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村庄的返乡滞乡调查


一年之计在于冬
初冬的乡下,正值农闲和休息的季节。可故乡小村的人们却都坐不住了:冬天到了,春节还会远吗?
对乡下人来说,可以大半年都穷,但过年不能穷。一方面,过年是花钱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别人有钱,你囊中羞涩抠抠搜搜,村里的闲言碎语就够你无地自容的,这个年就没法过;另一方面,过年意味着来年的彩头和期冀,口袋里不装点钱,心情不好,来年日子怕也不顺畅。
所以,冬天一到,连平日闲散的人也都东奔西忙了起来。
我的堂弟,在镇上和县城工业园的一些鞋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干了大半年,还是一咬牙、一跺脚去了温州。他说,老家鞋厂月工资就两三千、三四千,两班倒,每天得干12个小时,又累又存不来钱,实在没意思;年底去温州冲一把,月工资七八千,好点的厂子上万,累点就累点。
要放平时,他宁愿在家待着。温州中小鞋厂,一般计件工资,春夏淡季,每个月也就四五千、五六千,一般包住不包吃,各种消费高,算下来,跟老家两三千、三四千差不多——中国的劳动力市场,其实已经大一统了。年底嘛,工厂订单多一点,工资高点,自己省着花一点,过年就有保障。
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大伯,是乡下白事上念祭文的老师傅,备受十里八乡尊重,每年赚个几万块钱不是问题。这两年,这项活计的竞争也日趋激烈,“竞争对手”们报价越来越低。他谢绝“内卷”,今年到目前只赚了一万多。眼看快过年,也坐不住了,去了一个族亲的养鸡场,做捡鸡蛋、打包的工作。
鸡场工作环境不理想,夏天高温天一般人扛不住。天气凉一些,老年人还能做做,他拉着大伯母,按天算钱,一人一天100左右,他们很知足。
我的父亲则早早转型。文艺毕竟不是乡村的刚需,活着才是。前些年他跟一帮老伙计操办的乡村剧团,扛不住生存压力解散,他利用原本的音乐基础,迅速自学了电子管、电子琴,联系了一些乡村红白喜事乐队,快速再就业。出一天工,能赚200。
他算了算,为了过年,还得再多出几个工。
只是,“现在一般白事才请乐队了。可能是疫情把一批身体不好的先熬走了,今年各地去世的老人好像也少了。出生的小孩也很少。现在乡下,不生不死的,大家都凑合着过吧”,他说。


