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西方话语“茧房” 重塑中华语境体系

【编者按】2023年12月21日,由清华大学国情研究院主办的“国情研究自主知识体系”主题研讨会在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举行。会议邀请到多位学术界的重要学者围绕国情研究自主知识体系建设展开深入交流。会议以线上线下相结合的方式举行。辽宁省第十三届人民代表大会人事选举委员会主任委员葛海鹰作题为“突破西方话语‘茧房’ 重塑中华语境体系”的主题发言。本文根据葛海鹰现场发言整理,已经本人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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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和大家分享我学习和思考的内容,请各位老师多多指教。

听了各位专家的分享,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随着我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我们正逐渐步入世界舞台的中心;然而,我们也面临着许多说不清楚的问题,时常受到外界的批评。回顾改革开放以来,我们最开始的一个标准提法是与国际接轨。那么,我们究竟要与谁接轨呢?“国际”是谁呢?名义上是联合国,但实际上是G7。世界上的许多事务,似乎只要这七国集团一商量,就能决定其合理性;他们说这个事没道理,就没道理,这便是相当长时期内的所谓“国际”。当然,这其中还涉及到许多技术层面的细节。

当我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后,西方社会对我们的快速发展感到惊讶。在资源分配、体系构建以及意识形态差异等方面,他们试图用他们的体系来定义我们、解构我们,甚至骂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意识到有些问题我们说不清楚,说了也没有人听。现在到了必须建立自己的自主知识体系的时候了,是恰逢其时。

在过去的一两百年里,西方世界在许多领域取得了领先地位,并主导了对世界的解释权。我们的教育体系、话语体系几乎完全用西方的术语体系来阐释。现在,随着我们自主的知识体系的构建,我们也希望能够用自己的方式来解释这个世界。

构建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既要突破近现代以来形成的西方文明“茧房”的束缚,又要完成好一系列繁重的任务。

首先来看看,西方文明的“茧房”是如何形成的——“两个排他一个中心”构成了“茧房”的底层逻辑。

从西方哲学的角度看,自古希腊时期开始,哲学家们就试图寻找解释世界的唯一理论。西方哲学之父泰勒斯认为“世界是由水构成的”,而巴门尼德的“存在”,柏拉图的“理念论”和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等等,都是试图用某一概念或理论来解释整个宇宙和世界。这一思维定式延续了两千多年,包括康德、黑格尔等大哲学家,都认为自己的哲学体系和阐释能够“统摄”整个世界。这就形成了西方哲学的排他性。

从西方宗教的角度来看,古希腊神话在神的斗争中,宙斯获得胜利后,被授予“炸雷、灼目的霹雳和闪电”以统治神界和凡间,象征着用暴力一统天下。基督教在四世纪由奥古斯丁整合出了“三位一体”的概念,将一切归属于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这个上帝不是简单的耶和华自己,他是“三位一体”的上帝,是“唯一万能”的神。这种宗教观念进一步强化了西方文明的排他性。然而,当阿拉伯世界宣称安拉是“唯一万能”的神时,这两个唯一性就产生了冲突。同样,因西方基督教文明自认为其体系的“唯一万能”性,他们也难以理解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将“两个结合”应用于中国实际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这也就是西方宗教的排他性。

从近现代历史进程的角度看,近代以来伴随西方工业革命的兴起、殖民扩张的加剧,特别是近200年来西方在世界经济、军事、科技等领域逐渐取得优势以来,西方的学术概念、学术话语、学术定义等,进而其哲学思想、宗教思想及其体系不断地向全世界输出、传播并不断占领世界其他文明的意识形态领地;在他们看来,西方的思想并不仅是人类思想的一部分,而是人类思想的坐标和标准,并最终将取代一切其他人类思想,这就是“西方文明中心论”。

