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者的光与影——重温老电视剧《新四军》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79周年之际,我又重温了20年前看过的电视连续剧《新四军》。

    这次重看,印象最深的却是几位“无名者”。

    第11集繁昌保卫战中,男主角黄江河率领临时编成的新四军第13团坚守青平江前线,阻击日军两个精锐师团的进攻。共同防守青平江的国民党第三战区精锐部队187师为了借刀杀人,竟然在未通知新四军的情况下撤出阵地,放日军绕到新四军侧翼。13团腹背受敌,伤亡惨重,正在与敌殊死搏斗之际,忽然有战士看到一位穿着粉红色小褂的姑娘搂着一个蓝布白花的包袱,冒着的敌人炮火,跌跌撞撞地朝阵地上跑来。战士们将被炮弹炸伤流血不止的姑娘背到战壕里,一口一个“小大姐”地呼唤着昏迷过去的姑娘。小大姐微微睁开眼睛,捂着手里的包袱对黄江河说:  “这是我们繁昌老百姓亲手做的一面旗子,让我一定要送到新四军手里……终于送到了……我…我终于送到了…”

    黄江河愤然道:“他们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呢?”

   姑娘用尽最后的力气解释着:“还有两个人,他们在路上牺牲了。乡亲们说……说你们新四军是最好的……”500   话没说完,小姑娘头一歪,倒在将她从弹坑里扛出来的营长胡富财的肩头上牺牲了。

   黄江河打开染着鲜血的包袱,是一面红底金字的锦旗,上面绣着:

  “献给  抗日英雄铁血新四军 繁昌人民敬献”

   在这面旗帜下,黄江河告诉还活着的全体战士:

   “同志们,这面旗帜是繁昌城的老百姓拼着性命,冒着敌人的炮火给我们送上来的。我们靠着简陋的装备,击退了日寇两个精锐师团的轮番进攻。我们为新四军争了光,现在全国的老百姓都知道我们新四军是不可战胜的。我们子弹打光了,刀也砍钝了,我们没有预备队了。可是敌人依然在向我们进攻。军部命令我们再坚守48个小时。我们靠什么坚守?靠石头、棍棒、牙齿和我们的生命!只要13团还有一个人存在,就不能让这面旗帜倒下!”

    这位小姑娘就出场了这一次。战士们无法知道她的姓名,可是这个“无法知道”却让她分外高大了——我们听到黄江河在对战士们最后的动员中用锦旗的落款称呼这位小大姐“繁昌城的老百姓”。

    还有她牺牲在路上的两个同伴(应该是小伙子)——我们能够想像,这是一次“饱和式献旗”:从织机下绣出锦旗,到一棒又一棒前仆后继的接力传送,那些活泼美丽的生命洒尽鲜血交到战士们手中的,不是她们自己的姓名,而是世界上最坚不可摧的两个大字——“人民”。

    这两个字确实是威力无穷的。不但新四军战士靠着这个信念守住了阵地,而且叶挺军长怒发冲冠地赶到187师阵地,处决了擅自撤退的师长,并正告187师的官兵们:

    “你们187师在中国军队里装备最好,待遇最优厚。中国的老百姓用多少血汗钱供养着你们!你们怎么能做出这样无耻的勾当?!我现在命令你们立即反攻,恢复阵地!”

    在之前的剧情中,叶挺赴任新四军军长途中路过国民党军防守的长江要塞,守军士兵们纷纷跑出来一睹威名赫赫的叶挺将军的风采。有个士兵还对叶挺说:“您真是叶挺将军吗?我们老家人都说您是赵子龙再世!”叶挺问:“弟兄们,现在日本鬼子来了,要亡我国家,灭我种族。你们怎么办?”士兵们回答:“那还能怎么办?用大炮轰他兔崽子,用大刀砍他兔崽子!”这是因为叶挺是当年的北伐名将,在国民党军队中威望也很高。所以今天他当众处决187师师长,187师其他将领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而且187师到底还是有不少爱国官兵,对长官丢弃阵地置新四军于险境也很不满,经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叶挺一番督励,终于向敌人侧后发动反攻,配合新四军击溃了日寇,繁昌城转危为安。

