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最可爱的人”——读《1950一1953我在朝鲜战场》

       中学时在路翎的小说《洼地上的“战役”》里读到朝鲜少女金圣姬对志愿军战士王应洪的爱情的时候,我还以为那不过是作家的虚构。但不久以前,我在志愿军老战士何宗光的回忆录《1950一1953我在朝鲜战场——那年,那月,鸭绿江那边的记忆》 (长征出版社2011年)一书中读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

    39军某部四连的夏副连长发现战士们在传看几张人物素描画像。他拿来一看,画的竟是自己,追问来源,说是从驻地的朝鲜姑娘们那里传来的。素描把夏副连长山东小伙子的高大英俊的形象画得栩栩如生,形神兼备。夏副连长猜不出是谁画的,却让何宗光勘破了谜底。何宗光到四连来办事,在村口与夏副连长散过步谈过话,被朝鲜姑娘们看到了。后来,她们招呼何宗光来看她们的四张素描,何宗光一看,画的是夏副连长,禁不住赞扬说:“画得真好,是谁画的?”一位懂汉语的女孩指着在一起的一位“闺蜜”说:“是她。”这姑娘是一位小学教师,何宗光估计她是教美术的,“大约20岁的样子,长得十分漂亮,全身充满青春活力,一双澄清如水、光亮如星的大眼睛像会说话似的,镶嵌在淡红白皙、堆满微笑的脸上,浸透着艺术的韵味,显得气质不凡。”(第156页)听到姐妹们将自己“揭发”出来,姑娘有些脸红,这让何宗光觉察到她内心有一种不一样的情愫:画得这样逼真又传神,这姑娘一定是一有机会就悄悄跟着、盯着夏副连长……

     不知道是不是怕夏副连长犯错误(反正书中没有交待原因),何宗光并没有将这个“谜底”告诉他。然而,这却阴差阳错地让夏副连长真的犯了错误。

     几天后的黄昏,夏副连长路过这位女教师家门口,被她叫住了。他哪里知道这姑娘早对他芳心暗许,以为人家有事找他帮忙——帮朝鲜老乡干活儿,本来就是志愿军的日常——想也没想就进去了。谁知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姑娘已经等待了很久,我猜她很可能以为何宗光已经告诉夏副连长了,于是毫不掩饰地向副连长表白了爱意。副连长吓得不知所措,拔腿要往外跑,却被姑娘紧紧地抱住不放……

     何宗光在夏副连长等候处分期间探望过他,也与他聊过。他写道:“那一瞬间,在副连长脑子里也闪出过怕违反纪律的念头,但更多的是害怕被误认为是强奸,那更是可怕的后果,所以就不敢喊叫声张,加上青春的冲动”,于是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

     连部通信员到处找副连长开会,最后在姑娘家发现了他,立即报告了连长指导员。副连长被关了禁闭看押起来,以便请示上级领导,等待处理。

     根据志愿军的纪律,干部犯这种错误,要按军法论处,如属强奸,就要枪毙。战士们不敢公开求情,私下里十分痛惜。

     站出来为夏副连长说话的,首先是村里的阿妈妮们。她们找到部队上,理直气壮地质问:“这是孩子们你情我愿的事儿。你们志愿军的纪律也太过分了吧?事情是我们姑娘主动的,要枪毙的话,你们敢不敢把我们姑娘抓去枪毙呢?”

    那位姑娘更是哭成了泪人,找到部队领导表示这都是她的责任,坐牢枪毙都冲她来,只求志愿军放过副连长,等打完了仗,把副连长留在朝鲜,还给她——是的,你没听错,在何宗光的记忆中,姑娘一直说的就是把她的夏副连长“还给她”:生也好,死也好,总之你们要把“我的人”还给我。

    这时朝鲜当地政府也来向部队做工作要求原谅副连长。但何宗光的书里没有写而我体会到的一点是,部队领导很可能仔细研究了姑娘反复提到的那句“把人还给我”:如果我们枪毙了夏副连长也叫作“把人还给她”,那这姑娘是准备干什么?……我们志愿军是来抗美援朝的,如果硬是把个好端端的朝鲜姑娘给逼得殉了情,那影响岂不是更不好吗?

