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区调研十余年:一位学者眼中的制造业招工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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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耶拿大学社会学系博士候选人,关注制造业劳动用工及相关议题。

许辉,从事劳工社会学研究超过十年,曾在全国多个工业区长期田野。

过去他一直留意不同地区、不同时期招工方式的变化。一开始在珠三角的工业区观察工厂门口直招,之后在中西部地区发现职业学校大规模输送学生工,再后来在长三角通过劳务中介和招聘会进厂体验。

在许辉看来,「常年扎根在工业区做田野是一件非常锻炼人的事,对社会学研究者来说,工业区这个场域是一个宝库,蕴含着许多值得深究的经济社会问题,以此可以窥见中国发展之一斑。」

在和许辉的对话中,我们回溯了中国制造业过去四十年招聘方式的流变;当下制造业劳动用工情况及背后更多没被提及的因果链条;新经济新平台如何介入制造业招工领域,以及在这样的变化中,哪些是值得我们留意或推动的。

借着讨论,也许能提供观察社会经济技术变迁的另一种视角。

 Key message 

[1] 好好地学历史,怎么就关注起制造业招聘了[2] 网络梗之外,真实的“进厂打螺丝”是这样的[3] 蓝领招聘方式的40年变迁

[4] “黑中介”痼疾与背后的结构性问题[5] 谁创造了“返费”?

[6] 在短视频平台做田野的一些感想[7] 直播化招工,对特殊群体更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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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后视镜

许老师您好,了解到您一直在关注制造业的劳动用工问题,最初为什么会聚焦到这个领域?

 许辉

我关注制造业的劳动用工问题有超过十年时间了。本科我读的是历史学专业,2009年初,我到深圳的城中村做有关农民工劳动状况的调研,期间参与了很多公益组织发起的服务活动,比如定期去手外科医院探访受工伤的农民工。珠三角的手外科特别发达,工人手指被切断这样的工伤事故案例非常多。这类工伤一般高发在五金、压铸、切割这样的岗位,一是因为机器的老化,二是为了提高机器的效率,有人把它的保险杠拿掉了,三是它的时间一般发生在夜班,夜里三四点钟工人很困的时候。我记得当时凤凰卫视拍了一个片子,采访了广东工业大学的老师,他们做了研究,粗略统计,珠三角每年会有四万根断指。

当时我走进医院的病房,看到一排五六个工人坐在病床上,每个人把手拿出来,要么断了一根手指,要么断了三四根,还有整个手掌被切断的,或者说整个手臂都被机器砸碎了,很触目惊心。每天在想如果是自己遭遇到这样的情况什么办,以后没办法工作了,他们的生活怎么办。我记得原来深圳有一个叫“左撇子豆浆”的社会创业项目,请受了工伤的残疾人去做豆浆,相当于让他们有一个生计。

这些所见所闻,让我对现实问题的思考开始超过对历史研究的热情,也是这些早期的经历奠定了我从事劳工社会学研究的基础。

 人间后视镜

当时劳工社会学研究的社会背景是什么?

 许辉

2008年新的《劳动合同法》实施,对劳资关系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尤其是在珠三角,大量的农民工开始拿起法律武器,对普遍存在的拖欠工资加班费、工伤、职业病等等问题进行劳动仲裁和法律诉讼。劳动争议案件集中爆发,除了公益组织之外,还有不少社会学、政治学、法学和劳动关系领域的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关注农民工问题。

 人间后视镜

这些年您印象比较深刻的一次田野经历是什么?

 许辉

从2009年开始我在深圳、东莞、珠海、苏州、重庆、郑州等地的工业区都待过。印象深刻的是第一次进厂,在重庆一家电子厂当普工,轮岗了好几个岗位,比如在注塑车间生产笔记本电脑的外壳,在组装车间打螺丝。

 人间后视镜

从具体感受出发,实际进厂和接受学科教育时习得的认知有什么差别?

