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讲:你被中考“强制淘汰”了吗?
大家好,我是在观网陪你看社会的谷智轩。前两天和B站的一个朋友聊天得知,正在读大学的、以及拥有本科及以上学历的人群,构成了B站的主要用户群体。似乎在这个生态圈中,大家普遍的认知是——中国现在的年轻人,上不了大学的,成了少数群体。事实上,别说高考,每年的中考,都有将近一半的孩子上不了高中,只能被迫去读中职,丧失了平等参加高考的资格——这个制度叫作“分流”。正在进行的全国两会上,代表们提出的“最火”的建议之一,莫过于“取消中考,普及高中”,避免过早地对孩子进行分流。“分流制”究竟从何而来,又是否损害了社会公平?本期《轩讲》就来聊一聊,为什么我反对中考分流?
新中国成立之初,教育事业面临过一次重要抉择。作为社会主义国家,我们要普及教育事业,保障所有人平等受教育的权利。而另一方面,新中国的工业化,学的是苏联的斯大林模式,优先发展钢铁等重化工业,为此需要很多高技术人才。为了解决这个矛盾,1953年,教育部下发意见,在全国兴办重点学校,通过严格的考试,选拔出最优秀的人才,重点培养。
重点学校,是特殊时期中,公平和效率难以兼顾的产物。一方面,是为了高效选拔和培养国家需要的人才。另一方面,也是希望通过重点学校发挥示范作用,集中力量和资源,摸索和取得经验,最后由点到面,逐步推广,通过重点学校指导、带动一般的学校,最终使所有人,都能公平地享受到高水平的教育,是一种“先效率,后公平”的发展思路。
这种发展模式,使得高等教育精英化。小学、中学都为升学而服务,层层筛选出精英,最终目的,是为大学提供优质的生源。能上得了大学的,都是“天之骄子”,而多数普通人,都在这个过程中被刷下去了。改革开放后,我国开始转变思路,发展了许多符合“比较优势”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和轻工业,这些行业,在当时不需要那么多“高技术人才”,但需要大量熟练的技术工人。而在80年代的中国,每年都有数百万普通高中生,因为没有考上大学,而直接就业,进入劳动力市场。这些高中生,不具备工厂需要的专业知识和职业技能,高不成低不就,还需要经过两到三年的培训,才能成长为熟练的技术工人。你让他们去种地,农民也会笑他们“种地不如老子,喂猪不如嫂子”。
为了解决“熟练技工不足”的问题,我国开始重视中等职业教育。1978年,国家领导人在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上指出,应该考虑扩大农业中学、各种中等专业学校、技工学校的比例。于是,我国的中学教育,开始逐步形成以重点中学、普通中学和职业中学为主的三级教育体系。重点中学和普通中学面向高考,为大学提供优质生源;而职业中学,则直接面向就业市场,为企业提供熟练的劳动力。读了高中,你不一定能考上大学;但读了中专,你一定能分配到工作。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由于中专包学费、包分配、毕业后就有干部身份,成了就业市场上的香饽饽,考不上中专的人,才去读高中。1998年的《新华字典》中有个例句,说“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这就是特殊时代背景的产物。
进入90年代后,民企、外资对中国经济的贡献越来越大,而国企却普遍遇到了困难。为了解决国企老大难的问题,国家开始改革国企产权、安排职工下岗、取消毕业生分配制度。1993年后,中专毕业不再包分配工作。1999年,普通本科院校开始扩招,让上大学越来越容易。两相对比下,中职变得不香了,越来越多的人去读普通高中,参加高考上大学去了。1998年开始,中职的招生规模,连续三年减少。2001年,全国中职招生397.6万,比1998年减少了121.9万。其实,国家不再包分配,必然会降低大家报考中职学校的热情,这是国家经济发展、和教育体制改革的必然结果。但政策是有惯性的,教育行政部门不希望看到这个结果,于是在2002年,召开了全国职业教育大会,提出要“使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规模相当”,开始采用行政手段,强行拉高中职学校的招生人数,这就是中考“分流”制度的开端。
2002年,教育部下发通知,立下“力争各类中职和普通高中招生数大体相当”的目标。上级部门的招生任务,被分解成层层考核指标,“发包”给了下级单位。任务完成的情况,直接和年度业绩考核和奖励挂钩。比如2008年,浙江省就曾规定,如果一个县连续两年,中职的招生比例都低于50%,就要被撤销“教育强县”的称号。各级教育部门接到指令后,又把任务下达给了辖区内的初中。为了完成指标,初中各显神通:有的给教师金钱奖励,让教师去鼓动学生去报中职;有的则给学生发钱,雇他们去报名中职;有的将考得差的毕业生强制分流,逼他们去中职;还有的学校,干脆直接剥夺垫底学生的中考资格,不让他们参加中考。为了完成上级的招生指标、保证中职学校生源,有些地方教育部门,直接为高中划定录取分数线,低于这个分数线的,一律送去读中职。比如2020年9月,湖南怀化市800名学生,由于没达到557分的“录取线”,缴纳高额择校金,去了民办高中就读,结果也遭到当地教育局强制退学,被分流进了职高。
