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英雄的城市

轻点音乐·感受心境

街道口的风 撩醒了夏虫

竹床上的小孩做着梦

热干面糊汤 一样的吃相

海角天涯 流淌唇齿香

我可能没有我想的那么坚强|

我写了很多文字，却没办法写完，写了一些，删掉，重新写，又删掉，再写，还删掉。我以前觉得最难写的，就是时评。要注意尺度，要规避风险，等等等等。

可是，当我写悼文的时候，我才发现更难……

因为这是情感的记录，是情感的宣泄，是情感的表达。写着写着，就难过的写不下去。然后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一眨眼，眼泪就会掉下来。

一不小心，人到中年，我自认早已看明白了人生和生活，理应更坚强才是。可是，写到那些和我一样的普通人时，却发现自己更脆弱了。

我可能没有我想的那么坚强。

我不怕恐怖分子，不怕贪官污吏，不怕奸商劣贾，但是我却害怕看见普通人遭罪。可是，人生，就是苦难叠着苦难，痛苦伴着痛苦，欢乐才是短暂的。这个道理我在上中学的时候就明白了。史铁生老师告诉我——

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

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英雄的城市是我们的家|

在疫情初期，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遇到的是什么，该怎么做。有人在相互指责，有人在以愤怒宣泄恐惧，有人在努力安抚，有人在具体实干……其实，发生什么都是正常的。

这是一座常住居民就有一千万人的城市。

当初选择把家安在武汉，是因为这里是九省通衢之地，是地理位置的中心，是个风调雨顺的地方。武汉的环境很宽松，生活很安逸，三峡大坝建好之后，再也没有了洪水的威胁。武汉的烟火气息，对于身体早已不再年轻，又有些迷恋世俗生活的我而言，这里的安稳舒适，犹如天堂一般。

对于平凡如我的普通人而言，这里是我们的家。这里的一草一木，是摆在我家窗台上的花，这里的一砖一瓦，是吊在我家屋顶的石膏线，这里的大江大湖，是我家院子里的小池塘，是流经我家后院的小溪。

求仙何必去终南？大隐江城烟火燃。

然后，我们的家，就变成了“英雄的城市”。

这五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有身在其中，才能明白。

有记者朋友问我，武汉最难的时候是怎样的？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写，也不愿意接受采访。因为我没有办法说，没有办法写。并没有什么限制我，而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正常的人，看见家里遭难的时候，是没有办法心平气和的去讲述的。

现在，我告诉你，家里最难的时候是怎样的：

有些惊慌的人们，因为身体出现了症状，害怕传染给家人，所以想去医院确认自己是否健康。于是，人们都挤在医院，如果一家医院收满了，大家就去下一家医院，然而，还是收满，再去下一家医院，还是收满……

孩子们在为了年迈的父母苦苦哀求，年长者在为年轻的孩子四处求人，老爹爹坐着轮椅，呼吸就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而老家家在他身后推着轮椅，默默等待着。所有医院的走廊里，都是无助的人。

可能有的朋友会觉得按照武汉人的性格是吵吵闹闹的，没错，有些力气的人，还是会焦急的询问着医生——但是，更多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声音会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到就像没有人一样，只能听见医生用嘶哑的、关切的、温柔的嗓音对正在就诊的患者讲如何吃药。

这种突然的安静、这种短暂的沉默，是最压抑的时候。或许只有几秒钟、十几秒钟，但是那几秒钟、十几秒钟，只能听见心跳和努力呼吸的声音。所有的人心底都是灰色的。

医务人员早已拼尽全力，却又无能为力…而突然的安静与沉默，让每个人都心里一揪。这样的场景，在每个医院同时同步出现。我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因为我最亲爱的人，上了一线。而我们的家，按下了暂停键。

按下暂停键的武汉，确切地说，是按下暂停键的中国，每一个不幸，都不相同。我试图传递一些希望，然而给出的所有文字，不过只是安抚。单靠我，单靠武汉，单靠湖北，都没有足够的能力给出希望。

有个武汉本地的朋友问我：武汉，是不是已经被抛弃了？

我给他回复：并没有，只是救助需要时间。

他继续问我：我们能做些什么？

我给他回复：如果有条件当志愿者，就去当志愿者，如果没有条件当志愿者，就安顿好自己，别添乱就是帮忙。

他给我回复：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给我发了一条信息：我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我都没有准备口罩。

我给他回复：要不给你送一些过去吧？

他给我回复：算了吧，你出门还得浪费一个，我不出去了。

然后，他关闭了自己的微信朋友圈。一直到前些天，他朋友圈重新开放，他发了一张樱花开了的照片。文字上写着：樱花开了。我问他，这些天怎么过来的，他说，只能捐点儿款，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连吃的都是社区帮忙买的。我说，差不多的。他说，这辈子的胡萝卜和白菜都让他吃完了，以后再也不吃胡萝卜和白菜了。我说，我昨天还在吃，挺好吃的。

在那段时间，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关闭或者暂停了朋友圈。这是一种缓解焦虑的方式。我知道在关闭的朋友圈里，有些人或许永远不会再开启了。

