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老天爷不睁眼,为什么也叫你说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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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透过电波传来那句、用略带沙哑嗓音说出的“且听下回分解”,我们再也无缘得听了。
因为就在昨天(11日)下午,受人喜爱的单田芳老师在中日友好医院逝世,享年84岁。生前,单老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我不会休息,我要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直(把评书)说下去”。只是现在,单老永远地休息了。
“看着这些海报,心发跳,脸发烧”
1953年,单老从沈阳二十七中学毕业后,本应继续攻读东北工学院,却因为生病而未能完成学业。随后,单老拜评书演员李庆海为师,走上了说书之路。在1955年,单老又加入了鞍山市曲艺团。这个曲艺团里评书演员和大鼓演员很多,加在一起有四五十位,这既给了单老广大的学习空间,也为他的早日登台创造了好条件。
出生在曲艺之家的单老从小便不少受到包括评书在内的各类曲艺的熏陶,而且当时学习评书有三四年的单老已是小有心得,他非常渴望自己的第一次登台说书。在自己向曲艺团的领导提出要求后,发现还有好几个人也有同样的想法,为此曲艺团举行了一次测评考试,还请了文化局艺术科的领导来担任评委。如果考中了才能有资格登台,否则就得继续学习。
在经过非常充足的准备之后,单老拿到了这次测评考试的第一名,并如愿在1956年的正月初一里开讲评书《大明英烈》。
在自传《言归正传:单田芳说单田芳》中他回忆起首次登台前在大街上看到曲艺团贴出自己的宣传海报,“上面写的是前进茶社特请著名评书演员单田芳,于正月初一演讲《大明英烈》,欢迎听众届时光临,风雨不误。”他形容自己的心情说:您听听这真是忽悠,我连台都没登过,算哪国著名评书演员?其实这就是商业运作。我走在街上看着这些海报,心发跳,脸发烧,非常不自在,压力油然而生……
因为只有正式演员才会有正场,首次登台的单老,演出安排在了中场结束之后、晚场尚未开始前的休息时间。春节里,刻苦准备的单老就没有过得好这个年,用单老的话说是“连饺子是什么味都没有尝出来”。而一直到登台前,他都是忐忑不安的。
在上台后:
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的情况,我的心依然在激烈跳动,两眼发花,往台下一看,似乎每个人都长着两颗脑袋,现在已经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候了,怕已然没用,我只好把醒木啪的一拍,朗诵了一首上场诗,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说书了。
因为对《大明英烈》很熟悉,单老倒是没有出现什么停顿忘词的情况;反倒是因为缺乏舞台经验,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语速相当之快,头一句话还没说完,第二句就冒出来了……
2014年,单老在接受北京青年报的采访时回忆起这段经历。他说,“第一次表演,初学乍练,一登台都不知道怎么说,感觉是胡说一通,说完都想不起来说了些啥,我自己特别不满意。每个人都是从失败中摸索进步的,有了失败,才有了后来的成长,因而并不觉得遗憾。”
每一个大师要想成长起来,都要经过许许多多的考验和磨练,尤其是万事开头难,这第一次的经历总是能给人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他也和我们普通人一样会心跳加速,两眼发花,甚至可能有些手足无措,但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单老内心里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假牙喷出来了,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在自传中,单老谈到自己是因为生病而从东北工学院退学的。不过他也透露了1950年春,父亲单永魁因为帮助了“反革命”罪犯佟荣工(化名王子明)而被判刑入狱六年,随后母亲又改嫁。
“主心骨不在了,能挣钱的老娘也走了,我如泰山压顶,心灵和经济双重的压力可想而知,这是我为什么辍学、与妻王全桂结婚、为什么又干了(讲评书)这一行当的主要原因。”这段时期,是单老人生中比较艰苦的时期。
就在他困惑地站在人生十字路口时,一个年轻女子出现了。这个年长单田芳8岁的姑娘叫王全桂,也就是他后来的结发妻子,两人很快地结了婚。因为妻子一个人的工资难以维持全家的生计,所以单老在婚后很快就决定下海,并随着妻子来到影响其大半辈子的鞍山市曲艺团。
鞍山老照片
在这个曲艺团里,他经历了国家政策的重大变化:
1962年,文化主管部门规定,凡属传统艺术一律停止,演员必须说新唱新。单老也积极求变,不仅向师兄杨田荣取经,学习说新书的技巧和方法方式。其实在从东北工学院退学后,单老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学业,他在空闲时间也在辽宁大学历史系(函授)学习,是当年少有的“秀才级”评书演员。一方面是有文化,另一方面是单老平时就喜欢看新书,所以他转变得很快。
单老说自己“曾一口气说过《草原风火》《新儿女英雄传》《战斗的青春》《林海雪原》等三十多部小说,收入并不比传统书差多少,所以每天我家里都有同行拜访向我学习说新书,我也把我个人的体会如实地传授给他们,于是杨田荣和我成为了说新书的顶梁柱。”
也经历了“文革”十年:
在自传中,单老承认自己在1966年前就已经出现了一些个人主义的思想,有点拜金主义。为了追求更高的工资一直希望能够离团演出,也被团长找过谈了好几次话。因此在“文革”发生后,单田芳成了众矢之的遭受批斗。他的听力因此受到影响,变得嘈杂模糊,几乎什么都听不清。
在下放期间,单老依然在偷偷摸摸学习,与妻子相互扶持,并在1970年得到无罪释放。苦心坚持下来之后,又在1979年重返书坛。
单老在接受采访时还曾经回忆起自己一次在鞍山体育场讲《隋唐演义》的经历。正讲到秦琼扔暗器时,却发生意外的一幕:
(那次)我刚镶上假牙,但说书假牙不好使,结果我吐字太用力,说“呔,你往哪里走……噗”——假牙喷出来了,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我赶紧让他们打着手电把我假牙给找回来,拿水冲冲又戴上继续说了……
这样一位一直遭受着命运磨练的大师,居然还有着这么可爱幽默、不为人知的一面?