     但处分是不能不给的:智勇双全屡立战功的夏副连长被一撸到底,调到别的连队当炊事员。

    后来那姑娘的女伴们告诉何宗光:在夏副连长被看押期间,那姑娘求看守的战士带给他一张自己18岁时的照片,要他一定等着自己。在四连离开这个村庄开赴前线的时候,姑娘明知道副连长已经不在队伍里了,还是站在一个小土堆上,挥舞着一条红丝巾朝着队伍张望。

   几十年后何宗光回忆起这一切仍然百感交集。他很愿意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但他之后再也没见过夏副连长和那位姑娘,只知道夏副连长后来因为作战勇敢又被提升为连长,在一次战斗中身负重伤被送回了国内,而朝鲜姑娘则是再也没有消息了。

    读到这里,我想到1999年的电视剧《无悔追踪》。何冰饰演的北京青年孙焕章参加志愿军到了朝鲜,也是犯了与夏副连长类似的“错误”(好像还被俘过),结果虽然英勇作战还丢了一条胳膊,却连个功也没立,灰溜溜地回来了。可结果怎么着?那朝鲜姑娘不知怎么竟打听到了他的下落,一个人从朝鲜千里迢迢地赶来,加入中国籍,嫁给了他,两口子一起开了个朝鲜冷面馆。

     我想:这个孙焕章的故事总不是空穴来风吧?他的原型没准儿就是夏副连长吧?如果真的有朝鲜姑娘会不顾山长水阔音书寂寥到中国来寻找自己以身相许的爱人,那不正好是那位画素描姑娘的性格吗?

    何宗光同志的回忆录当然只能写他知道的事情,可我觉得自己的这个推断是很合情理的,相信这也是大家都愿意看到的结局吧。

    所以你看,这是一个多好的文学创作素材。我一再提醒学中文的同学们:革命前辈的回忆录或口述史是一座“富矿”。你千万不要以为那里面只有革命口号、会议记录、歼敌数字。那里其实有着人世间最有意义的悲欢离合,既有着最血腥的搏斗,也有着最动人的浪漫。

     比如今天的很多“爽文”会写“霸总爱上我”“明星爱上我”“我与偶像谈恋爱”,可你知道这样的事真的几乎发生在了这本《1950一1953我在朝鲜》的作者何宗光身上了吗?

     那是志愿军刚刚解放平壤的时候,硝烟未散的废墟间出现了十几名“仙女”一样的朝鲜姑娘。何宗光回忆,朝鲜姑娘本来就出落得好,而这群姑娘更是漂亮得出奇。一问才知道,她们都是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国立电影学院的学员。美军占领平壤时,她们近百名学员未及撤退,害怕受伤害(你应该明白这会是什么“伤害”),只好躲到乡下或深山里,现在知道志愿军打跑了美国佬,她们才敢回到首都,欢迎志愿军“冬木(同志)”。当时敌机轰炸,平壤的生活也很艰难,她们为志愿军演节目,志愿军招待她们吃美国罐头。双方熟悉了以后,几个姑娘总是围着参谋长说:“志愿军冬木,带我们去中国好吗?”

     参谋长不在时,几位姑娘就来缠着18岁的何宗光。

     其中一位叫金玉植的姑娘,在何宗光手里塞了张纸条。他打开一看,写的是:

     “志愿军冬木,我愿意永元(远)跟你去中国。我是爱你的。”

    参谋长也好,何宗光也好,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要说他们对这群如花似玉的姑娘毫不动心,那是假话。何宗光坦率地承认,当姑娘们为他们表演《阿里郎》舞蹈的时候,他真的很想拥抱一下她们。他说:

    “舞步时而轻柔,时而急促。那旋转的飘飞的彩裙,几乎要拂到我的脸上。

    舞动着的姑娘似乎更美。那白皙的皮肤,像是一块块水红的玉石,细腻润滑,纯洁无瑕。那薄薄的嘴唇,像是一片片粉色的花瓣,带露绽开,欲语还休。一双双亮如星月的大眼睛,清波流盼,娇羞脉脉。那目光含着深情的微笑不时逼视着我,我感到自己仿佛正遭受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的袭击。我简直无法切断这强大情感的吸引,无力抵挡那眼神的撩拨。

     我有些怕了,觉得舞动着的她们似有一种可怕的冲击心神的力量,我怕自己的心神会被这种力量‘俘虏’去。”(181页)

