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60岁，撇开孙子和老头，去室外走模特

朱美娟说：“不能叫孩子们拴住的，我可不想到了这个年龄就在家里碌碌无为。”

五洲湖广场位于临沂市北城新区，市政府大楼的正前方，是2009年竣工的新广场，开阔大气，依照世界五大洲布局设计，有着豪迈的寓意：立足沂蒙，放眼世界。

冬天的清晨，城市仍未苏醒，天色灰蒙，路灯仍透着昏黄的光。朱美娟和其他姐妹们便陆续到达广场。她们有几十上百人，最年轻的五十岁，最年长的年逾古稀，个个梳妆齐整，脚蹬七八厘米跟靴。零下四五度的气温也没有让女士们显出瑟缩的模样，她们脸上带着松快的笑容，拉开队形占据了广场，接着便活动开来，带来了这一天广场上的第一抹生机。

先是踮脚抬手，简单热身，随后有节奏感的音乐响起，她们昂首挺胸，小幅度摆臂，迈开模特步大步向前走了起来。

🟧 五洲湖旗袍模特队晨训。图源快手

接着音乐转为舒缓，正式的训练开始。她们将双手轻轻搭在腹前，小指轻轻翘起，然后随着音乐节拍放慢了步伐，每一步都轻轻提起腿，缓缓踏下，双脚走成一条直线。女士们身姿挺立，仿佛广场便是T台，走得整齐、自信又端庄。就这样专注、从容地走了一个多小时，天光渐明，阳光照在她们挂着优雅笑容的脸庞上。

这是临沂市知名的五洲湖旗袍模特队每日雷打不动的晨训，夏天5点40集合，冬天则改为6点。

五洲湖旗袍模特队的队员们都是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姐妹。她们中有教师、医生、保洁、公务员、个体户、家庭主妇，许多人都已退休，到了“夕阳红”年纪。可模特队的姐妹们不愿意囿于家庭，她们热衷于起个大早，装扮自己，和姐妹们一起自信地走模特步。

🟧 她们身后是市政府大楼。图源快手

为了赶赴晨训，队员朱美娟每天早晨5点多起床。她梳好头发，抹上粉底，描眉，擦上口红。仔仔细细地梳妆打扮完毕，便开车前往五洲湖广场。

朱美娟今年59岁了。她做了三十年生意，有自己的公司。近几年，她有意识地将手头的生意过渡给孩子，自己逐步抽身——她要去过自己的精彩生活了。

🟧 朱美娟的退休生活。图源受访者

朱美娟一向是个积极、有主见的人。年轻时，因为生育抚养两个孩子，她曾经是家庭主妇。她是个利落能干的人，女儿和儿子都照料得很好，家务井井有条，她精心打理花卉盆栽，把家中布置得仿佛花园。丈夫的工作收入不错，她拥有一个殷实、幸福的家庭。

但一个念头却越来越强烈：必须出去工作赚钱，否则，念过的书，多年掌握的知识，统统都浪费了。

31岁，她赋闲在家的第六年，小儿子上幼儿园了，她果断做了决定。在那个少有人聘请家政的年代，她花费每月200元请保姆给孩子们做饭，自己出门奔事业。

那时的她自信昂扬，决心再也不张口问人要钱，她要打开自己的一片天地。

那是九十年代，她从零开始学做生意，在市场上租下一块门市，卖起了编织袋。在市场上，她把自己打扮得立立整整，说标准的普通话，顾客喜欢认她。那个年头没有物流，也没有手机，她四处送货，结款时再跑银行，等客户把款汇来。她总在东奔西忙，骑一辆大红色的雅马哈摩托，风风火火的，仿佛有无限精力。生意便如此红火起来。几年后，她又办起了厂，连产带卖，事业蒸蒸日上。

🟧 朱美娟的编织袋工厂。图源快手

临近50岁，朱美娟感受到了精力和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起先是夜里失眠，后来又总是盗汗，没怎么动弹呢，衣服湿了满背，更年期到来了。她到药店开药，店员说，你这是缺乏运动，需要锻炼。于是，她加入了小区楼下的广场舞队。

