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空军七十年简史(三):向世界一流空军奋飞
系列阅读
1954年11月23日,安东(1965年后改称丹东)中朝人民空军联合司令部(简称“中联司”)矿山指挥所大礼堂。
此时此刻坐在礼堂台下聆听讲话的,大多都是曾在抗美援朝空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优秀指挥员,对这个指挥所并不陌生。虽然战时气氛浓郁的“中联司”这块牌子暂时还挂着,但战争毕竟已经结束一年多了,指挥所里的那些朝鲜人民军空军高级指挥员已经回国,准备重新经营起他们在战争中艰难保存下来的种子。
▲在中朝人民联合空军时期,已经利用战时休整阶段编印了部分教材读本
而那些经受了远比朝鲜战友更多的战火锤炼的,人民空军喷气式时代的“种子”,同样需要精耕细作。按照中苏两国在10月12日签署的协议,驻扎在旅大、安东等地的苏军部队将在1955年5月之前全部撤离回国。而他们的所有武器装备,将以部分有偿、部分无偿的形式移交给我军,苏军还要承担对我军的改装培训任务。
对于担任中方接交委员会主席的空军司令员刘亚楼来说,这仍然是一场需要争分夺秒的战争。在他看来,除了即将移交的,总计572架,足可用于装备19个飞行团的米格-15比斯/乌米格-15之外,如何利用苏联空军在国内驻扎的最后几个月时间,充分地把他们的本事学到手,从长远来看是更加重要的任务。
▲从1954年5月开始,空军开始落实新编制,很多师由2个团扩建为3个团;1954年8月,空17师编入海军,成为海航4师(图为编入海军后的阅兵式),这都使得空军需要更多的新机补充
虽然能在与美军的殊死空战中活下来并成为英雄,本身就说明了人民空军这些飞行指挥员的胆魄非凡;而且他们也确实是通过与苏联空军的并肩作战,不断提升着战斗技巧。但在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出身的刘亚楼司令员看来,这种“以战代练”仍然存在着不够系统的问题,要让“种子”们做到和苏联教官们一样能在大规模空战中游刃有余,还有很多亟需补课之处。
▲虽然此前应我军邀请,苏军顾问已经在一些航空兵师进行过大面积补训,但这种补训更多是纠正“以战代练”中形成的不良习惯(如不重视起降和航线等基本功),以降低训练损失
所以刘司令员亲自出席并主持这次被称之为“战前动员”的会议,目的就是要向台下的“种子”们强调这次机会的难得,并要求技术、翻译等重要部门予以密切配合。根据会议精神,空军在大连地区临时组建了两个飞行训练团,训练1团驻扎普兰店场站,团长由时任空14师副师长的边逢积担任,学员主要来自空2师、空6师、空14师、空15师和空16师。训练2团驻扎复县(1985年改为瓦房店)场站,团长由时任空3师副师长的林虎担任,学员主要来自空3师、空4师、空12师和空18师。
▲空4师于1956年3月30日改称空军第1师,该师是如今北部战区空军三个主力航空兵旅的前身
两个训练团的总教官均由苏联空军第55军的飞行副师长担任,并由他负责对训练团团长、副团长等我军高级飞行指挥员的教学。训练团编为8个飞行小组,每个飞行小组由一名苏军大尉或少校飞行员担任教官,为组内6名我军学员(均为大队长至团长级别的中级飞行指挥员)讲解并带教。
这次后来史称为“旅顺集训”的短暂培训工作,共为我军培养出了105名能够在四种气象条件(昼间简单/复杂、夜间简单/复杂)下执行任务,了解如何从螺旋中改出,掌握了“初级战斗特技”(短时间内多种飞行特技动作的连贯组合,比之前的“基础战斗特技”更为复杂)的“种子”。这些干部在接下来10年中,成为了人民空军现代化建设的中坚力量。
▲作为训练2团的学员之一,曾在抗美援朝空战中击落敌机5架的鲁珉,后来在1956年夜间击落B-17的战斗中,就充分发挥了“旅顺集训”的所学
与“旅顺集训”类似,在装备移交过程中,人民空军也给“老大哥”留下了深刻印象。以空27师为例,1955年2月,该师从青岛流亭移防到大连金州,接收了当地苏军航空兵一个师的60架米格-15比斯。虽然经过几轮谈判,苏军同意按照我军的时间表保证对每批移交的飞机完成地面检查、试车和试飞的工作;然而在实际交接中发现,苏军只做了一般的准备,而我军对机务工作的要求非常精细严格,甚至对机身蒙皮的铆钉也进行了仔细检查,对故障一一记下,并要求苏军限期排除。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的空27师还只不过是一支建师不到三年的年轻部队。
▲精准、守纪、零容忍,是如今舰载机部队的作风,也是那一代机务人的作风。关于这一时期机务工作的演变,详见:
https://wemp.app/posts/0b1c4a5b-b194-4d69-9e5c-588e945f9e82
连此前曾为波兰、捷克等国办理过装备移交的苏军军官都感慨,“给中国人移交装备真是太难太累了”,苏军机务官兵更是叫苦不迭,之前一对一带教我军官兵时还很融洽的关系一度陷入僵局。这时候我军既有严格的政策、也有灵活的对策的传统就发挥出来了,因为空27师驻地有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人民共和国诞生后颁发营业执照的第一家酒厂,就在金州。
俗话说得好,海鲜就酒,越喝越有。苏军机务人员不仅态度更加积极,酒后“无意”将部分并未列入移交协议的重要备件(如米格-15比斯上的BU-1U型副翼加力器、对飞机完成滚转等机动动作很关键,但其装配质量一般,需要较频繁地更换)作为“酒钱”悄悄赠送给我军的情况常有发生,这些物资如果集中核算起来,其价值非同小可。
