冰壶,能让冰壶减少摩擦,加快速度。

为了练好打点,赵仕增每天拿着棍子在外面练习。他要控制自己,撒花洒的右手大臂不能动,靠小臂和手腕每秒摇动3-4次,44.5米长的场地,他在30秒时间里,走完100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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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点喷头分不同的型号,数字越大,出水孔越大。图源纽约时报中文网

靠着这样的努力,2009年赵仕增来到中国冰壶国家队制冰,是国家队的第一位中国制冰师。

同年,中国女子冰壶队拿下了世锦赛冠军,中国冰壶有了第一个世界冠军,各地冰壶馆才开始兴建。

赵仕增作为当时国内最好的制冰师,参加过很多国内大型比赛,但修冰的过程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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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5米长的场地,赵仕增需要在30秒时间里,走完100步。

有一年夏天,哈尔滨举办过一场冰壶比赛,因为季节不对,场馆设施不好,冰壶馆里下起了小雨,雨滴掉在冰面上又冻上,把一切都破坏了。

“不是屋顶真的漏了,而是室内外温差大。”赵仕增现在都忘不了那个场景,冷凝水从铁架上不停滴下。他不得已用一块巨大的塑料布盖在冰面上,让大家赶紧比赛。但一场比赛三分之一都没打完,塑料布也不管用了,冰壶在冰面上跳起了舞。

从那次以后,赵仕增意识到,制冰师就和水电工一样,都是解决问题的人。可有时经验也不一定够用。

在后来的一场比赛中,赵仕增做制冰师助理,首席制冰师是加拿大的一位世界顶级制冰师,70多岁的大师却怎么也做不好赛道。原本一条道浇5-7遍水就完工了,结果浇了23遍了,还是不行。因为那里的水质发飘,水总在移动,冰面气孔太多。

最后是赵仕增出的主意,他提议先用最大号的喷头,快速打一遍底,这样形成了冰点之后,再浇水,水就可以被固定。大师照他说的做,果然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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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仕增 和他的老师道格·瑞特。受访者供图

2014年,赵仕增从国家队出来后,一度不再想制冰。他觉得待遇太低,养家糊口都困难。

他休息了两个月,什么事也没做。现实和理想拉扯着他,让他头痛。他不敢想象,自己怎么能离开冰壶场,离开自己的舞台,难道再回头去做一个普通的水电工吗?

2015年,世界大学生冬季运动会在斯洛伐克北部的什特尔布斯凯普莱索举办。他被邀请去做制冰师,首席制冰师正是带他入门的老师,道格·瑞特。

他去了,每天5点起床,赶往场馆制冰,8点之前要做完。运动员开始比赛后,他还要继续盯着。投壶、悬壶的时候,他拿着秒表掐算,根据冰壶走过某一距离的时间判断冰面的滑涩度,以及接下来如何修冰。每天直到晚上11点才能回到酒店休息,如此连续半个月。

人家都惊讶,说太厉害了,你们那个团队无敌了,就四个人却做完了整个比赛。大运会结束后,赵仕增获得了国际冰壶联合会为他颁发的一张证书,意思是从此以后,他可以胜任所有国际大赛的制冰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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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壶号称是冰上象棋,每队由4名队员组成,依次向圆环投掷冰壶,也可以击打对方的冰壶,有进攻有防守,比赛需要策略,最终越靠近圆心,冰壶越多的队伍可以获胜。

打冰壶是检验制冰是否完美最好的方式,所以每个制冰师都会打冰壶。

赵仕增从小就喜欢体育,要找到一个适合自己能练一辈子的项目不容易,他觉得就是冰壶了,这个运动不完全靠身体,也要靠脑子。

他还记得刚修冰时为了练习打冰壶,付出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虽然他力量和体能都不错,但是当时36岁的身体,已经没有柔韧性了。

最简单的掷壶动作,左腿要夸张地弯曲在身体一侧,还要做支撑腿用,对赵仕增来说就是折磨。他一次又一次蹲下,把左腿练得比右腿肿了一圈,乃至去做理疗的时候也打了退堂鼓,心想一个月再不消肿就不练了。

过了这一关,他又要练习擦冰,这个技术能让力量投轻的冰壶走得更远。要跟得上冰壶,就需要学会穿着的冰壶鞋在冰面滑行,像滑冰一样,会经历一个不停摔跤的过程。

他身材魁梧,有一次摔得太狠了,队友们告诉他,他整个人仰面栽在冰面上,都弹了起来。

最有技术含量的是练习投壶的准确度。

因为无法随时用冰壶练手,他琢磨出一个土办法,夜里拿着大手电,对着一棵树模拟投壶的动作。手电的光是直的,如果每次都能准确照在树上,那就证明他的手稳了。

这些事很少有人知道,人们只是在国内冰壶锦标赛上,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凭空冒了出来,水平不亚于专业运动员。