每一个不幸，都是怎样的？有的家庭，一个和睦美满的春节过完，家里孤零零的就剩下一个人了；有的家庭，老人都走了；有的家庭，白发人送黑发人……

还记得追着殡葬车的那个大姐么？院长的夫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离去……

还记得那个一家四口都走了的导演么？我们对于中产家庭的理解就是他那样的家庭。然而，他也只能抱憾离世……还有一家都是医学教育世家，在高校和医院都有着过硬的关系，而这样的家庭，为了给自己的学生找一张病床，沟通了整整一天都找不到病床……还有一个主人，自己就在医院，就是医生，最终也没有能扛过去……

还有那个被新闻痛批所谓耍特权的退休干部，他没有写日记，没有去找人送外国侄女出国，没有等保姆，而是和自己的儿子住在了一起，因为找不到病床，去找了有争议的江湖郎中看病……当时，那么多人恨他，而现在，扭过头再看看，你还恨他么？

所有的不幸当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个爷爷过世了，只留下自己在家的孩子……我不清楚孩子是否明白死亡是什么，但是看见那个新闻的时候，我的心里近乎崩溃。悲伤与愤怒的情绪，几乎同步产生。

我跟我的爱人讲了这个事情，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跟我说：至少现在孩子有人照顾了。

我知道她为什么说这句话。

因为，很多医警家庭、医警双职工家庭、媒体人家庭、志愿者家庭、水暖气电环卫等等等等各种各样保障的家庭，他们的孩子，也都是自己在家，有的家庭老人也在武汉，还可以帮忙照顾一下，有的家庭，老人不在武汉，七八岁、八九岁的孩子，就自己在家，自己照顾自己。

我知道一个儿科大夫，也上了一线。他的孩子还不到两岁，他的爱人没有工作，在家里带孩子。他担心自己感染，影响到爱人和孩子，只能每周抽空回一趟家，每次买菜买好一周的，然后放在家门口。与孩子发个视频，就算是见过面了。这个情况一直到社区全覆盖之后，才稍微好一些。而他自己，只能住在医院附近的小旅馆，至今依旧没有回家。

这次疫情当中，有家庭成员过世的家庭，是最不幸的家庭；而那些一直在岗的家庭，是最辛苦的家庭。有很多人，从疫情开始至今都没有休息。随着疫情的尾声到来，检测能力跟上了，组织这些一直在岗的同志检测，然后发现有的同志居然有了抗体——事实上，这就说明他们曾经是无症状感染者。

不幸中的万幸是：虽然是无症状感染者，但是也有与他们共同工作，一直在一起的同志完全没有问题的情况。也就是说，他们这些曾经的无症状感染者本身或许是没有传染性的。

但是，没有人敢打包票，所以，这些有抗体的同志也是一样按照要求去隔离，这也是他们这六十多天来，第一次休息。

那个时候，真的太难了。

|记录苦难只是为了祭奠|

后来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雷神山、火神山医院的建设，全国各地的支援陆续到达武汉。运20带着物资和解放军军医到达武汉的时候——武汉，乃至整个湖北省，都点起了希望。然后，是一个上下一心，全面奋战的故事。对于全国的支援，对于解放军的支援，我是铭记于心的，充满感激。只是，今天我就不写那么多感激的话了。今天，这里只是一个记录，记录这座城市、这个省，遭受的苦难。

英雄的城市，从来都不是因为因为哪一个人想成为英雄，从来也不是因为这座城市有多少与众不同的人，恰恰相反，英雄的城市，是因为这座城市属于人民，属于平凡的人，属于普通人。

英雄在成为英雄之前，都是普通人。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做出了相应的选择和牺牲，所以他们成为了英雄。这些平民英雄，我们以群像祭奠，并不妨碍他们的信息被传承、被记录。每一个为疫情牺牲的人，都会有详细的记录。历史不会忘记他们，我们活着的人不会忘记他们，我们还会把他们的故事，继续讲下去。而每一个逝者，也理应被铭记，因为他们同样是英雄的人民。

因为他们在面对生死的时候，选择了留守，而非逃避。英雄的城市之所以是英雄的城市，是因为武汉市民们，用自己的胸膛，挡在了病毒前面。这是需要莫大勇气的事情，不需要像外国那样，用荷枪实弹的军队去封锁，只是一道悲壮的政令，武汉，就挺在这里了。

把病毒挡在这里，拦截在这里，在自救的同时，在全国人民支援的同时，这是我们唯一可以为国家和人民做的贡献。哪怕，要面对的，是至亲离世，也义无反顾——这就是英雄城市，最本质的含义。

在疫情期间，当然还有各种各样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是那些都不是今天我想写的。人性是复杂的，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正常的。今天，只是为了祭奠，记录这座城市遭受的苦难，而非其他。

在这座城市的浩劫中，我有幸存活了下来。之后，我还会陆续写一些关于疫情的文字。因为一篇祭奠，是无法记录全的。我想留些文字，给后来的人们。每一个记录者的文字，都会成为将来的历史。

就在我写这些字的同时，武汉正在复苏。

而我最亲爱的人，将穿上防护服，继续留守阵地。

疫情，还没有结束，战斗，还在继续。

黄鹤楼的诗 烂熟在嘴巴

多少次我低头默念啊

只准自己骂 只许别人夸

我爱的 武汉啊

谨以此文，祭奠抗疫烈士和逝世同胞

2020.0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