从哲学逻辑到神本体系和“西方文明中心论”,这些就构成了西方话语,甚至西方文明“茧房”的必然逻辑和基因。这个“茧房”限制了其他文明的发展——只有符合西方体系的理念才能被视为是正确的,否则就是错误的。同时,西方文明也被自己编织的“茧房”所束缚,一旦跳出这个“茧房”,其体系就会面临崩溃的风险。例如,福山在《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中提出的思想,二三十年过去了,现在被认为是错误的,这也引发了西方社会的反思。

简单举几个例子。

创世与信仰。在西方神本体系里,整个信仰的基础是宗教。由于创世神话的不断演进,从古希腊神话、古罗马神话,到犹太教和基督教,西方对信仰的理解完全宗教化了。特别是基督教“一统天下”之后,形成了以宗教为核心的信仰。这种观念认为,中国人没有信仰,因为中国人没有宗教信仰。在中国,儒家思想一直是主流,强调以人为本,形成了我们自己独特的信仰体系,我们这套体系是不被西方理解的。在西方看来,如果你没有宗教体系,你要么就是没有信仰,要么被视作异教徒。中华文明绵延数千年,以“道法自然”“天人合一”“天之大德曰生”等理念为核心,形成了我们自己独有的信仰体系。

因此,信仰并非都是由宗教来定义的。如果把信仰定义为:“信仰是对某一文明原创并一直传承下来的宇宙观、价值观和人生观的笃信或(和)对某一思想体系的笃信与追求”又有何不可呢?!中国共产党人追求的共产主义,同样是一种信仰。

苏格拉底之死,最重要的罪状不是不信神,而是他信仰的神不是雅典的神祇。在中国,我们的创世神话,如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都与自然有关系。中西方从根上对信仰的定义和理解就不相同。

哲学。“哲学”这一词组,汉语中本来没有,日本人将philosophia翻译成汉语“哲学”,而philosophia源于希腊语philein(爱)和Sophia(智慧)——“爱智慧”。历史上,亚里士多德、黑格尔等哲学家都给出了不同的定义。黑格尔最终认为,哲学的终极目标是追求真理。什么是真理?我们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然而,西方哲学中对真理的理解与我们有很大不同。黑格尔说,“哲学的对象与宗教的对象诚然大体上是相同的。两者皆以真理为对象——就真理的最高意义而言,上帝即是真理,而且唯有上帝才是真理。”黑格尔还对东方“哲学”,特别是孔子思想大为贬低,认为在孔子那里“思辨的哲学一点也没有”。按照他们对于“哲学”的定义和理解,中华文明又怎么能有“哲学”可言呢?!我们既没有超然物外的“唯一万能”神的构建,也没有彼岸世界的假设。因此,当我们讨论哲学和真理时,需要重新审视这些概念的含义。在建立自主的知识体系过程中,我们需要继续使用这些词汇,但到底要赋予它们什么含义呢?这种含义应该是结合了中国传统文化和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现代理解,这才是我们对哲学的正确理解,而不是如西方去“追求上帝的真理”。

德法之辨。西方传统上认为,西方社会尤其近代西方是法制的,而东方是专制的。但实际上,道德才是人类生存、生产、社会活动和国家治理的基本规范。如果一个国家失去了道德的根基,完全依靠“法”是无法解决根本问题的。因为法律的根基在于道德。在西方,道德最终被归结为上帝、造物主的意志。这一观念从柏拉图时代就开始形成,造物主造人时忘记将“尊敬和正义”赋予人类,后来宙斯才将它们送到人间。为了维护尊敬和正义,就要建立法律,法律就被视为一种约定。在基督教文明里,所有的“善”都被归于上帝。两千年来,基督教世界的哲学家们一直努力用各种方法证明上帝的存在。康德甚至无奈地认为,为了维护道德的原因,也必须假定上帝与灵魂的存在。黑格尔同样认为:“所以上帝只有被认为是‘三位一体’以后, 才被认为是‘精神’。这个新原则是一个枢纽,‘世界历史’便在这枢纽上旋转。‘历史’向这里来,又从这里出发。”基督教世界里,道德、善归上帝,人类对道德与善的认知、评判就只能以“因信”上帝来解决了。上帝体系的不可验证,使“德”与“法”割裂开来。