     可是,当这些姑娘真的向他们表达爱意的时候,他们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何宗光也不愿意看到金玉植被拒绝时伤感的表情,但他清醒地认识到:这是战争,我是随时可能牺牲的军人,而且是异国的军人。

    他想:这些女孩本来应该有幸福美满的生活,但它被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毁灭了。为了和平,为了中朝人民,为了这些美丽的生命,我一定要更加勇敢地战斗。

   魏巍在他的名篇《谁是最可爱的人》中写道:

   “朋友们,用不着繁琐的举例,你已经可以了解到我们的战士,是怎样的一种人。这种人是什么一种品质,他们的灵魂是多么的美丽和宽广。他们是历史上、世界上第一流的战士,第一流的人!他们是世界上一切善良爱好和平人民的优秀之花!是我们值得骄傲的祖国之花!我们以我们的祖国有这样的英雄而骄傲,我们以生在这个英雄的国度而自豪!”

    而看了我转述的这些故事,你心目中的“最可爱的人”是否更为立体、丰满,也更为亲切生动了呢?是的,他们是最可爱的“人”,而不是遥不可及的“神”。而在我看来,这丝毫无损于他们的崇高伟大,反而加深了我们对他们的理解与敬仰。你认为呢?

    有人读了以上的故事,也许认为志愿军的纪律过于苛刻,乃至不近人情。

    可是我们要问:

    为什么朝鲜百姓乃至政府要为素不相识的夏副连长求情呢?

    为什么金玉植她们见了美军避之如恶魔瘟疫,见了志愿军就亲热得不想分开,丝毫也不担心会受到任何伤害呢?

    是的,人民军队有着举世罕见的严格纪律。这种纪律有时候看起来十分苛刻,不近人情,但我们需要好好想一想:它到底是破坏了人情,还是维护了人情?

    常言道“人心是一杆秤”。你说我们的纪律“不近人情”吗?可千千万万朝鲜百姓的“人情”不就是“亲近”我们这样有着钢铁纪律的部队吗?不就是相信这样的部队决不会为非作歹损害人民利益吗?

    跨过鸭绿江的,是“雄纠纠,气昂昂”的“中华好儿女”。这些年轻、勇敢、淳朴的战士,带着保卫和平维护正义的使命而来,当然会引起朝鲜人民的极大好感。何宗光的书中写道:朝鲜经过多年战争,年轻男性牺牲很大,剩下的大部分都在前线。志愿军经过与驻扎的地方,能碰到的除了老人儿童,大多都是年轻的姑娘媳妇,很多村子甚至没有一个年轻男性。何宗光写道,“所以我们的战士就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姑娘们”(153一154页)。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严明乃至严苛的纪律,而是任由两国的男女青年“自由恋爱”,不但会影响志愿军的战斗力,也一定会影响到前方朝鲜军队的士气和思想稳定,从而影响到两国、两军的关系。而且正如何宗光认识到的,这种情况下的“恋爱”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很难说会给双方带来幸福。美军离开朝鲜、越南的时候,不都给当地留下了一大群“混血宝宝”吗?他们真的幸福吗?这对那些母亲与孩子真的公平吗?

      即使在夏副连长与画素描姑娘的那个故事里,不也正是因为志愿军有着严格的纪律,那位姑娘以及村里的所有百姓才那样坚信夏副连长一定不是“随便玩玩”“始乱终弃”,他们一定是两情相悦,情难自禁吗?是的,这纪律有钢铁一样的冰冷,可是你再摸一摸它,是否也能感到它不但是坚固的警戒线,也是公正的试金石呢?你的感情经过了它的验证,才配得到人们最美好的祝福。

     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胜利至今已经72年了。它正如彭德怀司令员说的,雄辩地证明“西方殖民者几百年来只要在东方一个海岸线上架起几尊大炮就可霸占一个国家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然而,它的意义并不止于此,在今天这个我们拥有的“大炮”至少已经与敌人一样多一样精良的时代,它更为重大的意义,是证明了一个真正能够维护世界和平,引领人类文明进步的民族具有怎样的精神与品质,她为什么不是一个侥幸成功满身铜臭的暴发户,而是一个“德配其位”“天下归心”的伟大民族。

      正是那些“最可爱的人”写下了这个答案。

      让我们继往开来,将这个答案续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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