 许辉

以往在报纸上看别人的故事,或者通过问卷调查了解工厂的概况,得到的是一个结构性的宏观认知,进厂其实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体验。比如说打螺丝,看似很简单的工作,打一个螺丝,可能一秒钟都不用,但当你的工作时间拉长到一天12个小时,你的每一秒钟都要重复这个动作,感受就完全不同了。你会觉得做这个动作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但你每天必须重复这个动作。

我一开始感觉还很新鲜,干到一个月的时候,我发现这个其实是没法干的。当时微博刚出现,我写了很多短句记录自己每天的感想,现在看是一个很奇特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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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水线工作让许辉想到《摩登时代》里的场景

 人间后视镜

“打螺丝”这个词经常作为抽象符号在社交网络上出现,往往带有调侃意味。比如认为某个人水平不行,网友会说 “还是找个厂打螺丝吧”,但具体到这个工作,很多人可能并不了解。

 许辉

是的。什么是打螺丝,你可以用你的电脑看一下,可以看到后面都是有螺丝的。我当时做的是惠普电脑,你要先把外壳套上去,然后把螺丝打上去。一开始这还是人工的,现在都是电动的了,相对来说还容易一点。但其实流水线的工作本质上没什么差别,除非你是老手,找到一些偷懒的方法,比如你可以把机器弄停啊,或者搞出一点故障来。这个是很常见的,所谓的“弱者的武器”。

 人间后视镜

过去十多年您一直留意不同地区、不同时期的招工方式,可否对此中的变化稍作总结?

 许辉

工厂招工的途径包括老乡介绍、政府招聘、企业直招、职业学校、劳务中介等方式。从历史来看,招工方式的变迁是跟逐步放开限制农民工进城的政策紧密联系的。

在计划经济时代,农民的“私自流动”是被严令禁止的;改革开放以后,东南沿海地区的工业化迅速发展,对劳动力的需求不断增加,拉开了农民工往城市流动的序幕。上世纪80年代流传一句俗语,“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讲的就是内地的年轻人背井离乡乘火车到广东打工的现象。作家曹征路在纪实小说《问苍茫》里写过这样的场景:在偏远地区,农村人(特别是女性)为了争取政府组织的南下深圳打工的指标而请客送礼,这在改革开放初期是经常发生的事。一方面是由于限制农民进城的政策并未完全取消,另一方面,城市招工市场的信息无法传递到穷乡僻壤。因此广东的工厂会去到内地省份,通过当地的政府组织招工,一批招收两三百人。当时我父亲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去了一家国企。

大约从90年代开始,随着在外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逢年过节回老家,也会把招工的信息带回去,老乡之间的传帮带逐渐成了主要的找工作方式。内部推荐的好处有几点,首先因为是内推,农民工是不需要考试的,体检合格就能上岗。其次老乡关系可以帮助刚进城的农民工更快地适应环境,工厂也会把介绍人当作新工人的担保人,进厂后出了问题,担保人要负有连带责任,这样的熟人捆绑关系会让员工更稳定,减少流动性,所以工厂愿意为内部推荐开出不菲的奖金。以郑州某电子代工厂为例,只要被推荐的工人在职超过90天,并且有效出勤满55天,推荐人就可以一次性拿到4500元。

劳动密集型产业往往有淡旺季之分。在淡季,内推是一个很有效的手段。但当旺季到来,工厂需要在短时间内完成大量订单,就得开放企业直招渠道,在工厂大门口或者其他人流量大的地方贴招聘广告。这个在珠三角很常见,因为珠三角是最早对外开放的地区,产业类型偏低端,吸引到了全国各地的农民工流入。企业在门口放一个招工广告就能招到所需的工人。而且珠三角的工业区一般跟城中村连在一起,农民工往往倾向于在住处附近找班上,每天出门转一圈,就可以了解到不同工厂的招聘信息,就近面试进厂。

