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小秦:夜读偶录——陆游家世旧闻,赖佳抄以存之
陆游诞辰九百周年
陆游《家世旧闻》成书于淳熙(1174 -- 1189年)之前,南宋史家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两处引用此书:
卷三二六神宗元丰五年五月癸末纪事:
通直郎、中書舍人陛佃兼侍讀,奉議郎、起居舍人蔡卞兼崇政殿說書。(放翁《家世舊聞》:楚公為太學直講累年,既去而太學獄起,學官多坐廢。元豐中,侍經筵,神宗從容曰:「卿在太學久,經行為士人所服。卿去後,學官乃狼藉如此!」公曰:「學官與諸生乃師弟子,今坐以受所監臨贓,四方實不以為允。龔原、王沈之等皆知名上,以受鄉人紙百番、筆十管斥廢,可惜,願陛下終哀憐之。且臣為直講時,有親故來,亦不免與通問。使未去職,亦豈能獨免?昔蘇舜欽監進奏院,以賣故紙錢置酒召客,坐自盜贓除名。當時言者固以為真犯贓矣,今孰不稱其屈?臣恐後人視原、沈之等,亦如今之視舜欽也。」雖不見聽,然上由是益知公長者。蒲中行為太學官,獄成,獨以不經吏議被賞。楚公歎曰:「此賞豈可受也?」由是薄中行為人。)手詔:「朝廷議更官制,本欲覈正吏治,非徒膠古希奇而已。比命官置司,修講逾年,迨今頒行,尚爽條理,若爾者分撥事類,仍前糾紛,不免啟侮四方,貽譏來世。事繫國體,二三執政可不究心?其詳定官恐須益得深曉文法之人,御史中丞徐禧可同詳定官制,如頃所諭體統,令以此意著為式令。」蓋上嘗論蘇綽建復官制,上自朝廷,下至州縣,悉分為六曹,財賦如一,今先自京師,候推行有序,即監司、州、縣皆可施行矣。(墨本與朱本並同。)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南宋麻沙刻本 辽宁省图书馆藏
卷三四八元丰七年九月辛亥纪事:
辛亥,大燕集英殿,酒五行罷,以上服藥也。(舊紀書:上以疾,不果終燕,戊午,疾愈。新紀同。放翁《家世舊聞》:元豐秋燕,神祖方舉酒,手緩,盞傾覆,酒霑御袍。時都下盛傳《側金盞曲》,有司以為不祥,遂禁之。明年,宮車晏駕,楚公進挽辭曰:「花是高秋宴後萎。」楚公,陸農師也,意蓋謂此。佛經天人五衰,如宮殿震、身光滅之類,花萎亦其一也。已入筆記,天人五衰,記所無。)癸丑,傳宣閤門以服藥未安,前後殿可權不視事。

《家世旧闻》明穴砚斋写本
《家世旧闻》自明初即无流传,世不易见。明末著名藏书家毛晋(1599 -- 1659) 言及收藏放翁诗文:“余于放翁逸诗遗文,凡史籍载记及稗官野册,摭拾几尽,又订正《南唐书》及《老学庵笔记》附之,意谓放翁小碎,亦无遗珠矣。既简《说郛》、《学海》,又得《家世旧闻》若干则,喜而读之,真不啻登积书岩者。第其卷末,载蔡京述妖异事独详,不解何也。”(汲古阁《陆放翁集·家世旧闻》毛晋跋)其子毛扆言:“先君搜裒放翁著作,可谓备矣!”