    国民党的报纸当然将“繁昌大捷”归功于“国军”,而那位小大姐用鲜血染红的锦旗带来的才是繁昌人民最真实的评价:

    “你们新四军是最好的……”

    第17集,日寇向云岭的新四军军部进攻,叶挺军长亲自到前线指挥战斗。在军部工作的梅青是南洋华侨富商出身,她一边带着战士们出发向前线输送弹药,一边与自己照顾的新四军托儿所的孩子们告别。副军长项英碰到了她,劝阻道:“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同志去前线呢?”

    梅青反问:“不是说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就缺少战火的锻炼吗?”

    “谁说的?”

    “就是项副军长你啊。”

    项英这才想起来:“哦哦,是我说的,我是说过。”然后又一个个问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你是谁的儿子?”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报着父母的姓名。

   有个小男孩怯生生地不说话。项英问他是谁的儿子时,他说: “我是新四军的儿子。”

    项英一楞。梅青解释道:“他的父母上个月都牺牲了。”

    项英抱起小男孩,对大家说:

   “对。你们都是新四军的孩子!”

    也就在这一集,江南日军进攻云岭的同时,国民党顽固派也向新四军江北部队进攻。新四军某部在余秀英(她的原型应该是新四军第五师副政委、著名女将陈少敏同志)率领下坚守半塔集抗击顽军。激战到弹药将尽时,一名负伤的战士抱着一堆手榴弹冲上阵地交给余秀英,对她说:“首长,这是最后几颗手榴弹了。”说完,战士就牺牲了。

   余秀英问旁边的战士:“他叫什么名字?”可大家都不知道。余秀英说:“记住给他立一块墓碑,上面就写:新四军。”500   半塔集战斗胜利了,但这位无名战士的墓碑立了没有呢?剧中再无任何交待;正如在一年后皖南事变的腥风血雨中,我们也不知道那一位以及那一群“新四军的孩子”命运究竟如何。我们只知道他们最喜欢的“梅青阿姨”——那位与黄江河一起被叶挺军长称为“新四军的金童玉女”的姑娘——在突围战斗中为了不被国民党军俘虏,跳崖牺牲了。

   20年前看这部剧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无名者,将他们当作龙套、背景板一掠而过了。

   20年后,我感到这部剧的独特魅力之一,正在于它以速写式的笔法勾勒了这些无名者的形象。正如我之前提到的,这些无名者的形象当然有政治意义,代表了广大人民群众和基层指战员,可是他们也有着独特的审美价值。

    电视剧《新四军》的正面人物群像可以分为四类:

    1.毛泽东、周恩来、叶挺、项英、陈毅、刘少奇等领袖人物;

     2.黄江河、余秀英、梅青、谢成龙、胡富财等虚构的但有历史原型的主配角人物;

     3.陈小布、刘小丫等有名有姓、出场不只一次、有较完整的故事线的虚构人物;

     4.送锦旗的姑娘、送手榴弹的战士、托儿所小朋友等无名无姓只出场一次却有深刻意蕴(分别代表着人民、战士、未来)的人物。

     这四类人物让整个电视剧的人物长廊有了丰富的层次感,而这种层次感给人一种真实感。一个人的生活环境里的确有这四类人物:一是那些影响力非常巨大但距你很远几乎不会直接照面的人物;二是非常出色魅力十足而且就在你身边的人物;三是那些比较平常但有个性,和你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人物;四是那些飞鸿踏雪偶然一遇,却给过你很大帮助或很深印象,但还没来得及认识就各奔东西的人物。当一部剧将这四类人都呈现出来时,就与实际生活有了同构性,观众就比较容易产生代入感了。