这种模式在其他区域可能行不通,比如说长三角。长三角的工业化稍晚,工业区属于集中规划建设,规模大,工厂紧挨着工厂,和居住区形成分离格局,工人上下班都得坐厂车。农民工在找到工作之前只能住在远离工业区的地方,走访工厂,了解招聘信息不是很方便,这就出现了“生活区的农民工找不到工作,工业区的工厂招不到工人”的局面。这时就需要政府人社部门定期举办的招聘会帮助解决。我2013年去过苏州工业园区的一个招聘会找工作,但最终没找到。印象中这类招聘会规模比较小,参加的企业数量不多,摆台招人的时间往往就一上午,能够面试的工人不多。

还有一种特殊的招工方式,就是每年寒暑假,工厂会以实习的名义大量招收中高职学生作为临时工,学校会派老师陪同,处理学生遇到的各种问题。它出现在沿海地区劳动力成本上升之后,劳动密集型制造业向中西部大规模转移,虽然中西部地区往往是人口大省,但只能吸引本省或周边省份的农民工流入,总量上仍然不足。地方政府为了完成招商引资的任务,承诺协助企业解决招工问题,以行政命令的方式输送学生工进厂就成了最简单快捷的方式。学生工劳务成本低,也易于管理,是不少工厂眼里的“香饽饽”。之前我在重庆的电子厂上班,跟我一起工作的大部分都是职校学生,大多数人来自重庆或贵州、四川等周边省市。

最后是目前比较常见的劳务中介。以前供大于求,企业只要在厂门口挂一块牌子,就有几百上千人供你选。现在企业靠自己已经很难招到足够的人,还会花费大量的精力,那就只能是委派给劳务派遣公司。劳务派遣的比例就上来了。

 人间后视镜

在您看来,造成劳务派遣比例上升的深层原因是什么?

 许辉

这是近几年我国劳动力结构正在经历结构性变化的一个表征。劳动力从无限供给转向有限剩余,一方面农村剩余劳动力存量减少,特别是青壮年农民工,基本上已经转移殆尽。另一方面,年轻一代农民工从事枯燥的制造业流水线的主观意愿降低,这些都导致制造企业需要花费更大的力气招工。比如富士康给员工都分配了招人指标,完不成任务就别想加班了。

各级政府反复强调实体经济的重要性,把产业转移到用工成本相对较低的中西部地区,在一定程度上取得成效,但总体来说招工难、用工贵仍然是制造企业发展面临的一大挑战,而且制造业用工还面临着与服务业竞争的问题,比如之前大家讨论得很激烈的“农民工宁愿送外卖也不进工厂”。所以说很多企业招不到人,就分包给劳务派遣公司去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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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工难、用工贵是中国的,还是亚洲的,甚至全球性的问题?按照国际经验,中国制造业用工问题正处于产业周期中的哪个节点?

 许辉

早在2004年我国东南沿海地区就出现了用工荒的问题,2010年的人口普查数据显示,15-59岁的劳动年龄人口开始绝对减少,显示中国的人口红利正在减少。从历史经验看,出现用工荒并非偶然,它是二元经济结构转换的一个重要信号,日本、韩国在20世纪50-70年代创造经济增长奇迹后很快就到达刘易斯拐点。

 人间后视镜

日韩应对用工荒的经验是什么,我们是否可以借鉴?

 许辉

日本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在技术上实行自动化和精益生产,培养掌握多种技能的技术工人。在劳动关系上实行终身雇佣和年功序列,并辅之以固定的工资增长率(与公司的盈利情况相关),使得工人的离职成本被抬高,降低工人的流动性,这样得以充分开发工人的人力资源。理论上中国制造业是可以借鉴的,前提是需要看到稀缺的技术工人的价值,逐步改变长期以来对职业教育不重视,导致人口红利结束后适应新技术需求的工人培养脱节的问题,以及产业类型不需要太多技能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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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提到招工模式的差异其实和不同区域工业化的阶段与特点有关。劳务中介主要分布在哪些工业区,其呈现出怎样的区域特征?