清代学者何焯记载:康熙辛卯春,余偶从雍熙寺西冷摊得之,袁永之家故物。汲古斧季十丈(毛扆)惊云:“先人求之终身不得,何意近在郡城尚有完本!”从余借传,欲开雕而未果。此则止于掇拾丛残耳。戊戌冬夜,焯偶记。(《藏园群书经眼录》卷九《家世旧闻》条下引)
穴砚斋写本《家世旧闻》邓邦述跋云:《家世旧闻》,毛晋刻入《放翁全集》,乃据《说郛》、《学海》本,才寥寥六七条,故以独详蔡京好方士事为疑。盖未见全帙也。此册为穴砚斋写本,分上下两卷。上卷记祖父以上事,下则述其先君及其外祖舅家事。首尾完善,具有调理,过毛氏所刊几二十倍云。(上卷六十三条,下卷四十六条。)不可谓非惊人秘笈矣。放翁之祖楚公,即著《埤雅》者,宋本有其子宰序,即放翁父。其外曾祖又为唐子方,宜其文章、诗、字,皆有渊源,负一代盛名也。古书不易见,赖佳抄以存之,世之震炫于千元百宋者,吾犹以为仅得其皮与骨耳。
近年,学者在图书馆发现《家世旧闻》明穴砚斋抄本,延至1993年12月,经孔凡礼先生点校,中华书局出版。
陆游(1125 -- 1210 字务观,号放翁)乃诗人兼史家,著述严谨,言必有征,与杂抄漫录者不同。《家世旧闻》两卷(上下),记述高祖陆轸、曾祖陆珪、祖父陆佃、叔祖陆傅、父亲陆宰及外家唐氏之轶闻旧事。陆家前辈敭历中外,勤劳王事,熟悉朝廷掌故,因此,《家世旧闻》涉及宋朝(真宗至高宗时期)政治、经济、交聘、典章制度、道德规范、学术、文学等,极具史料价值。
《家世旧闻》上
太傅(讳轸,字齊卿,陆游高祖)辟谷几二十年,然亦时饮,或食少山果。醉后,插花帽上。先君尝言此,游因请问:“前辈燕居亦著帽乎?”先君曰:“前辈平居往来,皆具袍带,惟出游聚饮,始茶罢换帽子、皂衫,已为便服矣。衫袍下,冬月多衣锦袄,夏则浅色衬衫,无今所谓背子者。致仕则衣道服,然著帽。大抵士大夫无露巾者,所以别庶人也。王荆公在金陵山中,骑驴往来,亦具衫、帽。吾记绍圣、元符间,士大夫犹如此。”
太傅出入朝廷数十年,然官不过吏部郎中,太尉(讳珪,字廉叔,陆游曾祖)兄弟行有官者十余人。惟十七伯曾祖,仕至远郡守,余不过县令而已。亦有为县数任者。盖前辈安于小官如此。太尉与孙威敏、庞庄敏皆亲故。自二公贵,有书则答之,不先通书也。间至京师,必俟调官毕,始一见而归。二公遣子弟追饯,或已不及。与欧阳文忠公亦联姻。尝过扬州,文忠适为守。入境,关吏以告,文忠喜谓诸子曰:“陆长官来矣,汝前母早死,吾见杨家诸亲,未尝不加厚也。”已而,公亦不求见而去。
太傅性质直,虽在上前,不少改越音。为馆职时,尝因奏事,极言治乱,举笏指御榻,曰:“天下奸雄睥睨此座者多矣,陛下须好作,乃可长保。”明日,仁祖以其语告大臣,曰陆某淳直如此。
楚公(讳佃,字农师,陆游祖)仕宦四十年,意无屋庐。元祐中,以忧归,寓妙明僧舍而已。晚得地卧龙山下,欲筑一区,竟亦不果。山麓有微泉,引作一小池,名之曰“三汲泉”,今岁久,遂不知其处矣。
王禹玉作《上永裕陵名表》,云:“垂精七闰之余。”表犹未出,楚公与众从官见韩玉汝(韩缜)。玉汝曰:“今日左揆上陵名表,用‘七闰’字何所出?”坐客莫能对。玉汝乃特以问公,公不得已,徐曰:“‘五岁再闰。’注似云十九年七闰为一章。”闻者骇服。是时禹玉已病矣,犹如是之工。楚公于应对间,逡巡退让,不肯以所长盖众,此吾家法也。
楚公言:神祖语皆成文。公在后省日,尝因进呈修敕,日旰犹反覆考阅未已。时上疾初平,公乃请俟他日。帝整容,曰:“非喜劳恶佚也,盖享天下之奉,思以此勤报之。”当时语实如此,无一字润色。
苏轼赋《临江仙》:“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然而,据《家世旧闻》记载:
东坡先生守钱塘,六叔祖祠部公(讳傅,字岩老)为转运司属官,颇不合。绍圣中,章子厚作相,力荐以为可任谏官、御史。遂召对。哲庙语讫。公至殿上,立未定,上即疾言,曰:“苏轼!”公度章相必为上为钱塘不合事,乃对曰:“臣任浙西转运司勾当公事日,轼知杭州,葺公廨及筑堤西湖,工役甚大,臣谓其费财动众,以营不急,劝止。轼遂怒,语郡官曰:‘比举一二事,与诸监司议,皆以为然,而小匃辄呶呶不已!’‘小匃’盖指臣也。然是时岁凶民饥,得食其力以免于死,徒者颇众。臣所争亦未得为尽是。”上默然。章相闻之,亦不悦。以故仕卒不进。