一座村庄的样本
11月13日,农业农村部在全国会议上,尤其针对脱贫地区,明确提出“防止形成规模性返乡滞乡”的要求,如一记警钟,敲响在政府政策制定和实际工作之中。
“规模性返乡滞乡”,是“规模性”“返乡”“滞乡”三个关键词的叠加,这样的用词并不多见,显示出现实情况的严峻。它关系到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乡村振兴的可持续,也直接关系到亿万农民的生计,甚至社会稳定。
显然,政府也早已关注到这些问题。但我们注意到,一方面,如上文所述,返乡滞乡具有一定季节性;另一方面,农业部门关注的焦点,还在前些年刚刚脱贫的地区和脱贫人口,他们多位于老少边穷山区,相对全国广大地区,客观来说已经是少数群体。
反而像我故乡小村,这种中部地区、离城市既不远也不近、既不穷也说不上富、既不会短期淘汰长期也看不到什么希望的村庄,才是中国乡村的大多数。研究我们这样的村子,管中窥豹,更能呈现出返乡滞乡更普遍的真实状况。
我家乡小村,有36户,人口160多。返乡滞乡情况,按年龄段划分如下:
1. 60岁以上老年群体:只有1户还在外地打工(夫妻2人,由于丧子常年在外打工不归),1户在外开厂(夫妻2人),在城市帮子女带小孩的老人3人(包括我母亲在内);其余都在村里。另有70岁以上丧失劳动能力者4人(包括我的奶奶在内)。
这类群体,他们在城市已经找不到工作,也不存在“返乡滞乡”一说,而是“落叶归根”。这是乡村自然现象。
2. 50岁以上群体:只有5人/户在外工作,其中1人在温州一家鞋厂工作多年,1人在老家市里瓷板厂,都是男人外出,女人守家,还有1户两夫妻,就业城市不固定,另有1户,在县城生活(已买房落户,但将户口迁回)。
其余劳动力都在村里,除1户人家作为种植大户,1户人家作为乡村包工头,其他以就近打工尤其是打零工为主。他们属于“返乡滞乡”过渡阶段群体,即使还没返乡,多数也准备从城市退回乡村,有快有慢。
总体来说,这一群体的“返乡滞乡”,也是自然过渡阶段的客观存在。
3. 40岁乡村壮年群体,主要是75后-80后。本地务工和外出务工,各占一半——有些人常年在打工地和家乡往返,因此不好确切归类为“返乡滞乡”或“城市常住人口”。
80后大概是乡村最后的婴儿潮,因为80年代末、90年代初起,中国的计划生育就已严格执行,此后,加上社会经济发展和观念转变,出生率一路走低。因此,乡村40+群体,与城市类似,基本是乡村顶梁柱和最后“防线”。
他们主要是我一起长大的同龄人。主要从事的工作,一是在到本地或外地中小企业打工,比如到鞋厂、金属制品厂之类工作;二是从事装修装潢类,三是与汽车相关,比如开大货车,在外地跑网约车之类;四是创业(少部分人),其中,有1户在邻村开养鸡场,1户在老家办手工艺制品坊及开网店。
显然,上述就业都受经济影响冲击巨大:中国的传统、中小制造企业,普遍经营困难;装修装潢,则受制于房地产困局;物流运输,受汽车产能过剩、竞争恶化、订单下滑、大平台抢夺利润的多重影响,堪称近年来乡村收入落差最大的职业;而乡村创业,也存在瓶颈。
因此,40+群体才是“返乡滞乡”受形势影响最大的摇摆群体,也应该是政策重点关注群体。

|一代人
4. 30岁以上群体,90后为主。本村90后群体呈现断崖式下降,只有6人(注:本村户籍男子,为方便统计,存在婚育或未婚差异、是否分户等,暂不算户口迁走的外嫁女子及嫁过来的媳妇)。
他们中,只有1人在本地开了一家小企业,其余都在外打工。不过打工质量相较于40岁以上群体更多元,比如出现了1位较高级的技术“蓝领”,1位在城市做“白领”的广告业从业人员。
5. 20岁以上的群体,以00后为主。乡村00后群体,基本接受过大专以上教育,户口和就业基本就在城市,没有返乡滞乡的情况。

生计
从上述年龄段划分来看,四五十岁群体是当前“返乡滞乡”的主要群体。但从现实情况来看,总体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五六十岁群体。但他们总体属于客观、自然的“返乡滞乡”群体。
第一,城市基本上以50岁为界限逐步淘汰他们。制造业、建筑行业等用工量持续下降,还基本都设置了50岁这条线招工。这是市场直接淘汰他们的方式。
第二,50岁以上农民工群体,基本没有城市化(买房、落户、社保)能力,身体也日益不堪重劳动负荷,且中国农民普遍有“落叶归根”的愿望。
第三,中国城市和市场的“数智化趋势”加剧,而50岁以上农民工群体,不太具备相关生存能力。举个简单例子,比如他们相对不擅长用手机,送快递、送外卖的效率都较低。
他们逐渐被“数智时代+传统制造业”双重淘汰。
因此,50岁以上群体,“返乡滞乡”是自然现象。换句话说,他们是真不行了,你不让他们返乡滞乡,他们还能去哪里?城市会欢迎他们吗?
在生计方面,这部分“返乡滞乡群体”,普遍在附近打点零工,锯板厂、养鸡场、种植大户处工作。建筑工地一般也不再让他们干活,怕出事。工资日结,男人每天100元左右,女人80元左右。
最底层的工作,是扎彩灯,每天手脚麻利的,二三十元,夫妻两人能赚五六十元,加上每月能领一两百元“养老金”,养活自己,目前倒还不是问题——只要不生什么大病。
他们是无奈的被动“返乡滞乡”群体,应当成为政府政策的重点扶助群体。需要国家提供更多的福利托底,推动基本的产业振兴和乡村投资保障,此外,也是我经常建议的,搞活土地,大力发展乡村老年精品农业。

