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头肉的故事

几年前,我和大哥在街头摆摊卖猪头肉。我们卖的猪头肉是博山酱的,劲道爽口,肥而不腻。我们戴着洁白的高帽子,假装自己是高级厨师,吸引别人的注意。只有当我们压着刀片切肉,慢吞吞如履薄冰时,人们才会看出我们是假冒的。

后来我终于是切到了手。那时候已经收摊,大哥先推着三轮往回运一趟东西。此时城管队长来了,我照例要拿一斤猪头肉孝敬他,便像伺候顾客一般,干净麻利地为他切好。我的刀技已经炉火纯青,我手下的肉像一块豆腐,我手上的刀像融了筋骨的莫邪,而我是庖丁。

俗话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这酱猪头肉的肉太过劲道,皮厚滑弹,不服管教。于是在第六刀的时候,刀刃从我的指甲切下,指甲连着肉,一起脱离了指头。尽管被我死死按压着,血还是不断地从指头上淋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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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放下刀,跑着去附近的卫生所。在摊旁玩手机的朋友,顶替了我切肉的职责。他切肉的动作更加危险,我跟他说:“你小心点!”他说:“你赶紧包扎去吧!”大哥的儿子那时候才八岁,见我的手指被切了,感到十分兴奋,跟着我跑到了卫生所。他见我捏着手指,坐在椅子上,满身的汗,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便假装随意瞧着卫生室里的各样东西,想说什么话,却又不说。见他挲衣扪臂,亢奋新奇又不敢表达的模样,我问:“你开心吗?”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二十年前,村里的小卖部前,来了个要饭的。都快夏天了,他却依然穿着浅绿色的棉袄和藏蓝色的棉裤,满口黄牙,蓬头垢面。要饭的平时要饭,但该买东西的时候,也是要花钱买的。要饭的登上小卖部的台阶,从兜里掏出五毛钱来。要饭的对眼珠发黄小卖部女老板,一个中年女人打趣:“老板娘,想我了么?”老板娘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老板娘。老板娘说:“想了。”叫花子便很高兴,将他的五毛钱,拍在小卖部的玻璃桌上。

他的五毛钱是折起来的,十分破旧和肮脏。他说:“给我来五毛钱的猪头肉!”我见过要饭的买干粮,要白水,吃烂水果,没见过花钱买肉的。老板娘从冰箱里夹出一块肉,放到一块灰暗中绽放出花火的木质砧板上,肉就在火焰中间了。叫花子说:“老板娘,切点好的!”老板娘不说话,她笃定了她自己的主意,摆了摆刀刃,给叫花子切下一块肥的。乡下人不爱吃肥肉,爱吃瘦肉,每回,都有人指着猪头肉挑肥拣瘦,和老板计较肉切肥了,说老板坑人小气。老板娘故意给叫花子切肥肉,摆明了就是坑他,把肥的都给要饭的,那么这块猪头肉,往后就好卖了。老板娘麻利地把卖给叫花子的肥肉片切成几小块,手一扫,用刀放进薄白的塑料袋里。

叫花子提起塑料袋,走出去,蹲在小卖部门下的石磙上,用他粗劣的手指捏着吃了起来。他吃得津津有味,他说他快活似神仙,他用搪瓷饭缸敲打着石磙,饭缸上已经掉瓷,露出黑色的里子。“当当当当”,他说,“如果老板娘能给点水喝,那我真是连神仙也不羡慕了!”老板娘忙着按计算器,听见他喊叫,便说:“屋里有水,自己倒去。”叫花子自己去屋里提了大红的暖瓶,他把热水倒进了饭缸里。

他回到他的石磙上,喝一口热水,被烫得“啊”了一声。他说,好喝,比二锅头好喝!见我看他,他捏着他剩余的最后一块肥肉,同我说:“小孩,你想吃不?你要是想吃,我可以让给你。”我被他搞得很想吃,可旁人都在看笑话似的看着这个脏兮兮的家伙,我若是答应,我就成了全村的笑话,他们说我吃要饭的人的饭,说我比要饭的还下贱,说这是没出息的体现。我摇摇头,摆出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说:“不想,你吃吧!”

他就呵呵笑着,把最后一块肥肉填进了嘴里。吧唧!他说,真好吃!我的祖父和父亲,小时候都没吃过什么像样的好东西。我祖父每天清早都在喝早茶的时候听梆子响,听见“邦邦邦邦”的声音,他就指使我的祖母,拿着碗,去要一块豆腐,煎、炖、炒、炸,或者凉拌。除了豆腐,他最喜欢吃猪头肉。这导致我父亲也喜欢吃猪头肉,每逢宴请客人,就让我去小卖部买几块钱的。有一天,我们畅想未来。我问:“等以后有钱了,你想干什么?”我哥说:“买辆车!”

后来他在上中学的时候,用他睿智的眼光分析了中国的市场经济。他说,以后,汽修专业一定是最热门的专业,汽车维修一定是最热门的行业。中国人以后人均一辆轿车,轿车坏了怎么办?难道直接扔了吗?肯定是不能的,那就要找地方修。所以,学汽修,未来大有前途。他对汽车十分喜爱,他和他的一个发小兼同学,识得各色各样的车型,知晓无数车辆的特性,“什么时候能有辆车呢?”他说。再后来,他攒了一笔钱。

他问亲戚:“我驾照下来了,你说我该不该买辆车?”亲戚没有做出正面回应。他就自言自语道:“我想买辆车!”他不止一次征求我的意见,他还是通过自言自语的方式征求别人的意见,他说:“我想买辆车!”我说:“想买就买。”然后他又把有点钱想买辆车的想法,告诉了和我一起卖猪头肉的大哥。大哥听完他这句话就生气了,大哥严肃地训斥道:“兄弟,你这是有钱烧得吗?赶紧寻摸套房子,准备交首付吧!”

显然,这是成功前辈的经验之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于是,这笔钱就被我哥哥交了首付。买定之后,房价暴涨,我哥对大哥感恩戴德。好了,让我们回到我的小时候吧。问完我哥,我问我爹:“等以后有钱了,你想干什么?”他说:“吃肉。”我说:“吃什么肉?”他说:“吃脸子肉。”脸子肉,就是猪头肉。我怒了:“就吃脸子肉吗?”他说:“就吃脸子肉。”我愈发生气,斥之为小农阶级,由于我很生气,便举了个极端例子讽刺他:“赚了一万,就花一万买脸子肉吗?”

他见我急了,知道奸计得逞,很是高兴,一本正经地反问我:“不然呢?”下午,人们下班的时候,大街上人流涌动。这个时候,在街边卖猪头肉,非常赚钱。从下午四点到起点,三个小时,可以净赚八百。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个月,就没人吃我们这套了。因为这没有什么技术上的壁垒,我们发现各处都有戴着高帽子的家伙,用铁勺搅拌着铁盆里的猪头肉,我们便失去了戴高帽子所产生的独特感。

他们不给猪头肉喂花椒水、清香米醋、味极鲜以及蚝油,他们的猪头肉,不如我们的好吃。一开始,他们也能赚几百。后来所有人一天只得几十块,唯有我们的摊,一天还能得二百。被我们的料调过的猪头肉可真好吃啊,我至今怀念那个味道。很久以后,我走在路上,

还有人喊:“喂!卖猪头肉的,你怎么不卖肉了呢?我专门找你们好几回,你们怎么就不摆摊了呢?”

我说:“早不干了。”

他问:“你那大哥呢?”我说:“成亿万富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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