徽宗初郊,内侍请以黄金为大裘匣,度所用止数百两。然议者皆以为郊费大,不应复于故事外妄费。一日,上谓执政曰:“大裘匣是不可邪?”楚公对曰:“大裘尚质,诚不当加饰。”上忽变色,曰:“如此,可便罢之,受不得丰稷(字相之)煎炒矣。”楚公退谓韩、曾二公曰:“使如相之者,常在经筵,人主岂复有过举邪!”丰公是时盖为工部尚书,以本职争论云。
元符庚辰夏、秋间,丰清敏公为中丞,楚公权吏部尚书。一日,见曾子宣于西府,色极不乐。“丰相之乃如此不晓事,方幸可回,又坏事矣。近者对,乃论司马君实、吕晦叔等皆忠贤,岂可因赦叙复,赦但当及有罪耳,无罪何赦也!上问渠:光、公著更改先帝法度,亦无罪邪?渠辄曰:合改,有何罪!其不婉顺如此。上不能平,颇疑朝廷皆假建中为说,而意实鄉元祐也。奈何。”楚公答曰:“公误矣,上牵于父子之爱,所谓建中,亦勉从耳。惟间有此等议论到上前,则建中之政可守,但患言路无继之者耳,不患坏事也。”未几,清敏竟改尚书,而王明叟为中丞,故群奸尚有所惮。明叟罢,本欲用邹忠公,以母老力请去,小人乘间得进,事遂大变,识者皆服楚公之先见也。
楚公在海州,和查朝散应辰《雪》诗云:“无地得施调国手,惟天知有爱民心。”盖公虽恬于仕进,而志则常在生民如此。
楚公绍圣中,坐元祐中修史,夺职守泰州。方在史院时,与诸公不合者实多,至或劝公自辩。公笑不答。到郡,以启谢执政曰:“论涓尘之小补,或有可矜;责天地之大恩,诚云不报。”议者谓非独得近臣之体,亦可见儒者气象也。
楚公为太学直讲累年。既去,而太学狱起,学官多坐废。元丰中侍经筵,神宗从容曰:“卿在太学久,经行为士人所服,卿去后,学官乃狼藉如此。”公曰:“学官与诸生,乃师弟子。今坐以受所监临赃,四方实不以为允。龚原、王沇之等,皆知名士,以受乡人纸百番、笔十管,斥废可惜,愿陛下终哀怜之。且臣为直讲时,有亲故来,亦不免与通问,使未去职,亦岂能独免。昔苏舜钦监进奏院,以卖故纸钱置酒召客,坐自盗赃除名。当时言者固以为真犯赃矣,今孰不称其屈,臣恐后人视原、沇之等,亦如今之视舜钦也。”虽不见听,然上由是益知公长者。
李作乂知刚,楚公之婿,才极高,公爱之。作乂与马巨济善。巨济在太学有声,及赴省试,作乂拟杜子美杜鹃诗体,作诗戏之,曰:“太学有马涓,南省无马涓,秋榜有马涓,春榜无马涓。”公闻之不乐。作乂曰:“某与巨济忘形,故有此戏。”公曰:“与人交当有礼。何谓‘忘形’?凡世之交友卒为仇雠者,皆忘形者也。尝记熙宁中,与舒信道、彭器资同在景德考试,信道一夕中夜叩器资门,欲有所问,器资已寝,亟起束带。信道隔门呼曰:‘不必起,止有一语,欲求教耳。’器资不答,束带竟,开门延坐,然后共语。信道颇不乐,然处朋友间,如器资乃是。”
司马温公(司马光)初秉政,一日,谓从官曰:“比年法令滋彰太甚,如三省法,乃至数百策,又多繁词,不切于用。如其间一条云‘诸称省者,谓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岂不可笑邪?”时诸人多与修书者,皆唯唯。楚公独起,对曰:“三省法所以多,缘并格式在其间。又所谓三百册,乃进本大者,而进表及元降旨挥、目录之类,自古却不少,若作中字,则不过五六十册,比旧日中书条例,所减乃过半,非滋彰也。至如‘诸称省谓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者,盖为内侍省亦称省,若不明立此条,虑后世阖寺盛,或敢妄自张大故也。”温公改容,曰:“甚善。”至崇宁后,群阉用事,遂改都知为知内侍省事、同知内侍省事,押班为签书内侍省事,以僭视枢府,则楚公所论,可谓先见远虑矣。
元丰七年,秋燕。神祖方举酒,手缓,盏倾覆,酒沾御袍。时都下盛传《侧金盏曲》,有司以为不祥,遂禁之。明年,宫车晏驾,楚公进挽辞,曰:“花是高秋燕后萎。”意盖谓此。佛经云“天人五衰,如宫殿震、身光减”之类,花萎亦其一也。
先公言:楚公尝戒门人子弟,曰:“《蔡文忠谥议》,谓文忠一言之出,终身无复。后生立身,当以此为根本。若于此未能无愧,何以为士耶!”