|扎芒帚,本地乡村传统手工艺
第二类群体,是75-80后,40+群体。他们才是“返乡滞乡”政策重点研究的群体。
40+中年群体,不论城乡,都是社会、家庭的顶梁柱和承压群体,但从就业和生计情况来看,他们普遍负重前行,压力山大。经济好转、政策得力,他们能继续融入“城市化”,情况不妙,则可能群体性退守“返乡滞乡”。
他们的生计,压力颇大。继续以本村为例——
第一类就业:打工群体。中小企业打工,或做一些装修类工作,本地和外地并无本质差别。好处在于,作为壮年劳动力,只要愿意工作,不管本地、外地,赚取一份能保障基本生存的工资还是不成问题的;坏处在于,不论如何挣扎,普遍只能维持生存。
以本地中小鞋厂为例,一般两班倒,每天上班11~12个小时,男性收入3000元左右,女性收入2000~3000元;温州鞋厂,一般实行计件工资,有淡旺季之分,平均算下来,收入一般四五千起,壮年男性群体收入好一些,但差别并不特别大。这样的收入,只够80后家庭基本开销,谈不上为子女铺垫出路(如更好一点的教育),更谈不上进城买房落户。
因此,本村打工的壮年群体中,除了其中两三个人在外打工,跟对老板做了管理层,剩下的人,“饿不死,也没什么希望”。如我堂弟,基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做一阵辞职一阵。而且生活没搞好,打光棍的人就多,继而又成为乡村不稳定因素。
第二类就业:乡村老司机群体。这与时代背景有关,我们这代80后乡村孩子,赶上了“汽车下乡+互联网时代”,很多人都成了“老司机”,我们村前前后后有十余人从事过相关职业。目前还在靠车生存的有6户人家,考虑到每户人家有4~5口人,光靠“车”,就养活了全村约20%的人口。
其中4人跑货运,3人自有车辆,1人给别人开车。在制造业、房地产和大基建时代,开大货车相当于“乡村中产”,即使给别人当司机,月收入也可以轻松过万。
但今时不同往日,货车已普遍成为负债资产:一方面,单子越来越少,且主要靠平台接单,利润大降;另一面是居高不下的过路费、油价、保险费、挂靠费,包括购车的分期付款等。乡村老司机,堪称近年来,乡村职业中落差最大的一大群体。
另有2人跑客运。其中一人,在本地与广东之间,通过微信群、私域接一些单子,成本倒还可控,收入还不错,做了很多年,也是我说的本村“有望城市化”(有能力进县城买房落户)的两户之一。另一户,在温州跑网约车,比打工强一点——好歹可以跟被淘汰的“城市中产”竞争了。
第三类就业:乡村“创业者”。开养鸡场的一位族亲,在老丈人家的支持下,养鸡场生意还算稳定,这也侧面反映了乡村经济型种养殖业的前景;而另外一位开竹艺品加工和网店的族亲,据说快坚持不下去,准备去亲戚的厂里打工了。
乡村40+的75~80后群体,人口基数大,生存压力大,生活弹性低,且受形势冲击大,稳定性差,须成为政府“返乡滞乡”政策重点研究和扶持群体。
第三类群体——二三十岁的90后、00后群体。他们正处于“向外走”的阶段,很少被动“返乡滞乡”。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是乡村“人才振兴”应当重点招引的对象。
他们当中,尤其是00后,大多受过大专以上高等教育,在城市具有较强的生存和融入能力。除了一位在本地镇上开鞋料加工厂的年轻人,其他都在城市工作、生活。尤其是20~30岁年龄段,由于受过高等教育,普遍可以成为城市白领、技术蓝领,基本可以跃出“农门”。
但另一面的现实,则是大城市买房门槛、生活压力的高企,对乡村家庭年轻人并不友好。不论统计数据,还是现实生活中,北上广深等大城市外来年轻人口正在肉眼可见逃离。
年轻人回流内地、县域、乡村,正在成为一大趋势。而他们身上带着的开放思维、数字化和创新能力,又是乡村新时期产业振兴和人才振兴的关键,他们反而是地方政府主动“招引返乡”的重点。