    尤其是第四类人物,他们没有来龙去脉,没有故事线,所有的魅力只绽放在一个场景、一个时间点上。“昙花一现”通常被认为是贬义的,可昙花明明是很美的,而且花期的短暂更增添了人们的不舍、关注与联想。实际上,往往正是转瞬即逝的东西更容易让人们想到永恒:让我们想起珠峰的千年积雪的,往往就是手心里转瞬即化的一片冰晶。“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同一个月亮在我们的想像中可以短暂到极致,也可以持久到极致。

    《新四军》电视剧能够用一定的笔墨勾勒这些“无名者”,让我想起了中学时读过的一篇课文《牛福兄,你在哪里?》。这是著名作家袁鹰的一篇回忆文章。他1941年在日寇占领的上海读高中,很想参加新四军去抗日。终于他的一个后来参加了新四军的同学告诉袁鹰会有一个地下交通员“牛福兄”来联系他,带他到苏北根据地去。过了几天,袁鹰在家见到了来访的“牛福兄”,是一个20来岁、瘦长身材、留着平头、穿着灰布长衫,老练精干,像个小学教员一样的人,说话有南通、如皋一带的口音。袁鹰急切地问他新四军的情况,牛福兄笑了,说这些以后再聊,要袁鹰先做好出发的准备,下次来接他走。可是下一回再见面时,牛福兄对袁鹰说另有任务这次不能带他走了,要再等一段时间。但牛福兄再也没有来。“牛福”当然不是这位交通员的真名,甚至也不是化名,而是“新四军”的英文“New Fourth  Army”的谐音。袁鹰在抗战胜利后加入了地下党,从这时起直到解放后,他一直向同志们打听这位不知姓名的牛福兄。从袁鹰的回忆推断,这位牛福兄大概是他亲自打过交道的第一个一见面就可以完全确认是共产党的人,就好像无边黑暗中的人看到的第一缕霞光一样,而且说要带他走又爽了约,让他产生了一定要找到这个人的执念,可能还想问一句:“你当年为什么不带我走?”但他一直没有找到牛福兄,甚至隐约听说过有一个这样的交通员,不知姓罗还是姓刘,在执行任务时牺牲了——我个人感到这是牛福兄后来爽约不来的最合理的解释。可是袁鹰又不相信,因为据说牺牲的那位交通员是上海口音,而不是牛福兄的南通口音。在文章的结尾,袁鹰说他已经不再打听寻找牛福兄了,因为牛福兄就是所有为人民作贡献的革命战士,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500   另外,上世纪八十年代黎汝清的小说《皖南事变》中有这样一个很有意思的情节:

    皖南事变后,新四军《抗敌报》记者白沙突围途中被一位农村姑娘所救。颇具文人浪漫气质的白沙喜欢上了这位美丽善良的姑娘,可是相处的几天里他竟没有好意思问这位姑娘的名字。

    白沙不知道的是,这位姑娘其实是皖南的地下党员,后来还曾奉命向突围后隐蔽在山洞里的副军长项英等人送粮食并传达中央的指示。有一次项英见她比上次来的时候要憔悴不少,神情也很悒郁,感动地说:“地方上的同志们辛苦了,你们一定遭了不少难吧?”

    姑娘说:“同志,说实话,这袋粮食是从村里男女老少的口粮里抠出来的。我们乡有二十三户人家因为掩护新四军被敌人抓去坐了牢。我弟弟是新四军,跑进我们村,我恰好掩护别的同志去了。他就让保安队盯上打死了。损失是大,可是乡亲们说新四军成千上万地遭了难,俺们还有啥舍不得呢?身家性命都舍得!”

    项英肃然起敬:“皖南的父老乡亲们太伟大了!”