黄安时自言:少时见楚公,以所著《春秋论》为贽,其间有论董仲舒不合圣人处。楚公从容答曰:“仲舒读此书,三年不窥园,乘马不知牝牡,吾子曾如此下工夫乎?”安时言:“自闻此语,终身不敢轻立议论。”
楚公尤爱《毛诗》,注字皆能暗诵,见门生或轻注疏,叹曰:“吾治平中至金陵,见王介甫(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有《诗正义》一部,在案上,揭处悉已漫坏穿穴,盖繙阅频所致。介甫观书,一过目尽能,然犹如此。”
元祐中,李作乂为楚公言:“苏子瞻作《富公神道碑》,言争岁币用‘献’字甚力。某以当时国书考之,毕竟许他‘纳’字,则富公乃是不曾争得,碑既不言许之,复以能拒虏请为富公之功,岂非误乎?”公曰:“此非误也。大抵大典策与寻常文字不同,须有为朝廷讳处。如欧阳公作《范文正碑》,言天子得率百官为太后上寿,以文正争而止。后来苏明允、姚子张修《太常因革礼》,见当时实□上寿,便以欧阳公作不知此。是亦为朝廷讳尔。此等文字,必传之四夷,若人主改过、罪己之类,自是好事,直书无害。若如此二事,则系国体,不得不讳也。”
楚公元祐中,为礼部侍郎,时议者欲更太学法制,公独以为不可。曰:“若学校专恃法令,则旧法已善,若学校当先风化,则改法愈非。”及秉政,有建议学制者,公又非之,曰:“吾尝熟思之,以利诱学者,法虽百出,安能无弊,不若慎远师儒以至诚教育,如昔安定先生,能使学者敦德乐义而忘干禄之志,则庶几矣。”
曾丞相一日堂中语曰:“范镗虽章相所厚,然非他人比。”楚公曰:“何谓?”曾曰:“镗昨日自言从子厚者,从义不从利。”公叹曰:“士大夫议论如此,正今日可忧者也。方人盛时,屈意事附之,事变则曰‘我前日从义不从利’,可乎?”

《家世旧闻》下
先君(讳宰,字元钧)言:青州王沂公所居坊,有榜曰三元文正之坊。又尝见沂公登科报其父书曰:“曾今日殿前唱名,遂忝第一,皆先世积德、大人教训所致,然此亦是世间有底事,大人不须过喜。”因言:楚公登科时,第四人张中在殿廷喜甚,挈楚公手,曰:“如何得乡里知去?”楚公不答。及归,密谓所亲曰:“此殆非远器也。”中为明州象山县官,坐私与高丽人朴寅亮和倡诗,停官,终身沉滞。虽一时不幸坐法,亦器宇非远大也。
宣和末,蔡京病笃,人皆谓必死矣,独晁叔用谓先君曰;“未死也。此老败坏天下至此,若使晏然死牖下,备极哀荣,岂复有天道哉!”已而果然。
宣和七年,黄安时自寿春来山阳,见先君,叹曰:“乱作不过旦暮矣。天使蔡京八十不死,病亟复苏,是特使之身受祸也,天下其能不亟乱乎!”