2003年到2010年,中职招生人数,从515万上升至870万,但代价又是什么呢?教育部门靠行政手段,强行扭转了中职日益萎缩的招生规模,保住了生源,但也扭曲了正常的中职教育体系,彻底搞臭了中职的名声。盲目追求绩效,只看招生数量,完全不顾教育质量,结果让中职学校成了“脏乱差”的代名词,中职学生也成了别人眼里“被淘汰的人”。每年,都有将近一半的初中生,因为被强制分流,不情愿地进了中职,丧失了平等参加高考的资格。
而农村子弟,成了这项机制最大的受害者。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国农村的义务教育,都由村民集资筹办。乡镇以“教育集资”的名义,对农民征收办学经费。农村并不富裕,光是教师工资,就占到了乡财政收入的六成以上,“教育集资”成了农民肩上一个沉重的担子。为了减轻农民的负担,2002年,国家实行“以县为主”的教育管理体制,由县一级政府代管村、镇中小学,统一筹措教育经费、招聘教师。
但这个时候,问题就出现了:假如你是县级政府的领导,教育经费全在你手上,你要怎么做,才能最快地做出政绩,让所有人看到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县级政府为了追求“速度”和“效率”,关停了大量农村中小学,把好的教育资源,全都集中到县城或中心的镇上,集中力量,大搞“重点中学”和“重点小学”。
这个决定,后来被称作“撤点并校”。2000年到2016年,全国农村小学数量,从44万所下降到10万所;初中数量,从4万所下降到1.6万所。平均每一天,中国农村都有57所小学和4所初中被关停,即使是没被关停的农村中小学,由于缺乏政策支持,教学质量得不到保证,连农村家长自己都嫌弃。县级政府的本意,是集中资源提高办学质量,但代价却是——城乡教育水平的差距越来越大。城里的“重点学校”越办越大,一个班挤六七十人都是常态,而农村学校却成了“空心校”,一天天没落下去。
“撤点并校”后,好的学校,都被集中到了远离农村的县城,或中心的镇上。农村父母为了子女能到城里读书,额外承担了大量择校费、寄宿费、借读费,有的为了陪读、还不得不在城里租房,负担非但没减轻,反而进一步加重了。面对中考“分流”的压力,富裕的城市中产阶级家庭,可以通过哄抢学区房、给孩子报培训班、补习班,垄断优质的教育资源,将经济优势传承给下一代。而农村学生,身负的种种劣势,却不断被中考分流制度固定、强化。
2012年,中国职业技术教育学会发布的报告揭示,被分流进中职学校的学生,绝大多数,都来自农村和城市的经济困难家庭。中职学校的在校学生中,82%都是农村户籍,近70%来自中西部,45.7%的学生家庭,年人均收入不足3000元。越是好的高中,城市户籍学生的比例就越多;越是差的中职,农村户籍学生的比例就越多。中考,与其说是“选拔人才”,不如说已经成了一个“淘汰”贫困家庭学生、维护某些群体既得群体的工具。
过去几十年,中国城乡教育水平的差距在不断扩大,但最大的问题,不在于考大学的阶段,而是在于初中升高中这一阶段。一项研究发现,80年代初,城市的高中升学率是农村的1.9倍。到90年代初,这一数字增长到了2.5倍。到本世纪初,已经增长到了3.9倍。虽然近年来,大学还在不断地扩招,但因此而受益的,却主要都是城市富裕家庭的学生。高三的老师,常常会跟学生说:“高考决定命运”。但对于广大农村学生而言,他们的命运,在中考时,就已经被决定了。每年都有大量农村学生,在初中升高中的阶段中,就已经被淘汰、被剥夺了平等参加高考的权利。
每一年高考,都会引发全社会的热烈讨论。但我认为,比起高考,中考的公平,更需要我们关注。因中考在本质上,只是同一区县内考生间相互竞争的“资格赛”。中考的题目,由各地自行编制。其结果,既不能衡量地区历年教育质量的变化状况,也不能比较不同地区的教育质量差异。如今中考的目标只剩下一个,那就是将一部分人强行“淘汰”。自从“中职招生比例不得低于50%”的硬性指标出台后,中考就已经成了一个事实上的社会淘汰机制,和考生的个人选择无关。看上去“分数面前人人平等”,但实际上,买得起学区房、上得起课外班,你就可以比别人更“平等”。成绩只是表象,背后却是社会精英阶层,对贫困家庭的系统性排斥,严重伤害了教育公平。
一方面,是充满中产焦虑和精英焦虑的“鸡娃家长”,和他们培养出的各种“学霸”;另一方面,是数以亿计从薄弱的农村教育走出的,没机会接受高等教育的“廉价劳动力青年”。中考,将他们的人生,分流进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轨迹。而与之相伴的,还有中职学生的“破罐子破摔”。在学生被分流,进入中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社会打上了“失败者”的标签,从中职学校走出来的学生,在升学和就业上,处处都受到隐性的歧视,大量中职学生因此自暴自弃。有学者研究了来自四个省份的2.5万名学生,结果显示,中职学生的辍学率极高,达到了29%-32%,远远高于普通高中生的4.2%-7.4%。