家人起先并不支持，“大庭广众之下蹦蹦跳跳的像什么样呢？”朱美娟才不管呢，她想做什么，没人能拦得住。她径自跳去，每天从市场回来，简单吃口饭便奔广场去。跳起舞来，她感到发自内心的畅快与活力。人清瘦下来，身体状况也随之改善。后来，她还凭借能说会道的大方表现和出众的组织能力当上了队长。广场舞队在她的带领下有声有色，有时受邀出去演出，还接受电视台的采访。

广场舞跳到第十年，孙子出生了。为了看孙子，她渐渐不大去跳舞了，改为抽空跟小区里办舞蹈班的老师练瑜伽和走秀。刚练了一两年，儿媳妇又生了二胎，这么一来，她又出不去了。直到2021年，小孙子也两岁了，朱美娟想，我必须得出去了。

她快60岁了，不愿意再跳强度高、过于活泼的广场舞，转而向往起更加端庄、舒缓的模特走秀活动。去年10月，她在好姐妹的介绍下加入了五洲湖模特队。

🟧 朱美娟喜欢把自己的快手视频发布到朋友圈。图源受访者

跳广场舞时，身体总是前倾，走模特步则要把前胸往后下方放，压下重心，身体姿态大不一样。朱美娟起初不得要领，走在队伍的后段。带队的季老师总提醒她，“肩放开，往后拉”。她很认真地每天回家练功，有一天开了窍，感受到了肩放下、脖子拔起的肌肉姿态。第二天早上去广场，她特地穿了件好看的大衣，将头发窝了个小卷。找到了姿势，高雅的韵味便出来了。季老师说：“朱美娟你走得很好了，你上前头去。”

朱美娟有一米七的个头，体重不到一百三十斤，高挑挺拔。她的动作进步得很快，走模特没多久，她就被季老师选拔到了表演二队，穿上演出旗袍，参加了好几次公开演出。她在舞台上笑盈盈的，只是兴奋和快乐，毫不怯场。

演出和老师的肯定让她更受鼓舞，她又主动报名参加了季老师每周四组织的培训班，精进模特步学习。就像从前做生意、跳广场舞那样，朱美娟无论做什么都兴冲冲的，满腔热情要把事情做到最好。她特地给孙子请了保姆，自己日常只负责下午接孙子放学，如果赶上排练或是表演，她跟儿子交代一声便洒脱地走秀去了。

朱美娟说：“不能叫孩子们拴住的，我可不想到了这个年龄就在家里碌碌无为。”

62岁的季卫华是五洲湖旗袍模特队的组织者，在训练中，她以严格和耿直著称。她挂着耳麦，在队伍的最前头领步，有时站到一边，目光炯炯地巡视队伍，看到没收腹、不立腰的、脚扒得太开的，便直截了当一一点名纠正。

🟧 季卫华在队伍前训练。图源快手

年轻时，季卫华在热力公司上班，一向是个外向、活泼的文艺积极分子。她唱歌很好，唱民族和美声唱法，在单位的卡拉OK比赛拿过两次一等奖。同公司的丈夫与她迥异，内敛话少，喜好钻研电器设备技术。于是早在九十年代，夫妻俩就斥一万多元巨资，购置了一套卡啦OK音响，又花两个月工资上济南买一张锅盖大的大唱盘。丈夫钻研音响设备，她就唱得起劲，还时不时邀请同事们来唱歌娱乐。

46岁那年，季卫华从公司内退。在家待了几天，她就闲不住了，跟着朋友上艺术馆玩，加入了合唱队。正赶上艺术馆一位舞蹈老师成立了中老年模特班，她立刻报名学习。这样学了一阵子，有一天，她和两个姐妹聊起来：跳舞的、打拳的、练剑的都上广场上练，咱们走模特的也应该出去走。三人一拍即合，第二天一早便在广场上放伴奏，大大方方地走了起来。

“临沂市最早开始在室外走模特的，我属于是先驱呢”，她说起来是有些骄傲的。那是2009年，这支名叫“沂蒙情”的中老年模特队，很快从3个人发展到20多人。这支队伍在市里很有些名气，广场艺术节、商场开业、企业年会和电视台春晚，都要请她们表演，一场能挣个两三千。