可能真是有点天赋,刚练习了一年,在北京怀柔举办的一次比赛上,赵仕增的队伍挺进了半决赛,要和黑龙江一支专业队伍争夺第三名。

有一回合,黑龙江队摆出了很好的阵型,三只冰壶分立在圆心的三个角上,赵仕增要想翻盘,就要把对方至少两个冰壶打飞,自己还要比剩下的那一只停留得离圆心更近。

他蹲下,助滑,用手电照树的技巧,投出了冰壶。全场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壶打出了三飞,把对方三个壶全都撞走了。

下一回合,又是赵仕增一个人的表演,他完美地让冰壶一点不差地停在了圆心。黑龙江队看到这,直接提前认输了。

这是赵仕增多年来一直回味的时刻。即便只是一块铜牌,但他击败的可是专业队,此前所有的付出都获得了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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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仕增坚持每日练习投壶。

此后,他一直渴望打比赛,渴望拿一枚金牌。他有几次机会,能成为更好的冰壶运动员。北京队曾想要他,但他工作的单位没有放人,因此错过了。

他后来常常想,如果自己当年进了专业队伍,有了更科学的训练,自己成绩一定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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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45岁的赵仕增准备代表上海参加全运会。

“当时全运会里就没我这么大的运动员。”但他不服老,每天练体能,仰卧起坐一组100个,每天做五组;俯卧撑一组100个,也是每天做五组;还有长跑短跑变速跑,每天俩小时,百米能跑13秒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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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近半百的赵仕增依然眼神坚毅。

疯狂的练习让他觉得手感从没有这么好过,成功率有95%,几乎指哪打哪。可是因为种种原因,最后他没有去成全运会,成为他心里的遗憾。

他也曾把很多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女儿是童子功,打得不错,还曾跟着他去上海练习。如果她能坚持下来,到现在也有十年了。可惜她中途嫌弃自己的教练不好,放弃了。

如今,赵仕增在奥悦冰壶馆做制冰师。因为北京冬奥会的缘故,冰雪项目热度变得尤其高涨,冰壶馆从没这么热闹过,从去年10月到过年前,赵仕增几乎就没有休息。凡是有重要人物来访,比如前段时间康辉来拍摄视频,就是赵仕增来教学。

2月17日,冬奥会冰壶比赛进入收官阶段,男子四人赛和女子四人赛结束循环赛阶段的全部角逐,中国男队和中国女队双双无缘半决赛。

但是在赵仕增看来,这其中也能看到可取之处,毕竟在循环赛时中国女队能连胜上届冠亚军。

“外国的队伍的水平没有太大提高,反到有的还有下降趋势,而中国队的技术水平则有很大的提高,已经赶上了世界水平,甚至有的地方已经超越了对手,但是队伍年轻,大赛经验不足也有显露,经过时间的磨练,相信以后会有很好的表现。”

冬奥期间,赵仕增也重拾了自己的快手号@ZBS352。这个号是女婿给他申请的,一直没用,现在他开始记录自己制冰,以及练习冰壶的过程,希望能让更多人看到冰壶的魅力。

他也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衰老,而且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仅仅两三年前,他腿有劲儿,腰也挺得住,能扛着陆地冰壶的橡胶跑道,三百多斤,一口气上四楼。现在两个人抬都费劲,不是真没那力气,而是心里默默认怂了。

最明显的是饭量也在急速下降,从一顿吃五个汉堡,变成吃一个都费劲。

一旦出了冰场,赵仕增就是一个普通中年大叔,顶着大肚子,眼睛里的光被隐藏了。只有再次站在冰壶场上,才能抵消岁月给他的侵蚀。

他打听过,50岁以上可以继续参加老年冰壶世锦赛,他还想去拿金牌,实现自己年轻时最大的愿望。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打算再做10年制冰师,留在冰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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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五点,赵仕增在俱乐部制冰。

他和自己最好的搭档,就住在离冰壶馆五分钟远的宿舍里,他们都是中国最早的制冰师,也是最早一批玩冰壶的人。

每天7点不到,俩人一起走出门,穿过北京冬天寒冷的街道,进入体育公园的电梯,上四楼,来到冰壶馆,再脱下厚厚的外套,换好鞋,准备上冰场。

人生的最后一战,就从这时候开始。

作者:西罗

编辑:小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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