单老早年在鞍山广播电台录音的留影
“干这个,我本来是有强烈的抵触情绪的”
出生在曲艺世家,而且又遭遇家庭变故,在外界看来讲评书对于单老来说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他曾经有过一段心理抗争的过程。
从小受到曲艺世家的熏陶,但也听到了世人不少对于这个行当的评价,那就是我们都熟悉的“下九流”。单老讲述,自己小的时候跟着家人四处演出,自己坐在后台“扒拉着”看父母在台前的场景。
那会儿艺人们演出都不卖票,说完一段书,拿个小笸箩,下去给人敛钱。一段书三分钱,“捧场了捧场了”,就这么喊。人家爱给就给,不给钱也没辙。当时我心里感觉着,下不了一个好词:这跟要饭也没啥区别啊,我可不愿干这个。
解放后,单老有机会安心读书了,高中毕业那年收到了东北工学院和沈阳医学院寄来的通知书。他最开始想当医生,“穿个白大褂,戴个听诊器,往屋里一坐,多绅士啊,起码不受风吹日晒”。但是命运捉弄了单老,不得已之下他退学了。
父母不在身边,还是个青年小伙的单老在亲戚的劝说下学了评书。“干这个,我本来是有强烈的抵触情绪的,干什么脏活累活我也不干这个。”也是看到建国初期,说书人也成为了文艺工作者,“不像以前,人家管你叫戏子”,受到了尊重,单老才慢慢扭转过心态来。
然而又让人没有想到的是,1956年,单老的父亲出狱,出狱后的老父亲得知儿子也学了评书,却是非常的反对他干这个行当。
单老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妻子接到父亲出狱讯息后,马不停蹄赶到沈阳老家,在家门口见到父亲时的一幕。他本以为相见的场面会是父子两人拥抱痛哭,然而画风却是这样的:脸上清楚写着“不高兴”几个字的老父亲冷哼了一声之后,劈头盖脸就把单老骂了一通。
你也说书了,真叫我大失所望啊,当初我发誓要改换门庭,我恨透了说书这个行当,可是老天爷不睁眼,为什么也叫你说了书?……我是做了哪门子孽?遇上了这么多逆事,今后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我在监狱苦盼了六年,好不容易回了家,没有一件事叫我顺心,我呀我呀!命太苦了。
单老的父母
面对这样尴尬的场面,单老的一众亲戚赶紧出来说和。
既有说单老讲评书悟性高、天赋好的,也有说单老当时在鞍山已经是一个“小红人”、小有成就了的……在一番劝说下,这位老父亲承认了自己儿子是吃讲评书这碗饭的命。老父亲依然像是有一团棉花塞在心口一样,只能不忿地说到:“(讲评书)我认了,不认也不行啊……”
“我跟全桂不算情投意合,结婚也是凑合”
在单老的一生当中,除了自己的坚持与天性乐观之外,最感念的要属妻子对自己的帮助。
而在这对夫妻之间,或许也没有当下年轻人口中的情情爱爱,反而更多的是恩情。单老自己就曾在公众场合直接表示:“我跟全桂不算情投意合,结婚也是凑合。我接受她,一句话,就是为了报恩。”
单老结婚是在19岁那年,没有父母的见证,婚礼也简简单单。
在结婚初期,妻子王全桂的工资比自己高,全家上下也都靠着妻子打点,单老一门心思学评书。“在咱家最困难的时候,是她挣钱养活了咱全家。”后来单老自己也登台演出了,整个家的生活才在两人的共同支撑下慢慢好转起来。
青年时期的单老
其实单老父亲出狱后,不仅是对单老学评书不满,对单老娶了一个大自己八岁的王全桂更是不满。这位老父亲就亲口对单老说,“听说你跟王全桂结婚了?王全桂比你大八岁,怎么能做你的媳妇?这个人我无法接受,你回来看看我可以,但你回去转告王全桂不准进我这个家门。”
一边是自己要赡养的父亲,一边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夹在中间的单老只能是多多做父亲的思想工作。他向老父亲讲述了妻子心地善良的性格,也讲述了两人的携手扶持。最终单老的父亲也慢慢从心底里接受了王全桂这么一个儿媳妇。
在单老下放期间,单老的妻子每天都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城市与农村之间,又是照顾家中老小,又是要去看望丈夫。这段时期虽然艰苦,但是妻子的支持给了单老最大的帮助和安慰。