🟧 模特队上山东电视台录制老年春晚。图源受访者

后来，季卫华家从临沂老区搬到了市府大楼所在的新区，早晨去训练便得骑很久的车，很不方便。邻近的几个姐妹便撺掇她，“你看你都是老模特了，带着我们在五洲湖走走呗？”她爽快地答应下来，组织起五洲湖旗袍模特队。

加入的成员越来越多，仅仅一年后，每天的晨训便能聚集起六十多名兴致勃勃的队员。季卫华特地组建了模特队微信群，更加用心地组织。带一支队伍，比当普通模特队员难多了，她为此做了方方面面的努力。

音箱是现成的。她一向有随身带音箱，想唱就唱的习惯。但伴奏音乐是个难题。她专门购买了音乐软件的会员，听到好听的歌便下载下来。然后，她又从朋友那儿要了一个音频剪辑软件，装在自家电脑上，摸索着学会了裁剪、衔接歌曲。走步的音乐不比唱歌伴奏，太快太慢都不行，一首歌与一首歌之间还得接上节拍，需要一遍一遍调试。有时候，她一段伴奏能做上好几个小时。

服装也是必不可少的。季卫华给队里选购队服和演出服是很花心思的，总要先自己买一套看看材质和上身效果。每回遇到服装不满意又难以退换的情况，自己的几百块钱便搭进去了。

🟧 季卫华衣柜一角。图源快手

当然，比起音乐和服装这些外部条件更重要的，是实力。季卫华并非舞蹈或表演专业科班出身，凭着几年的模特表演经验，队员们喊她“季老师”。她想，要对得起如此称呼，只凭模特班学到的一些基础哪够呢？她在网上搜索了许多全国各地较为知名的中老年模特队视频，还特地找其中许多位有名的老师学习培训，以博采众长，提升自己。

五洲湖模特队愈发壮大之后，她意识到一个问题，人一多，学习和练习都很难精细。她于是从一位办舞蹈学校的朋友那儿租下了一间排练室，办培训班，有兴趣加强学习的队员都可以报名。第一期课程就来了三四十人，站满了排练室。大家对着大镜子看自己的动作，一举手一投足都可以仔细纠正，水平提升得很快。

后来，她又从晨训队员中选拔出二十多名走得美、表现力强的，组成了两支表演队。她亲自编排节目并组织大家排练，参加演出。不像许多队伍排节目时总是照搬网上视频，季卫华会学习别人漂亮的动作，但总要加些改动和创造，化为自己的动作。她喜欢在编排中加入自己的创新。

🟧 模特队合影。图源受访者

季卫华如此尽心尽力地组织了几年，几年下来，模特队群里聚集了两百多名队员。为了配合队员们的家事和工作，她将晨训时间定得很早。即便如此，队员们始终维持着极高的参与热情。夏天，百来人站开来，占据了广场。直到七点之后，许多人需要赶回家给家人做早饭，或给上班的儿女带孩子，队伍才渐渐散去。到了冬天，天气严寒，队员们也不愿放假，每天仍有五六十名队员裹着羽绒服带着口罩，也要蹬着高跟靴来广场报道。

近些年，临沂市流行起了快手，五洲湖广场作为临沂地标，总是聚集了许多视频和直播博主。每天清晨，博主们架起手机，拍拍广场上荷花池里的荷花，便将镜头转向走着模特步的女士们——她们也是广场上的一道风景。

在季卫华刚开始走模特时，丈夫不大支持，觉得她整天玩，没个正事，仿佛做妻子的，就应该在家本本分分地料理三餐、打理家务。他说：“我不拦着你，但你别耽误我吃饭。”

但如今，丈夫也已内退，家里每天忙忙碌碌有正事的人就成了季卫华。丈夫也在她的带动下上广场玩。到了广场，季卫华架上手机直播架便带队训练去了。丈夫也在边上走走，时不时看一眼手机直播页面，和粉丝们简单聊几句。看着粉丝数慢慢涨起来，他也很得意，仿佛那也是他的成绩。

🟧 季卫华快手主页。

季卫华形容自己，“没肝没肺，活着不累”。她说自己是个简单，一辈子追求开心的人。没想到凭着兴趣和热情带起的模特队，不知不觉间发展到了如此规模。她好像在退休之后，找到了新的事业，为此投入、付出，也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和成就感。