先君言:“崇宁间,初铸大泉当十,号乌背赤仄,其次漉铜,制作皆极精好。然坏小钱三,辄可为一大泉,利既不赀,私铸如云,论罪至死。虽命官决杖、鲸配,然不能禁。又悬乌背赤仄及漉铜钱于通衢,使人识之。好事者戏谓与私铸作样,后无如之何。卒废为当五,旋又废为三。初,熙宁间铸折二钱,故崇宁大泉始亦号折十。已而群阉谓徽宗乃神宗第十子,而折非佳名,遂称当十。已而遂降旨云。
先君又言改当十为当五也。会稽天宁、能仁二僧寺,方大兴土木。郡守密召天宁长老滋须、能仁长老大智告之,且曰:“得密报如是,度不过明日。朝命必到。闻二寺积当十钱多,宜速以酬物价工直,勿缓也。”既退,智即召到事僧,如所言,悉散之。甫毕,而市已揭榜矣。使侦天宁,则须自郡即称疾掩方丈卧,闻揭榜乃出,智大愧服。然识者谓须既不可,当以告智,乃卖之以取名,亦非贤也。守私二僧,而使民受其害,其贤否又可知也。
先君使淮南,被命与廉访使者邵成章鞫常州制狱。成章虽宦者,然有直气。每为先君言:“童贯、梁师成辈,以家奴为公师,虽自古大乱之世,亦不至是。彼赵高称中丞相,龚澄枢称内太师,犹不敢为丞相、太师也。今贯辈岂不过之。”又指其颈,曰:“成章辈不幸自幼为内臣,他时必随例斫头矣。”
先君言:范忠宣公(范纯仁,字尧夫,范仲淹次子)绍圣谪居零陵,寓一寺中,杜门不接宾客,惟僧及道人来,则见之。所寓寺长老义霞者,颇朴茂,公亦间招与语。霞深感公,屡欲为公筑生祠,公每戒之。元符末,公既召还,霞即日筑祠偶像,奉事甚谨。未几,传闻公以观文殿大学士、中太一宫使还朝,中使问劳系路,且虚左揆以待。于是,零陵官吏,竞来焚香,增饰祠宇,张设供物。已而公殁,时事一变。又闻追夺碑额,镌削恩数,遂无一人复至者。崇宁癸未正月,公大祥,霞独率其徒致祭,作佛事,不少变。时邹忠公亦以谪居寓此寺,多霞之义,作诗赠之,曰:“钟铭勋业今何在,士偶形容尚严然。惟有老僧心不改,殷勤吹呗作三年。”大观己丑,先君为江阴酒官,时忠公自岭表归毗陵,从游甚款,亲闻此事。
陈辅之为先君言:荆公(王安石)元祐改元三月末间,疾已甚,犹折花数枝,置床前,作诗曰:“老年少欢豫,况复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慰此流米。流米只须臾,我亦岂久长。新花与故吾,已矣两相忘。”自此至没,不复作诗,此篇盖绝笔也。
先君言:米元章(米芾)“瓜洲闸”三大字,神彩飞动,妙绝古今,非惟他人所不能髣髴,元章自书亦无及此者。尝于膝上,以指画此三字,叹息不已。因言:元章晚病疡,前知死日,买棺,舁至便斋,倦则卧其中,客至,邀至棺侧,卧与语,如期死。且死,索笔大书,曰:“吾自众香国来,今复归矣。”

陆游《行书自作诗卷》长卷 南宋朱熹赞曰:务观(陆游字)笔札精妙,意致高远。可谓“南宋第一”。
先君言:玉玺,旧有六而已,其文曰“皇帝之宝”、“皇帝行宝”、“皇帝信宝”、“天子之宝”、“天子行宝”、“天子信宝”。虽各有所施,其宝皆藏而不用。凡诏书,别铸“书诏之宝”,而内降手札及与契丹国书,用“御前之宝”而已。至绍圣末,得秦玺,青玉也,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故改元元符。崇宁中,又获一玺,文曰“受命于天,既寿亿,永无极”,莫知何代物。然此二玺及祖宗时六玺,皆朴质,亦不甚大。蔡京乃请别求玺材,即用旧文重书刻之,谓八宝,皆美玉大璞,绝胜旧宝。然篆文皆以意造,为虫、鱼、乌、兽、龙、蛇之形,笔意华藻柔弱,无复古法矣。又得玉璞绝大者於于阗,色如凝脂,玉工皆谓目所未睹,乃琢以为玺,径九寸,细为九龙,文曰“范围天地,幽赞神明,保合大和,万寿无疆”,谓之定命宝,冠八宝之上,总称九宝。定命者,时方兴神霄之事,言神霄帝君赐上定命,故以名宝。置符宝郎,又以内臣为内符宝郎,缄启沐浴,皆以内符宝郎司之,所谓符宝郎者,莫得与也。