相比之下,中国历史上走了一条不同的道路。我们的文明以“天地人同参并立”为根基,最终归结于“天之大德曰生”的理念。整个中华文明的思想根基在于对天地规律和无私品性的理解。我们在历史上从未废弃法律,孔子等古代思想家强调以德为主,以刑为辅,还强调“礼”的重要性。“法”毋庸置疑是十分重要的,特别是在当今社会,但我们应当认识到,“法”的背后是“德”。我们常说“公权力只有授权才合法,私权利法无禁止即自由”,但我们需要思考的是,这背后的道德因素是什么?法律的依据是什么?“法”是人制定的,它基于社会成员之间的共同约定,但其根本依据是对道德的认知和理解。在我们构建自主的知识体系时,这些基本的问题必须思考清楚。

人权。美西方经常用人权问题来对我们进行指责。然而,如果我们不清晰地阐述自己的观点,西方就会继续利用这一点来对我们施加压力。人权的概念现在普遍被认为是起源于1215年英国的《大宪章》,而法国人则认为1879年的《人权宣言》是世界人权的开端。国内有些学者甚至更加激进,声称800年前的《大宪章》是人类法治的起源。这些观点忽视了一个事实:在1215年之前,人类社会难道就没有法治、没有人权吗?显然,这种观点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荒谬的。

如果我们深入研究《大宪章》这本书,就会发现,当时真正能够称之为自由人,或者与《大宪章》有直接关系的人,只占其人口的一小部分,这个比例大约是14%或10%,其他是农奴。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提到,古希腊最鼎盛时期,雅典的总人口大约是50万人,但其中只有4%的人是自由公民,其他人要么是奴隶,要么是没有权利的被保护人。

在学术上,按照西方的人权理论和逻辑,又将人权分为一代、二代、三代、四代。我们应该思考的是,在欧洲人没有提出“人权”概念或“人权”一词没有出现之前,世界其他文明,特别是绵延5000多年从未中断,且综合国土、人口和生产力来看,始终是世界唯一超大型国家的中华文明,如果在他们的历史上毫无人权可言,那他们如何能走到今天和走向未来?这显然是荒谬至极的!

上述这些例子,使我们认识到,在构建自主的知识体系的过程中,必须避免以西方学术领域的某个观点或某个学科的创始人的理论作为基础或“截图”来展开我们的研究,这必将导致我们无法跳出西方“茧房”。也会让人们误认为,西方没有提出的概念就意味着这些内容在人类社会中不存在,这显然也是荒谬的。

我们经常讨论人人平等,西方也强调这一理念。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自由和民主是人类共同追求的价值。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西方所讲的人人平等的“人”是什么“人”?西方认为“人”是造物主造的人,他们“人人生而平等”的“人”是造物主即上帝创造的“人”,并非天下所有人;中华文明讲的“人”,才是天下所有之人。当年美国人之所以对印第安人残酷屠杀,因为在他们看来,印第安人并非上帝创造的,并非上帝的选民,因而也就不是他们“人人平等”中的“人”。

我们阅读的许多汉译世界学术名著都是翻译西方的作品。这些书籍的译者前言或专家评论,往往对西方理论的赞扬甚至超过了西方人自己。如果继续这样盲目地推崇,我们将如何建立自己的自主知识体系?我们至今仍有许多需要向西方学习的地方,但我们要建立自己的自主知识体系,必须理清概念,必须赋予其正确、恰当的内涵。例如,用西医来否定中医,实际上是把中医放在西方的坐标系中,用显微镜、放大镜来解构中医的体系,参照系的不同,其结论必然不同,甚至截然相反。在音乐、绘画、建筑等等许多领域,我们也面临着类似的问题。