而自暴自弃的,不止是学生。很多中职学校的管理和教学人员,自己都歧视自己教出来的学生。中职学校普遍喜欢一刀切,搞“军事化管理”,严格规训学生的行为,怕学生“搞事”。可管得这么严,教学质量却不见提升。反正也没有“升学压力”,教师们对教学也是敷衍了事,老师讲得不知所云,学生听得云里雾里。而学生学不到技术,毕业后技能水平低下,又进一步强化了社会对中职的刻板印象,形成恶性循环。而学校安排的所谓“实习”,也不过是把学生打包“卖”给工厂,上流水线充当廉价劳动力。你学的明明是会计专业,结果学校实习,却安排你去超市当收银员;你学的明明是汽修,结果送你去的却是电子厂。你敢不去,就不发你毕业证。实习有名而无实,牺牲了学生的职业成长,成了一些地方向企业输送“廉价劳动力”的工具。
最后,我也想和大家探讨一个问题:在当下的中国,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教育?教育的功能,不仅是为下一代传授技能和知识,在很多时候,教育也承担了阶级再生产的使命。人类社会,自从有了国家和阶级以来,就永远在面临着权力如何继承的问题。封建社会里,王侯将相们的地位,可以通过“继承”的方式,在封建家族内部实现阶级的再生产,确保权力世代相传,进入学校接受教育,是统治阶级的特权。进入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以后,工业生产的需求,推动了教育全民普及,但是,富人和特权阶级,却可以通过教育分层的方式,抢先占据了优质的教育资源,将优势地位传递给下一代。而贫困家庭的子女,难以接触优质教育资源,无论付出多少努力,总会有一层隐形的天花板,阻挡他们上升;总会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们推向和父母相似的人生轨道。
不可否认,自古以来,不同社会阶层的教育就是不平等的。但我认为,国家应该尽量去缩小这种不平等,促进阶层流动,而不应该以制度的方式,去人为加大这种不平等。既然现在的中考制度和“五五分流”,已经严重阻碍了阶层流动,那我们就应该继续改革,取消中考、取消五五分流,将职业教育分流,延至高中以后,实现十二年义务教育,允许学生根据兴趣,自由选择报名职业学校还是普通学校,打破既得利益。通过行政手段,强制让一半的孩子上不了高中,逼他们去读中职,对中国经济的发展、社会的公平,乃至职业教育的未来,都没有任何好处。
当年,我们之所以建设“重点学校”,初心是为了让其先行摸索经验,带动一般的学校一起进步,让所有人享受高水平的教育。而如今,重点学校垄断优质师资和生源,炒作出高价学区房,还严重打压了普通学校的发展。“效率”是有了,但“公平”却无从谈起。
当年,我们之所以大力发展中等职业教育,是80年代发挥“比较优势”,发展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客观需求,也是为了解决当时“大学难上”的问题。而如今,中国的东部沿海和一线城市,都已经摒弃低端的“人头经济”,用机器换人,向高端制造业转型。我国的“人口红利”早已接近尾声,靠盘剥廉价劳动力来发展经济的模式,已经越来越难以为继。本科院校扩招后,上大学也已经不再困难。
回顾初心,我们可以看到,当年建设重点学校、大力发展中职学校,这些安排的历史合理性。但同样不容忽视的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中国的进步,这种历史合理性,正在逐步丧失殆尽。“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广大的中职学校,已经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我真心地希望,中国的职业教育可以搞好,但靠行政手段严格保护起来的中职教育,注定是病态的、缺乏生命力的。只打击教培行业,不去动分流制度,那么“减负”,就容易成为少数富人家庭,维护阶层固化的工具。盲目追求“50%”的数字,为了“分流”而“分流”,让贫困家庭的孩子上不了高中,剥夺他们平等考大学的资格,结果只会扩大贫富差距,加剧城乡不平等,制造更严重的社会问题。
教育,不应该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而应该是一项基本人权和公益事业。贫困家庭的孩子,同样是中国的未来,同样是中国的希望,有资格平等地享受高水平的教育。在建设市场经济的过程中,出现阶层分化,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在我们社会主义中国,越是经济落后的地方,教育就应该越给人以希望。既然有的孩子,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那我们要做的,应该是去拉他们一把,给他们安上“助跑器”,而不应该在制度上,给他们设置重重障碍,逼他们去跨更多的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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