1955年4月29日,在正式移交仪式暨庆祝大会上,苏联空军飞行副师长和机务主任在讲话中,都由衷地对年轻的空27师官兵们表示,“凭你们的这种工作精神,将来一定能建设成一支强大的空军。”而这样的场面,几乎在每个苏军向我军移交装备的机场发生着。
▲当然,在移交中难免有一些令人不快的插曲。比如旅顺基地的米格-17,就在1955年4月25日周总理前来旅大视察前一天,转场回到苏联,其实当时我军已经开始装备同型飞机了
1955年5月,各军区空军随各大军区重新划分。随着空军规模逐渐扩大,特别是1957年5月17日,空军和防空军合并,后者的高射炮兵、雷达兵、探照灯兵、对空监视哨和通信兵部队都并入空军之后,直接由军区领导各师就不太方便。因此从50年代中后期开始,各军区空军除增设了高射炮兵指挥部和雷达兵部之外,陆续成立了若干个军级机关。
▲作为军种仅仅短暂存在过两年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防空军及其前身,在抗美援朝和国土防空战斗中都立下了卓越功勋,在本篇的下一个系列中,他们的后辈们将占据相当重要的戏份
就在指挥关系逐渐理顺的同时,装备也终于迎来了更新换代。根据志愿军空军老兵,时任聂凤智司令员翻译的石耀华回忆,其实早在1953年,苏军就曾将4架米格-17转场到浪头场站试用。我军的首批米格-17则在1954年11月由空14师接装,1955年7月,空2师、空4师和空15师开始使用有加力发动机的米格-17F。
1956年9月,随着首批仿制生产的米格-17F——歼-5交付新组建的空17师,国产战机逐渐成为人民空军成长壮大的后盾。不过引苏装备仍然在很多重要的领域发挥作用,例如1956年我军引进了首款全天候战斗机米格-17PF,之后又在1958年分两批引进了米格-19P/PM型全天候战斗机和米格-19S白天型战斗机,并于1962年获得了米格-21F-13,推动着人民空军先后进入超音速和两倍音速时代。
▲米格-21F-13首装单位是11航校,该校1953年建校、1954年更名为空军战斗飞行学校、1962年改装米格-21后改回11航校之名,从建校起就担负着为新机战斗力生成探路的任务,有着中国的“利佩茨克”之称,图为该部后来装备的歼-7I
当然,这一时期最为传奇的引苏装备莫过于神秘的“543部队”——人民空军首支地空导弹部队装备的S-75型地空导弹系统(其北约代号萨姆-2,后来反而成为空军内部和公开宣传时广泛使用的称呼),不仅成为了人民空军打击美蒋高空侦察机的主角,更是一直服役至今的红旗-2家族的研制基础。
另外在西藏平叛作战中,人民空军初具雏形的大型机部队——运输机和轰炸机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从1950年3月人民解放军打通进入西藏的道路开始,空军就出动C-46等缴获的美制运输机进行空投补给,直到1951年10月人民解放军和平解放拉萨后,空军仍长期担负往返西藏与内地之间的物资紧急运输任务。加上1952-1953年配合陆军围歼四川和甘肃地区国民党残匪的战斗,空军大型机部队积累了一定的高原飞行经验。
▲1953年之前空军在川藏地区的作战情况
如果说在1951年的大和岛和1955年的一江山岛,轰炸航空兵还只是初试锋芒;在受制于当时基础设施建设和后勤保障能力,地面部队难以迅速到达的雪域高原,已经装备图-4重型轰炸机的人民空军轰炸机部队得到了更多的历练机会。从1956年到1961年,图-2、伊尔-28和图-4分别出动328、92和156架次;由于叛匪较少集中出现,因此我军轰炸机更多以航空枪炮杀伤敌人,作为留空时间长的“炮艇机”使用。在远离内陆、维护祖国统一的那片战场上,它们的功勋不应被遗忘。
▲例如在叛匪围攻一处县政府的战斗中,一架赶来支援的图-4在战场上空盘旋了十几个小时,不时对地扫射,一直坚持到地面部队赶来围歼敌人为止
1961年6月,在上甘岭战役中一战成名的陆军第15军,与1950年9月就成立的原空降兵部队(合并前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空降兵师)合并组建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空降兵15军。至此,人民空军诸兵种架构基本完成建设。
就在各兵种不断获得新装备,并通过实战锤炼自身本领期间,从1960年3月开始,根据毛主席“要编写出我们自己的条令”的重要指示,空军党委正式开始组织空军条令、教材等的编写工作,刘亚楼司令员亲自担任编写小组组长。这一系列条令教材,以苏军成熟内容为基础,针对人民空军建军十多年来的实践特别是实战经验修改,是战后社会主义阵营中第一个根据本国国情制定的空军训练大纲。
▲例如歼击机(原为驱逐机)、截击机(原为拦截机)等名词,被正式列为规范的、一直沿用到今天的军语,都是在这一时期统一的
值得一提的是,1960年苏联撤走外国专家之后,很多军种单位的翻译也随之被安排转业。但空军党委顶住了压力,将这些在正规化建设时期起到了重要作用的翻译全部留在军内,由他们翻译的1000多万字的外文材料(包括空司情报处掌握的西方国家空军相关的英文、法文资料等),为条令编写起到了重要作用。
1965年4月,罹患肝癌晚期的刘亚楼将军病危,在弥留之际,司令员对编写组秘书长姚克佑说:“答应我,把编好的条令拿一本放我墓上,我死也瞑目了。”5月7日,为人民空军的发展壮大奉献出所有余生的,人民空军首任司令员刘亚楼空军上将与世长辞,时年55岁。
▲中国人民的忠诚战士,诚哉斯言!