旗袍模特步看似平缓，实则外柔内刚，走起来全身肌肉都需要用力。基础便是收腹，小腹一收，腰立直，双肩打开，头颈上拔，臀部便自然上翘。走路目视前方，杜绝一切小动作。平时人们走路是两只脚两条直线，走模特步却需要走在一条线上。那需要提挎，腰部用力，控制小腿，脚平放，紧紧抓地。这样一个多小时走下来，队员们身上的汗哗哗淌。

这样练上几个月，人的仪态也大有改变。许多队员都说，见到老同学、老同事，对方就要惊叹：“你咋变样了呢？”整个人仿佛更加清瘦、匀称和紧致了。

季卫华喜欢和几个交好的队员一起逛国际服装城。店家看到这些有气质的大姐阿姨，总是格外热情，什么精品服装都拿出来让她们试，也愿意打打折扣。“他们知道我们能把他家衣服穿得特别好看，就像打广告似的”，季卫华说，“练过的人一看就是不一样的”。

🟧 模特队姐妹合影。图源受访者

在模特队里，队员们能交到许多年龄相仿的好姐妹。女人们聚在一起，最爱讨论的就是化妆和服饰。谁穿了好看的衣服，大家马上过去问：哪儿买的？多少钱？总能聊个没完。

哪个女人不爱美呢？

在季卫华眼里，穿上旗袍最能体现女性之美。现在，她的衣柜里收藏着二十多件精美的旗袍。她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穿上旗袍时的欣喜。那是为了表演购买的演出服，一件丝绒的紫色旗袍，肥肥大大的，也不修身。可她和姐妹们换上旗袍，化上精妆，对着镜子转一圈，忍不住惊叹：怎么这么美呢？

她知道许多亲友同事，看不惯她这样在外活跃、抛头露面。早些年，她发模特队相关的朋友圈总要屏蔽许多人的。现在她毫不在乎了，这样一件美好、快乐的事，何必遮遮掩掩。

模特队中有一位退休的公务员大姐，多年的工作习惯让她养成了低调保守的个性。晨训时她总是排在队伍尾端，不愿意入镜，看到举起的手机总要躲开。可一段时间后，季卫华发现她变得积极了，不再躲镜头，甚至很希望能参加表演。

队里许多姐妹都玩快手，每当季老师发出一条晨训视频，大家就热烈留言：“姐妹们都是有气质的美女！”“真漂亮姐妹们！”“阳春三月春光明媚的清晨，五洲湖模特队开始了每日的晨练，今天有近60名队员参加。”评论区排列起一行行大拇指与玫瑰花。

🟧 季卫华的快手评论区。

还有许多人被模特队昂扬、优美的面貌打动，一边赞叹“太漂亮了”、“神采奕奕”，一边说：“好想加入”。她们也许是模特队员们的同龄人，也渴望从平淡、劳累的家庭琐事中解放出来，像她们一样，展示属于这个年龄的美。

无论任何年纪，任何身份，既然美丽、昂扬，何不自信地展示呢？

朱美娟便很享受模特队自信、大方的氛围。过去做生意，她总留着利落干练的短发。到了旗袍队，她学着其他姐妹，第一次留起了长发。将头发卷成小髻，她感到自己穿起旗袍，迈起模特步，更添了几分韵味。

每天晨训前，季老师会在群里通知训练服装。有时是红裤子黑小衫，搭配水蓝色丝巾，有时是旗袍，有时是纱裙。一大队人伴随着音乐迈步，齐齐整整，亭亭玉立，看起来很有精气神。

但朱美娟最喜欢的还是周日，这一天，季老师说，把你们家里有的好看衣服、长裙子都穿出来。那感觉好极了，就像一个百花齐放的比美盛会。朱美娟会穿上自己最喜欢的那套民族风、袖上绣花的大衣。短视频和直播把她们的面貌呈现给无数观众，她要在全国人民面前，尽情展示美丽的衣服和美丽的自己。

🟧 五洲湖模特队今日聚餐，拍摄视频祝福姐妹们女神节快乐！

作者：刘麻

编辑：小南

人间后视镜工作室出品，点击关注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