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国旧贵族复辟摧毁大秦帝国?一个流毒甚广的谣言
三解按:秦朝货币政策的问题,容后再谈,先说说简单的。
讨论秦朝灭亡的原因,有诸多的口径,比如《大秦帝国死于货币战争?》一文中,三解就列举了三种,其中最有群众基础的,恐怕就是“六国旧贵族”的反叛,尽管在诸多通俗说史的解析里,有说“暴政”下的“情有可原”的,也有说“秦始皇太仁慈、宽容”却“养不熟”的。
反正,所谓的评价追根究底,仍是告诉你——“他是好人!”“他是坏人!”就像我们年幼时缠着父母问电视里的人物是谁时得到的“答案”。
如果这就是“答案”,那么,马齿渐长的人生积累,恐怕就剩下胡须了,一个成年人,更需要知道的是,他是谁,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在当时什么环境下做出了他的什么选择,这书才算读出了三分滋味。
具体到这个问题上,“六国旧贵族复辟摧毁大秦”这个事实本身就不存在,或者说毫无意义。
一
我们先看“意愿”。
齐、楚、燕、韩、赵、魏,立国最早的当属楚、燕、齐,燕国记载较少,齐国经历田氏代齐,支族少一些,以楚国为例,芈姓公族衍生出单姓143个,复姓112个,各自繁衍,待到战国末年时,其人口多少我们不知其详数,但其规模却可想象。
春秋战国上承西周之末,是否持续为“分封制”或可商榷,自始至终为“贵族国家”性质却无疑问,那么,六国与秦国,本质上都是建立在这诸多同姓贵族与异姓贵族的联合统治之上的,只是其身份标识的法则,可以为“卿、大夫、士”的粗分,也可以是“公士到五大夫到大庶长”的军功爵细分,都是“封爵”,却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直白地说,“有爵者”就是“贵族”,而未必在同姓同宗之国,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孔子与田齐,孔子父亲为宋国大夫奔鲁,子姓的殷商之后给姬姓的鲁国当大夫,肯定不会有人否定他家是“贵族”,同样,田齐的先祖陈完是陈国的公子,妫姓公子给姜姓的齐国当大夫,也没人质疑他不是“贵族”。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贵族”对“国家”的认知和我们今天的人是完全不同的,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
这个鲁国临难时孔子的反应,和我们今天的“爱国言行”看似类似,就是国家危难时刻,我们要挺身而出,但其理由却是:
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
直译一下,就是鲁国是我们的父母生死都居住的地方,也就是说,孔子并不是站在“国家主人翁”的角度来看鲁国,鲁国这块地不是他的,是鲁君的,而他并非要为鲁君挺身而出,而为了自己与这块土地的“感情羁绊”,为了父母庐墓。
正因为如此,《论语·微子》中记录柳下惠言行: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柳下惠做官三遭贬黜,有人劝他为什么不走他国出仕?他回答说:秉持直道为人臣子,去哪儿不被贬黜?如果抛弃原则而去事人,又何必离开“父母之邦”?
这段话很有意思,隐含着世上无从施展“直道”的悲愤,也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为什么要离开感情深厚的土地?但换句话说,君子从道不从君,如果有真正的“有道”之君,君子也会望风景从之。
再看孟子写孔子,《孟子·万章下》:
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孔子离开鲁国去齐国,恋恋不舍地走,这是离开“父母国”的正确打开方式,一方面依依不舍, 一方面决绝离去,结合后面的评价,其实就是说孔子明断,不拘泥,又有人情。
孔子、孟子的态度恰恰代表了春秋战国时代对“父母之国”最温情的态度,他们对君主的态度则坚持“礼”和“义”的互相约束,发展到战国末年帛书中记录的“君臣友道”,也就是君臣关系之“朋友关系”,合作建功立业,不合则去。
“君”和“国”已经初步分开了。
另外还有一群“功利”主导的“贵族”们,对于自己贡献智力换取富贵的“交换”完全直言不讳,对于“父母之国”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感情可言,更不会影响他们“转仕”他国的决心,这些人心里只有自己,连“国”的概念都不会有,比如吴起,杀妻求将在先,受魏国两代信重在后,晚年投楚国,带着楚军胖揍魏国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这种心态,颇为类似今天网上流传的“成年人只问利弊,不问对错”。