小结
综上,老家小村的就业、返乡滞乡和生计情况,并不理想。管中窥豹,多年来,制造业和房地产、大基建投资的缩减,各种人工替代科技的发展,早已直接、体系化地冲击到了广大农民工的就业和生存。
以前是农业,现在是制造业,已经越来越难养活中国农民。
但客观来看,这个趋势短期难以扭转,农民工“返乡滞乡”状况,恐将长期持续。应对方案应该如下:
其一,近两年各地政府财政困难,各种乡村投资及乡村振兴大有收缩之势。但现实情况告诉我们,必须持续推进乡村振兴国家战略。
而农民返乡“滞乡”并非不合理,它是中国历史规律,及城乡发展的客观现象,我们要辩证来看。一方面,我们需要持续推进中国城乡制度改革,让农民(及市民)能够自主选择流动;另一方面,持续推进振兴乡村,如果“滞乡”群体可以在本乡本土安居乐业,也就不存在“滞乡”问题了。
其二,经济降速时期,各地政府、社会舆论亦有将精力收缩回城市的趋势及舆论导向。现实逻辑依然是城市经济不佳,持续内卷,才加剧农民工返乡滞乡情况以及大城市人口外流情况。“救乡村就是救城市”,加快推进城乡融合、内循环流动,需要防止社会发展退回“唯城市化”极端路线。
其三,针对“返乡滞乡”趋势,以及“十五五”乡村振兴“农业农村现代化”工作要求,需持续盘活乡村生产要素,发展多元化乡村产业。
建议在坚守耕地红线、生态红线的基本国策之下。适当放宽——而非层层加码生产要素管制,只有让乡村相应生产要素发挥出价值,才有可能从根本上解决返乡滞乡就业和生计问题,以及乡村产业振兴。

其四,能解决就业的产业就是好产业,针对性制定“返乡滞乡”扶助政策。
对被动“滞乡”的乡村中老年人,采取基本扶助政策。如福利托底、保底乡村投资,并搞活非耕地外的多种土地生产要素。地方政府宜推进地方基本生态农产品在地供应链,鼓励发展老年精品农业等。
对乡村40+群体,采取重点扶持政策。其核心,是帮助这一群体摆脱对低端制造业的简单依附,拓宽其生存发展的可能性。一是多种数智化技术培训,帮助他们跟上时代转型与发展;二是金融扶持政策,鼓励多元化乡村创业创新;三是研究和推动乡村现代服务业、农文旅融合发展,摆脱纯二产制造业依赖;四是地方政府需从简单招商引资、工业化服务,转型本地服务,如区域优势产业规划、区域公用品牌及标准建设、农产品销售对接等等。
综上,“返乡滞乡”,滞的并非只是“乡”,而是中国经济转型、制造业及城市经济内卷、乡村振兴局部、阶段停滞等问题积累所致。我们所要做的,不是一碰到阻碍,思维就退回“城”或“乡”,而是继续推动城乡融合、内部开放与循环、乡村振兴,以及生产力要素流动、创新。
经济与社会发展的“自行车效应”下,原本被速度掩盖的许多细节问题都将一一呈现,我们需要面对的勇气,更开放的思维,以及更多积极的行动。
—— · END · ——
No.6641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刘子



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