通过以上这些例子,我们可以看出,要建立自主的知识体系,首先必须突破西方文明和话语体系所构建的“茧房”的束缚。这并不是说要完全否定西方的东西,而是要明确一系列概念、术语的含义,并赋予其中华文明的精髓。如此,我们才能着手构建自己的理论体系。

关于重塑中华文明语境体系,我有几点思考和建议:

一是要确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本与核心概念。到底什么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概念?需要我们进行深入的探讨和研究,以形成广泛的共识。在我所出版的《文明生态论》一书中,我提出了以“儒道”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概念的设想。“儒”无需赘述,而“道”的思想不是道家唯一的,而是先秦时期诸子百家皆言“道”。“儒”和“道”能充分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随着佛教的传入,形成了“儒释道”三教合一的说法。但我们清楚,“儒家”“道家”不是“教”。任何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必须同时具备信仰、伦理和治理世这三大体系。佛教虽然在信仰方面有所贡献,但至少没有治世体系。相比之下,“儒道”思想体系则具备完整的信仰、伦理和治世体系。

按照“两个结合”和构建自主的知识体系要求,我们在建立自己的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时,还面临着如何看待“礼”的问题。在中国历史上,“礼”是非常重要的,它并非是近代以来被简单批判的“封建”礼教,当然“礼”在后世的发展过程中也确实存在问题。如果我们追溯到先秦时期,尤其是在孔子和孟子的时代,对“礼”的理解才是其本义。司马迁指出:“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中国历史上讲的“不教而杀谓之虐”,即是说,任何不进行引导和教化而直接施以刑罚的当政者,都是极不负责任的,是虐待,也是恶政。

二、厘定经典,促进共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博大精深,经典古籍卷帙浩繁。如《儒藏》,这是非常伟大的工程,总共有1.5亿字,但对于普通大众来说,阅读、学习门槛太高。因此,需要全面厘定中华文化的核心观念、基本内容,挖掘和阐发“跨越时空、超越国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化精神”,集成“要典”,促进共识。有了这样的普及读本,才可以从中小学到大学,再到社会各界,包括党政干部培训,都能了解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概念、基本内容。这是一项非常重要且必须完成的工作。

三、在厘定经典基础上,将中华文明精髓更系统地融入国民教育体系和社会生活中,这个非常重要(时间关系,不能展开)。

四、将中华文明精髓不断纳入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的实践中。十九届四中全会提出了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要求,并已经开始实践。我们还需要进一步加强这一过程,确保在国家治理中体现优秀传统文化的价值。也就是将我们历史上形成的优秀政治理论和政治传统纳入现代治理体系的实践中。

五、抓紧构建中华文明背景下的国际关系理论体系。当前的国际关系日益复杂,而我们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形成了丰富的国际关系理论。我们主张的是“以天下观天下”,要树立“从世界和平与发展的大义出发”的“义利观”。然而,当前的国际关系中,许多国家采用西方的义利观,我们认为的正确义利观,在西方看来不一定是正确的。例如,“双赢”在我们的语系里意味着双方都能够从中获益,而西方将“双赢”理解为“中国人要赢两次”。

当前盛行的西方国际关系理论,是所谓的威斯特伐利亚“均势”理论。翻开欧洲近代历史,甚至1000年的黑暗的中世纪历史,这种模式是反复上演。通常是为利益所趋而发动战争,打不动了或形成均势了,就停火;然后大家开始谈判、开始划界;过几年“均势”又发生变化,就再打起来。这种义利观是不可能实现世界永久和平的。

重塑中华文明语境体系,是构建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的题中之义。重塑语境体系,掌握语境体系,也就把握了思想的方向;把握好了思想方向,才能更加坚定我们的文化自信、更好地以中国式现代化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

就向大家汇报这些,不当之处请大家批评,谢谢大家。(文字:阮萍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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