 许辉

劳务中介在长三角比较发达。这是一个由市场自发形成的供需链条,也是企业用工竞争愈演愈烈的结果。在苏州工业区就有很多小型的劳务中介门店或职介所。它们或属于某家小型公司,或是无证经营的黄牛,它们的上游是中大型劳务派遣公司,对接制造企业的招工需求。目前这个招工服务的产业链已经比较完备,同时也滋生了大量的黑中介问题和劳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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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尝试过通过劳务中介进厂吗,体验如何?

 许辉

2013年我在苏州有试过。他们的门店一般不大,租个10平米左右的商铺作为办公场地足够了。店里有两三个工作人员、几套桌椅和电脑,设施非常简单,门口的液晶显示屏上面会实时滚动附近工厂的用工信息。

工作人员会给你介绍各家工厂的福利待遇情况,你选好工厂,交个几百块的中介费,工作人员就会送你去面试、体检、办理相关的入职手续(只要身上没纹身一般都会被录用)。这个流程看起来正常合理,但从进入中介门店到进厂上班,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存在陷阱,最常见的就是要求你交各种名目的费用。当时我就被坑了好几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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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细经过是怎样的?

 许辉

我去了一家劳务公司,交完钱,他去给我安排工作,但“安排”的时候就会有问题。他把我转交出去之后,中间经过了好几道人。比如到一个地方,告诉你要打印一个资料,你现在交钱办一下;还有专门的人负责送你去工厂,让你交一个车费。诸如此类。

我记得最后一道关是交了两百块钱之后,有人把我们送到工厂门口,中介打电话接洽,然后有一个人从厂里出来带我们进去。实际上这个招工名额不是工厂跟这家劳务公司约定好的,而是工厂给了员工内招名额,员工转头把名额卖出去,可能中间转了好几手。我们这几个人就算做是他内推的,我们干满三个月他就会得到工厂的一笔奖金。是这么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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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后视镜

在招工形势严峻的大背景下,劳务公司如何确保在用工高峰期帮制造企业完成招工任务?

 许辉

劳务公司创造出了一个策略叫“返费”。所谓的返费,就是劳务公司给工人进厂的额外奖励,比如每年的“金九银十”期间,劳动力市场用工缺口大,返费最高会超过1万元,而在淡季,返费可能就只有几百元。我举个富士康的例子,生产任务紧张的时候,富士康每天要组装5000台手机,这时小时工的工价能达到每小时26元,相应的返费超过8000元。而等产量目标完成,工价回落到每小时21元,奖金也降到3600-4500元。它会随着需求情况波动,但这个模式里面其实也是藏着风险的。

 人间后视镜

“返费”听上去似乎是一个可行的机制,问题出在哪?

 许辉

有学者研究发现,发放返费要经过“线长—工厂管理人员—劳务公司—黄牛—劳务中介”五个环节。工厂的线长会核对你的工作量,然后把符合条件的工人名单报给管理人员;管理人员将“返现”和发放名单交给劳务公司,再由劳务公司把“返现”打到黄牛账户里,接着黄牛再把钱打给劳务中介,最后由劳务中介发到工人手上。

如果把这个环节比喻成一个牌局,那么工人始终没有参与到牌局的博弈里。他处在返费分利链条的最底端,可以说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被“雁过拔毛”。只有一层中介且中介比较规范,相对来说会好一些,但现实情况往往比较复杂,这就是不断滋生“黑中介”问题的原因。

 人间后视镜

也就是说“返费”并非大家所理解的,我干满三个月,工厂就会把钱打给我这样一个简单的维度。

 许辉

对。

 人间后视镜

我看过一个说法,认为“返费”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本质是劳务中介玩的文字游戏,把本该属于工人的工资构成,巧妙转换成奖励形式发放,您怎么看?

