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我的故乡巴中,地处川东北山区。作为出门在外二十多年的游子,每次回乡,我都能感受到故乡的变化。
故乡曾经是那么的闭塞和落后。由于地处山区,故乡在解放前连县城都没有通公路,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同道就是青石板铺成的“蜀道”,物资的运输全靠人肩挑背扛。故乡曾是红四方面军根据地,1980年代国家拨款在城南修建了“川陕革命根据地博物馆”。由此可见故乡属于典型的“老少边穷”地区。
一直到1958年,县城才通了一条碎石公路。这种路随着山势蜿蜒,“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据那时到重庆出过差的人讲,坐汽车到重庆要一天一夜,中途还要在南充歇店。
上世纪九十年代,国家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要想富,先修路”,故乡的交通迎来了一次大发展,国道通到了故乡。那时坐大巴车到重庆只需要10多个小时了。2008年,随着“四万亿”落地,故乡的交通又迎来了一次大提速——故乡又通了高速公路和铁路。听说高铁已经在规划当中。现在坐大巴车到重庆只需要五个多小时。如果自驾车,四个小时左右就到家了。想当年我外出到江浙一带务工,要坐几个小时汽车到广元,然后换乘火车。那时只有绿皮车,到江浙一带光火车就需要两天两夜。去年我侄儿从杭州回巴中,坐动车到重庆,11个小时,然后坐大巴车到巴中,中午从杭州动身,第二天早上就在巴中吃早饭了。
作为一个农业地区,又是那么闭塞落后,经济不发达,又没有什么特产,改开后大多青壮年都选择了外出务工,而我也是其中一个。如今交通的发达,使故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故乡的工商企业慢慢变多了。有一年我回故乡,坐在乡村巴士上,由于天色已晚,差点错过了下车的地方。原先熟悉的村口已经大变样,竖起了各种各样广告牌。很多外出务工的乡亲都选择回乡,在家门口就业或创业,外出务工的越来越少了。过年时回到故乡,遇到儿时的玩伴,他们半开玩笑地寒暄:“哟,挣大钱的回来了?”乡亲们把外出务工的称为“挣大钱”,以前这个称呼的含义绝对是正面的,如今则多了一点调侃的意味。
经济发展了,故乡的山也变绿了。过去故乡以农为主,解放前人口增长缓慢,人与自然的矛盾还不突出。据老一辈的人讲,那时植被茂密,一人环抱的大树多的是。解放后人口大量增长,人多地少,能被开垦的都开垦了。建筑材料和燃料都以木材为主,这些都加剧了人与自然的矛盾。故乡有个地名叫“珙桐嘴”,据说那里原先有一棵珙桐树,因此得名珙桐嘴。我记事的时候珙桐树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了那个地名。我记得小时候村后有一棵很高的松树,老远都能看到。有一群鸟在上面安家,那是一种和鹤有点像的鸟,我们这土话把这种鸟叫做“青桩”,学名叫什么我也无从知晓。松树富含油脂,尤其靠近根部的那一段,刚劈下来的,不用晒干,就可以点燃。孩子们经常去劈那棵大松树,劈下来点着玩,那棵树的根部渐渐的被劈空了。由于靠近村庄,吹大风的时候十分危险,后来合作社死了一头牛,那棵树就被砍了炖牛肉。而那群鸟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小时候我还见过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杂木,后来这些树种都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速生树种。只是在人迹罕至的山沟里,还有一些它们的身影,但是粗壮的都被砍了做家具,长到指头那么粗的,就被乡亲们砍了做农具。我的记忆里故乡的山是光秃秃的,小时候见过的各种各样漂亮的鸟儿也慢慢不见了。那时候国家对植被的保护还是很重视的,广泛宣传植被对水土保持的作用,并且进行封山育林,还指派了护林员,禁止乱砍滥伐,但是这些措施的效果不大。1998年长江发大水,故乡被划为“长江防护林保护区”,实行退耕还林。