     姑娘仿佛被“伟大”这个词刺痛了,含着眼泪说:“同志,你说什么伟大?为革命,人人都要牺牲,算不上伟大。我是一个农村的小学教师,从来没想过什么伟大。老百姓只有平凡,做这些是觉得为人就该这样,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是伟大……”

     项英所不知道也让一位姑娘无法启齿的是,为了完成筹粮和掩护新四军的任务,这位年轻的农村女党员刚刚忍受了国民党保安队长的奸污。她不能拼,也不能死,只能默默地背上生活的十字架。项英是万万想不到这位姑娘说的“什么都舍得”是有这层含义的。

   但项英还是被姑娘的话深深打动了。皖南事变我军损失八千人,与项英不服从中央命令,指挥又发生失误有很大关系。项英正在给中央写报告和个人自传,他在这些文稿中本来极力为自己推卸责任,可是这位普通女党员的话让他反省到自己太在意个人的荣辱得失,太对不起牺牲的战士和为了支持新四军而受苦受难的乡亲们了。他决心重写报告,坦然承担责任,接受任何处分。可惜的是,他永远来不及写完了。这天晚上,项英身边的副官刘厚忠发现项英、周子昆身上携带了新四军的经费,为了谋财,开枪将他们杀害,叛变投敌了。

     而那位浪漫的记者白沙呢?后来他和作战科长林志超等同志突围到达了苏北新四军根据地。三个月后,白沙在盐城的反扫荡战斗中身负重伤。临牺牲前,他嘱咐护士将一封信转交林志超,请他设法找到皖南地下党组织转交收信人。

     而那的信封上写的是:

     “皖南放牛郎山某村姑收”

     两年后林志超也牺牲了,在他的遗物中没有找到这封信。没人知道这封信是不是已经转给了皖南党组织。更没人知道这封连收信人地址姓名都不详的信能否送到。

     那位忍辱负重全力保护着新四军留在皖南的火种的姑娘,又怎能知道这在只是她照料过的许多失散战士之一的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呢?怎能知道这个本来一心去苏北的小伙子因为她而一度想留在皖南打游击呢?又怎能知道在苏北投入反扫荡战斗之前,他曾经托付战友带信给连名字也没问过的心上人呢?

     许多东西就是这样,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这就是那个时代的革命者被战火一次次撕裂的浪漫。

    《新四军》中的无名战士与袁鹰笔下的“牛福兄”很有异曲同工之妙;而送锦旗的小大姐与小说《皖南事变》中那位我们始终不知道姓名的姑娘又何其神似。编导们或许正是从这些作品中汲取了灵感。

     我还要附带指出:陈道明曾经怒斥现在的电视剧给八路军女战士画浓妆是迎合了恶趣味。

   那么我们来看一看20年前《新四军》中演员的妆容:500 (为新四军送锦旗牺牲的姑娘)

500 (“我是新四军的儿子。”)

500 (目送小朋友们离去的项英与梅青)

500 (为送手榴弹牺牲的战士)

500 (率部坚守半塔集的余秀英)   

  没有磨皮,没有浓妆,没有发胶,粗衣敝服,硝烟满面,黄土满身——为送锦旗而牺牲的姑娘,你甚至能看到她的脸庞在逐渐失去血色而变得苍白。

   但有人会说这些面孔和身姿不美丽吗?

《新四军》在革命历史题材的电视剧中算比较好的一部了。前面说到对“无名者”的勾勒,是这部剧的魅力之一。

而总的来说,该剧对于新四军的活动讲了抗日斗争、统一战线(不光是对国民党,也包括改造古无畏那样的民间抗日武装)、国共矛盾、叶项矛盾,处理山阳纵队常山虎事件也涉及了党和军队的组织建设,算是比较全面了,但在政权与根据地建设方面没有怎么着墨,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

没有完美的作品,但可以鉴别是否亵渎。

​文中提到的袁鹰的散文《牛福兄,你在哪里?》出自他的文集《上海:未褪色的梦忆》,还提到了黎汝清的小说《皖南事变》。这两本书均可一读。

​新四军题材是座富矿,应该有更多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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