 许辉

正规的工厂确实是会预留这笔钱的,因为劳务公司帮他招工和管理,是需要支付一笔管理费的;此外工厂可能要帮工人缴纳社保,这笔钱都会给劳务公司。

但这笔钱工人不一定拿得到。因为劳务中介不一定会帮工人缴纳社保,这笔钱就省下来被用作“返费”的基数。这里面存在一个悖论,劳务中介和工人约定,干满几个月才能拿返费,但很多工人是干不满的,这样返费就省下来了,长久下来这个盘子就会越累越大。这可能就是中介的利润了。至于说中介要给多少返费是根据行情来的,招工紧急,返费就提得高一些,如果不缺工,那就把额度调低。这里存在一个风险,如果大家都是冲着返费来的,都干满了,但中介短时间内资金周转不过来,承诺太高最后给不到,就会出问题。

 人间后视镜

这种情况下工人如何保护自己的权益?

 许辉

在法律越来越完善的情况下,工人可以通过法律去维护自己的权益。当然它是一个程序正义,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耗得起这个程序正义。

 人间后视镜

考虑到如今技术变革之快,一个显而易见的趋势是互联网技术开始接入很多行业。在招聘领域,新经济新平台如何介入?

 许辉

互联网招聘过去十年在规模和模式上都有很大的发展,其中58同城在蓝领招聘领域占据垄断地位,它的商业模式是以提供C端求职信息给B端用人单位,通过不断投放广告来刺激供需双方付费(网络营销服务+会员)。

近几年,互联网招工从文字时代迭代到短视频直播,慢慢出现了一些新的模式。我从2018年开始关注短视频招工的现象,有报道说当时有超过1万名富士康工人在快手上发布内推招工的短视频。后来有段时间 “提桶跑路”比较热,有一批主播专门在珠三角不同的工业区体验进厂,俗称“提桶跑路”,我对这类内容挺感兴趣的,也是我想干的事情,说不定我以后还去干这个事。再后来又出现了一批主播,以过来人的身份揭露工厂的各种“套路”,以经验总结或者“答老铁问”的形式,提醒工友们出来打工要规避哪些陷阱。这些内容形态在很大程度上呈现了工业区和工厂的真实面貌,既有学术启示也有商业价值。

直播招工是今年过年注意到的一个趋势。我关注的几个工业区直播主纷纷往直播招工方向转型,南北都有,有的是个人发布,有的是劳务中介机构发布。那么如何对这些直播主及其发布的招工信息进行有效的甄别和规范,快手平台的做法是上线了一款叫“快招工”的产品,作为用工企业、劳务中介和求职工人沟通的桥梁。

 人间后视镜

作为学术观察新据点,短视频平台存在什么优势?

 许辉

首先因为我长期在德国,短视频是我获取国内制造业招工用工行情信息的重要渠道,基本上我每天都会刷一刷快手,可能也跟快手的用户构成有关,它上面有非常庞大的蓝领群体,我在平台上可以找到研究对象,也能看到一些具体的场景。一开始我关注比较多的是卡车司机群体,有段时间他们特别爱做饭,在服务区炖土豆呀,炖排骨呀,后来有的人开始带货,有的人去开驾校,你就能看到卡车司机的职业路径是如何发展的,这点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新世界。

 人间后视镜

在短视频平台上做调研,和过往的田野调查有什么区别?

 许辉

原来我们去做卡车司机的采访,了解的是他当下的状况,但通过短视频,如果对方的更新频率比较高,并且具备一定的时间跨度,那么你的跟踪性就比较强;而且他们发布的内容是原生性的,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由媒体或研究者单方面塑造和传播的形象;另一方面,社会学调研往往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去做预调查,期间可能会走很多弯路,短视频的出现能够有效缩短这个过程,尤其对我们时刻关注工业区动态的人来说,它是及时的,你可以在特定的时期,快速了解到这个行业和工人们普遍关注的问题,有助于你更快地去形成正式的调查问题。再来就是你如何去保证你研究的信度,很多采访可能是一次性的,你怎么评估对方告诉你的都是真实的?通过短视频,你就可以结合他平时发布的内容,看到他自然状态下的真情流露,去进行综合评判和查证,从而减少误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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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南闯北的老三

 人间后视镜

您最近在短视频里关注到的“及时性”内容有哪些?