但是这些仍然难掩人多地少的矛盾。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2008年以后,故乡经济发展了,乡亲们不再全靠土里刨食,农村也通了清洁而方便的天然气,人类生产活动对自然的破坏减弱了,故乡的山又慢慢变绿了。如今远离人烟的山路已经荆棘密布,寸步难行。我家曾经赖以生存的几亩口粮田由于无人耕种,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一些树苗也在那里扎下了根,有一人多高了。有一年回故乡,院子前面的树上居然跑来了几只松鼠,引得女儿拿着手机兴奋地拍照,说要分享给她的同学们。
故乡虽然曾经闭塞落后,却有深厚的历史底蕴。故乡的古地名叫巴州,据说三国时蜀国大将严颜就曾镇守过巴州。至今还有个地名叫“严公庙”,那里有一座为严颜修的庙,庙里有一口井,叫“严公井。”庙旁还有严颜的墓。解放后那个地方成了粮站,小时候跟着大人去交公粮,还看到过粮站门口有块石碑,上书“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严颜墓”。而白马井、望王山等地名又与“太子贬巴州”有关。记得小时候县川剧团还经常演出《太子贬巴州》这一剧目。
在大山之间蜿蜒的渠江,来到南龛山脚下,拐了一个大弯,古老的巴州,就依偎在渠江的怀抱里。她像一位安详的老人,静静地注视着像渠江一样一去不回头的沧桑岁月。记忆中的巴州,是那样古色古香。在改开前,巴州的民居还是以木架子瓦房为主,只有机关和企事业单位才是砖混结构的楼房,但是楼层都不高。在我的母校,还保留有八角楼,云屏书院和廊道等古建筑。总之,巴州曾经是那么的古意盎然。后来随着城市的现代化,这些很有年代感的老房子都消失了,只留下“小东门”、“衙门口”、“书院街”、“九倒拐”等地名引人遐想。当现代化的浮华喧嚣过后,人们回过头来,才发现古老的巴州已了无踪迹。人们能做的,只有在草坝街重建了一条工业化的、与其他地方“古镇”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有特色的“仿古一条街”。走在故乡的街头,林立的高楼,风格一致的连锁大卖场,不禁令人心生这是故乡还是他乡的疑惑。
现代化的浪潮不仅改变了城市的容颜,触角也伸到了曾经宁静的小山村。小山村有一条沟叫“洞沟河”,由于道路艰险,所以没有怎么受到人类生产活动的影响。沟深林密,潭水清幽,巨石上长满苔藓,是我们儿时割草砍柴,捉鱼摸虾的乐园。那条沟里有一条几块巨石拱成的穿洞,洞的尽头在石头缝里长了一棵野生的批把树。由于长在石缝里,那棵批把树长得不高,结的果子也不多,但是很甜。后来北环路修到了小山村,那条沟被用来倾倒开凿隧道的弃土,儿时的乐园就这样被掩埋了。
故乡的发展不仅拉近了与山外世界的时空距离,乡亲们的生活质量和行为习惯也和外面没有多大的差距了。二、三层的楼房取代了土坯瓦房,家家户户都买了小汽车。工业食品、快消品早已是寻常之物。小时候过年,印象最深的就是大年初一到乡亲们家中去拜年,一碗醪糟,几盘瓜子花生糖果,摆摆龙门阵,这就是过年的味道。后来电视普及了,大多窝在家里看电视了。而这几年,过年最热闹的就是在手机上抢红包了。
遥想当年背井离乡之时,何尝不是怀揣着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梦想呢。而如今,倏忽二十余载,苒苒物华休,袅袅翠烟只留存在过往的记忆里。每次回乡,除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感慨,感觉故乡是一年比一年冷清了。乡亲们有的到在外工作的儿女家去过年,有的出去旅游,昔日浓浓的年味,只在儿时的记忆里了。
冬日的夜晚,小山村显得格外静谧,偶尔起一阵风,吹得屋前的香樟树哗哗地响,忽远忽近时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似乎在提醒着人们过年了——故乡,还回得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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