先君言:昭德晁氏多贤,自蔡京专国以来,皆安于外官,无通显者。有疏族,居济州,以京荐为大晟府协律郎,举族耻之。宣和中,有御史,晁氏婿也,旧有喘疾。一日,与叔用言:“自入台后,喘乃已。”叔用之妻颜夫人正色答曰:“某郎莫是不敢否?”盖其家习为正论,虽妇人亦渐渍如此。
先君言:何文缜㮚、苏在庭,皆以宗东坡为中丞击罢,谓之曲学。文缜谢表云:“师友渊源,妄追参于千载;文章户牖,期自立于一家。尝简圣知,何名曲学。”是时党禁方厉,士气颓弱,文缜犹不屈于言官如此,亦可喜也。至在庭表云:“与彼逐臣,别由高祖;既同谱牒,难逭刑书。”则贤士大夫少之矣。
先君临终之岁,尝梦侍楚公登海岱楼。楚公愿,又曰:“汝在此日,才数岁,今亦老矣,而况我乎!”先君既觉,悲感泣下,尝有诗云:“岁月悠悠悲往事,川原冉冉梦重游。”盖记此梦也。
先君言:宣德门本汴州鼓角门,至梁建都,谓之建国门。历五代,制度极庳陋,至祖宗时,始增大之,然亦不过三门而已。蔡京本无学术,辄曰:“天子五门,今三门,非古也。”天子五门,谓皋、库、雉、应、路,盖以重数,非横列五门。京徐亦知其误,而役已大兴,未知所出。其客或谓之曰:“李华赋云:‘复道双回,凤门五开。’是唐亦为五门。’京大喜,因得以藉口,穷极土木之工,改门名曰太极楼。或谓太极非美名,乃复曰宣德门,而改宣德郎为宣教郎。门成,王履道草诏,曰:“阁道穹窿,两观骞翔于霄汉;阙庭神丽,十扉开辟于阴阳。”十扉,谓五门也。昔三门,惟乘舆自中门出入,若赐臣下旌节,则亦启中门而出,盖异礼也。至是,中门之左右二门,亦常扃鐍。赐文臣旌节,则启左而出;赐武臣旌节,则启右而出。门虽极精丽,然气象乃更不及昔之宏壮也。
质肃公之第三子大夫公,亦以直名绍圣。初至京师,调官谒时相。相府接客有定数,数溢辄却之。公一日坐客次,闻门外有喧竞声,顷之,一人朱衣象笏,匍匐自门阃下入,盖以来暮,在数外,为典客不纳者也。问之,则尝为江淮郡守矣。公叹曰:“士大夫汩丧廉耻,乃至是耶!”即拂衣径去,自此终身不求堂除,不谒执政,每官满,辄从吏部注合入阙以去。仕亦至远郡守,积官至朝奉大夫。
彦猷侍读,质肃公无服兄弟。吴越之末,唐氏有名渭者,从其王归朝,得为王官,出领归州刺史,遂居荆渚,质肃公之祖也。名涣者,留居钱塘,侍读之祖也。侍读平生酷好砚,甚爱红丝石,以为备砚之美,非端、歙可比。红丝者,侍读初得之青州山穴中,红黄相间,纹如缠丝,以分布满砚为尤贵。亦有如山峰、林木、花卉之状者,莹润而有铓,故宜墨而不损笔。石中往往自出膏液,与墨相和,落纸如纯漆,天下石无此奇也。每一作墨,旬日不乾。匣必用银,若用漆匣,则气液蒸润,未几辄败。然侍读言,自得石,才琢二十余砚,而山穴为崩崖所窒,遂不可复取。今世所有,皆山外顽石,徒窃其名耳。后人诋红丝砚,至以为但堪研朱及作投盆,盖徒见顽石窃名者,不足怪也。
作者简介:成小秦,1975年毕业于陕西师大外文系;1980年毕业于爱丁堡大学英文系;先后在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从事翻译及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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