 许辉

最近经常关注工厂的搬迁和倒闭问题。比如哪个工厂要关门了,工厂的通知是怎么下发的,赔偿方案是怎样,有些人会把它拍出来。我就大概知道某个地方有一家工厂,因为什么原因要搬到哪里,后续工人如何安置,结果如何。整个叙事就出来了。当这些案收集起来,你会产生一个趋势判断,对我们来说这就是你的case study。

 人间后视镜

刚才您提到直播招工,和传统互联网招聘网站相比,这种模式有何不同?

 许辉

传统的招聘方式,无论是线下还是线上,大多是以产业和工种来划分,这对一般的求职者适用。但如果遇到有特殊情况的求职者,比如说残疾人,他们的工作需求往往被忽视了。直播招工可以照顾到不同人群的实际情况。以快手为例,我曾经在平台上刷到过自行车组装的直播,专门针对大龄工进行招聘;还有做残疾人士招聘的账号。通过搭建这样的渠道细分,可以一定程度上降低弱势群体的搜寻成本。

从流程看,它是做了简化的。在主播主页或者直播间留下电话号码就能完成报名,即使是受教育水平不高的求职者也可以被照顾到,一定程度提高了找工作的可能性。在内容上,我关注的很多直播主会发布“验厂”视频,它的优势在于直观性,主播亲自去厂区沉浸式体验,把所见拍成视频,让求职者可以初步了解到车间、宿舍和食堂等条件,这些都会影响他们的求职决定,越是真实场景的展示,越能提高入职转化率和留职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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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手上的直播验厂视频,主播会介绍工厂的生产过程、工作内容和工资待遇

 人间后视镜

在解决过往招工的黑箱问题上,直播招工做了哪些改进,在机制上和过往的文字招聘网站有何不同?

 许辉

在合规方面,快手平台的做法是要求企业或劳务中介提交营业执照、人力资源服务许可证等资料来完成官方认证,这是第一层“防火墙”。此外从技术逻辑看,直播是一种双向的沟通,主播的人气是需要建立在和工友的强信任关系和真实互动上的,如果直播主发布虚假信息,“忽悠”了工友,其实是很容易被拆穿的,他可以发起各种举报、抵制行动,或者直接在直播间这个公共场域发言,损害直播主的公信力,甚至引发平台介入,限流封号。这样就使得弄虚作假的代价大大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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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聋哑人之家(聋人招聘)的招工视频,用手语为粉丝讲解工厂环境

 人间后视镜

除了短视频平台,我留意到进入2022年,在疫情防控常态化的大背景下,由各级政府部门和各地企业发起的“直播招聘”频频出现在大众视界。为什么直播招工会在这时候取得爆发式增长,背后反映了哪些社会面向?

 许辉

首先是直播技术的发达,能够接入的场景更丰富。其次关涉到后隔离时代有限的流动。一方面,物流中断导致生产原料供应紧缺,企业产能不足,甚至停工停产,导致工作岗位减少,增加了农民工求职的难度;另一方面,农民工往往是全国或区域性流动的,不同城市出于防止人员聚集的考虑,采用了各种措施,比如取消招聘会、用行程码控制人员流入、额外增加自费隔离的要求等等……农民工求职的渠道和范围大大缩减。在线下招工渠道受阻后,背负招工任务的工人以及专职劳务中介都开始转战线上,依托互联网平台招工。

 人间后视镜

您认为直播化招工会成为改善“用工荒”的解法吗?有哪些问题是值得我们留意或推动的。

 许辉

是否能有效地解决信息审核、重塑信任是整个蓝领招聘行业的难题和痛点,也是关系到招聘业务能否长远发展的根本所在。类似快招工这样的产品出现,一定程度上能提高用工企业和求职工人的匹配效率,在当前的经济形势下是具备一定价值的。如果能根据劳务行业发展的趋势,继续打磨产品功能,建立一套招工单位、平台和求职工人三方之间互相需要,且互相监督的运行机制,在效率和合规之间找到平衡,那么短视频和直播的产业化将兼具经济和社会效益。

作者:许辉

编辑:简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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