也就是说,在先秦时代,“贵族”可能会“择君”、“择政”,或许有一点对“父母之国”、“坟墓所在” 的二三温情,却绝不会有今时今日的“民族国家概念”,“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
这就意味着,“六国”的存亡本身根本与当时社会上广大的“贵族阶层”无关,从思想上,臆测他们存在“复辟本国”的动因就是可笑的。
二
谈完意愿,再来谈谈“身份”。
现实情况是,史书上确实记载着存在“复辟”企图并付诸实施的,只有一个人——张良。
其余在过往的通俗说史叙事中与其并列出现的“旧贵族”,比如项梁、项羽、魏咎、张耳、陈余、景驹、韩成、田儋、田荣等人,“反秦”或许是他们的“最大公约数”,“复辟”则根本不是。
先来说说张良为什么“特殊”。
《史记·留侯世家》记载:
大父开地,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卒二十岁,秦灭韩。良年少,未宦事韩。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
对比一下张良曾辅佐的“韩王成”的经历,连传记都没有,散见他人本传:
良乃说项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贤,可立为王,益树党。”项梁使良求韩成,立以为韩王。(《史记·留候世家》)
及项梁之立楚后怀王也,燕、齐、赵、魏皆已前王,唯韩无有后,故立韩诸公子横阳君成为韩王,欲以抚定韩故地。(《史记·韩信卢绾列传》)
注意“韩王成”的原身份,“韩诸公子、横阳君”,前者是出身,后者是封爵,类似的还有魏王咎和魏王豹,见《史记·魏豹彭越列传》:
魏豹者,故魏诸公子也。其兄魏咎,故魏时封为宁陵君。秦灭魏,迁咎为家人。
《史记索隐》还特别注释了一下:
《彭越传》云:“魏豹,魏王咎从弟,真魏后也”。
有“真魏后”,自然就有“假”的,而“诸公子”在《史记》记录战国时代人时常见,比如平原君赵胜和韩非,也就是某代“国王”之子,但肯定不是六国亡国之君的正统继承人,甚至连其父究竟是哪代君王都不确定。
与之相反,张良父祖的“五世相韩”却是一一明确,这一方面是由于信息保存的问题,另一方面,也是对“六国后”的血缘身份的存疑,正因为如此,虽然韩王成、魏王咎号称为“六国后”,其在战国时代与韩国、魏国的“正统君王”的关系,都未必有张良这样的权臣之后亲近,更不用说富贵显赫了,所以,张良的“复辟”执念根本上来自于家族荣耀和传统,而非必须的义务。
在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再看这些新“冒头儿”的“六国后”,就会发现,没有一个“正统血脉”。
道理很简单,秦始皇灭六国之后,对六国君主的处置并不宽容:
长期被软禁在陈县的韩王安在新郑叛乱后被处死;齐王建投降秦国后被迁居“共”地,《战国策》记载他最终饿死;赵王迁则被秦始皇流放房陵深山,《淮南子》记载他在流放地作《山水》之歌,闻者落泪;楚王负刍被俘虏后无记载,之后楚人又立昌平君为楚王,兵败自杀;魏王假在大梁城破后被俘虏,《烈女传》有“秦杀假”的说法,但无其他旁证;燕王喜则在辽东被俘,后无记载。
六国的君王后妃、王子公主当然命运不会比他们的君王更好,甚至连血缘关系较近的“诸公子”也会受到牵连,比如魏王咎就是写明为“故魏时”的“宁陵君”,秦灭魏后,“迁咎为家人”,也就是说,秦始皇是搞过“近支王族”镇压的,所谓的“宽容”、“手软”,都是无稽之谈。
所谓“秦王平六国”,“平”的恰是六个国家的“王室”,“亡国”,“亡”的是宗庙,也就是现任楚王、齐王、赵王的小家庭传承,再放大一点,三代以内的“近支”亲贵。
依照先秦时代的世界观,“远支公族”没有直系继承权,根本就不能视作“六国”本身,完全没有镇压的必要,而新的王朝一样需要“异姓贵族”来效忠,对于愿意投效新朝的异姓贵族,像对商鞅、张仪、蔡泽之流一样,赐予他们爵位和保障权利,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事实上,韩王成的“横阳君”就没有标明为韩国的封爵,极有可能是秦朝的封爵,另如:
秦灭赵,(赵奢子赵牧)牧子兴徙咸阳,秦封武安侯,遂为扶风人。(王俭:《姓谱》)
由于记载有限,我们很难详细分辨在史书中出现的“故秦某某侯”是什么出身,因何封爵,但是,作为现象本身非常有启发性,就是秦始皇在统一之后,很可能并只是对“六国王室”不宽容,而对更广大的“贵族”群体给予了优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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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陈胜吴广的身份是值得探究的,到底是国家直接统治的黔首,还是贵族下的附庸,这不是司马迁所关心的事情,而恰恰是这场起义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