几个月后,在涵盖了全空军各兵种单位、共计数十个编写组的共同努力下,306本各类条令、教令、教材和教程陆续出版印刷。由于这些书的封皮均为蓝色,因此长期以来被称为“蓝皮书”。在人民空军历史上,虽然出现过多个版本的大纲(例如曾长期执行的1990、2002版大纲等),但论全面性与革新力度,能与“蓝皮书”相比的,可能只有2018版新训大纲了——这也是本系列最后一篇将涉及的内容。
“蓝皮书”的成功编写,仅仅是1960年代初期人民空军建军成果的缩影。此时中苏关系破裂,不仅苏联顾问全部回国,各类苏制飞机和发动机零部件,以及大部分油品都面临着严重短缺的情况,使得这一时期空军训练遭遇空前严重的困难(如广州军区空军,1960年平均飞行时间只有50个小时)。即使如此,从空军党委到军区空军再到各基层部队,各级单位都尽可能发挥主观能动性解决问题,某种意义上,这可以说是“老航校精神”在那个时代的再生。
▲图为北京军区空军自办的《机务简报》杂志,为当时各部队各型飞机的维修工作提供了一个知识交流平台,体现了空军当时的学习氛围。而在困难时期这类军区空军自办杂志不得不面临精简,也是当时整体情况的缩影
例如在歼击航空兵部队,师优先保证一个技术好、作战经验丰富的团;团也依此原则,优先保证一个“尖刀”分队,这些单位平时尽可能少担负新飞行员训练任务,主要保障战备值班。老飞行员尽可能完成并巩固三到四种气象条件的飞行技术,新飞行员虽然飞行时间减少,但却增加了低气象条件、双机特技飞行、地靶射击等险难科目的训练比重,尽可能提升训练效益。
▲从建军伊始,空军各部队就有着结合自身情况,“节约闹革命、不忘战斗力”的传统,坚持“技术爬坡”与战术训练并进。这种主观能动性,正是人民军队长期以来形成的“不等不靠”这一光荣传统的延续
在此时已经走上各师领导岗位的刘玉堤、林虎等优秀飞行指挥员的带动下,到1962年底,全军具备四种气象技术水平的飞行员比例,反而达到了1958年的4-5倍,1961年1月,叶剑英元帅视察空军时,挥毫写下了“地面苦练、空中精飞、修理维护、保证安全”的题词,成为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军航空兵的训练方针。
▲在历史发展上深受空军影响的民航系统,这八个字同样如雷贯耳——可惜和在很多场合一样,后八个字也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
到了1964年,随着各方面条件的好转,军委和空军发出了“迅速掀起学习郭兴福教学法运动”的号召,各级训练工作全面恢复。如沈空空1军的歼击机和强击机部队,年平均飞行时间恢复到了74小时,很多装备歼-5、歼-6的部队超额完成了飞行时间指标。到1965-1966年,各军区空军陆续组织歼击机与轰炸机、雷达兵、探照灯兵等多机种、兵种合练,标志着空军训练再次回到了较高的标准上。
由于种种原因,这一段流光溢彩的正规化建设历史,确实容易被后人遗忘。而在那个全年击落多达10架美蒋各型飞机和无人机的1965年里,人民空军披荆斩棘、向着世界一流空军的奋飞姿态,还能够保持多久呢?
(未完待续)
▲1965年9月,海航4师10团高翔、黄凤生驾驶歼-6双机一举击落美国空军F-104C一架,飞行员史密斯被俘。这是十多年后,我军航空兵再次在空战中取得的击落美军战斗机的战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