1992年,正当单老的事业如日中天时,妻子王全桂却因病离开了人世,这成了单老此生最大的遗憾。时年58岁的他,被不少好友劝说可以考虑再组织个家庭,但都被断然拒绝了。
1957年,单老的全家福:单田芳与妻子王全桂、女儿及三个妹妹
单老深知组建一个家庭的不易,他认为自己一个人可以毫无负担地去创作,“相反地,我再组织一个家庭,这位女士什么脾气,什么禀性我不清楚。我快60的人了,我再去了解她,她再了解我,磨合几年就60多了,过不了几天,再发生矛盾怎么办,上了年纪了,承受不了了”。
另外,单老也体恤子女。他认为如果陌生人进了家门,儿女肯定会分心,“一开始互相拘谨着,没什么矛盾,长了肯定会出矛盾。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跟原来的截然不一样”。
“最喜欢房书安,诙谐,幽默,胆小,重情义”
晚年的单老是个很时尚前卫的人,他会网购、看韩剧,也会打游戏。单田芳曾在采访中表示,自己最喜欢的明星是迈克尔·杰克逊,“他很了不起,他歌唱得好,舞蹈动作也特别娴熟”。在《中国好声音》很火的前几年,他也一直在追节目。
他说,“所有的新事物,我都很感兴趣。他们的演出我很欣赏,有好东西我随时都可以吸收用到我的评书上。作为观众,我也希望他们能不断创新,给我们带来更多的艺术享受。”
包括单老也会玩微博。一年前,单老还发微博询问大家,最喜欢自己的哪一部评书?哪个人物?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单老讲过太多的好书,经典人物也很多,评论区里是意见纷纷。有人说,喜欢乱世枭雄张作霖;有人说喜欢白眉大侠徐良;也有人说喜欢圣手秀士冯渊;《童林传》里的童林也榜上有名……
而也有许多听友好奇单田芳老师本人喜欢哪个人物。他回答说,“我最喜欢的人物也是房书安,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一个受人喜爱的丑角,诙谐,幽默,胆小,重情义。”
众所周知,在单老的评书世界里,房书安是一个极具争议的人物。喜欢的人,说他幽默风趣、足智多谋;不喜欢的人,则说他厚颜无耻,卑微下贱,甚至还有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心狠手辣。单老用了“诙谐,幽默,胆小,重情义”这几个词汇来形容他,偏爱程度可见一斑。
有很多人分析过个中原因,而我们纵览单老的评书作品,可以得出一个有意思的结论:真正成功的男人往往都是不是那些武林排名第一,武功见极的人,而是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正所谓“小男人,大丈夫”,房书安恰好是此类人物典型中的典型。
从《七杰小五义》里的小人物,到《龙湖风云会》里的主要角色,房书安的成长经历,值得我们细细咂摸。且当他是一面镜子,每个人都会从中照出自己的影子,照过了才知道,“噢,原来真正笑到最后的是那些被称作小男人,大丈夫的人”。单老或许自己也在照着房书安这面镜子,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又在数天前,许久没有更新微博的单老发了文,支持女儿单慧莉的评书公开课。当时不少网友在评论区留言称“单老师一定要长命百岁”“单老师身体健康”。
没有想到造化弄人,单老就这么“突然”地离开了我们,虽然我们知道终有一别。
20岁拿起惊堂木,说三国话隋唐,英雄好汉、才子佳人他一说就是60年。
60年里,他饱受磨难,几经沉浮,却从未放弃过舞台。单老曾说:人生在世难难难,苦辣酸甜麻涩咸,起早贪黑为张嘴,争名夺利不停闲。话音落处,仿佛又听到那一句熟悉的“要知详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文 | 陈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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