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乐主义反战”之虚妄——驳一篇对《罗小黑战记2》的影评

     某红色网友群的Y先生转发了M女士(推测应该是女士)的一篇对《罗小黑战记2》 的影评,全文如下:

  【二刷罗小黑战记2才发现主题是“反战”,不是工业流水线电影的“反战败”。

    大多数电影里的伪反战主题其实都隐隐有些违和感,但以前我也说不好。现在才发现,大概是历史遗留原因,国人很喜欢在文艺作品里传递这样一个“爽”的逻辑:战争爆发,主角失去了亲人,蛰伏数年后杀掉了曾经的凶手,报仇雪恨。这样的主题与其说是反战,其实是“反战败”,因为“落后就会挨打”。

     大多数文艺作品里,对战争的刻画都着墨在很微妙的地方,战败后的残垣断壁,平民百姓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失败者的血与泪,反衬胜者狰狞的嘴脸。与其说是在强调“战争”,不如说是在制造战败恐慌,输了就会如何如何,只有变强才能如何如何,败者的泪是胜者的兴奋剂,只有成为强者才能保全自己……诸如此类。

      当然,报仇雪恨本没有错,赵氏孤儿的故事在每朝每都屡见不鲜,复仇的爽感应该是所有人类文明里少有的无条件共通的情感。但就像罗小黑2里说的“和平是需要强者主动的”,如果强者欺负弱者,等有朝一日二者地位颠倒,现在的强者报复曾经的弱者,战争又会再次发动,周而复始。

     所以我很喜欢电影的处理,小黑问师姐那些人怎么样了,师姐说“都死了,死在战争里,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才是反战,没有胜者和败者之分,因为所有人都会死去,只要参与了战争,人就一定会失去什么。败者失去家乡、亲人乃至生命,胜者失去灵魂里属于“人性”的那一部分,然后尝到战胜的甜头,战争永不止息,总有更强者把曾经的胜者也变为败者。

     第一遍看师姐回忆录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太看懂,第二遍才明白,那一段其实是在塑造战争创伤后遗症:被巨大的响声和闪光从睡梦中惊醒,窗外的光亮闪了两下,师姐才意识到这里的光是烟花,不是炮火。

     最后这一段蒙太奇简直是神来之笔,补全了师姐自愈战争创伤后遗症的所有时间线。从一开始吃饭吃两口就会呕吐,睡觉不肯在床上,情绪易怒,也有抗拒疗伤这样的自毁行为,到慢慢开始愿意接受无限成为自己新的家人。这个过程在电影里很短,实际上应该很漫长,甚至有可能是一生。电影没有用大篇幅去叙事,也没有煽情,只表现了当她开始自己和解后,慢慢开始对食物表现出兴趣与要求,也经历了爱美的少女时代,她留长发,编辫子,穿颜色鲜艳款式新潮的衣服。

     她做执行者的时候有过朋友,再在会馆碰见无限的时候会昂首挺胸从师父面前走过,又何尝不是意气风发的小小少女呢。

     痛苦,挣扎,反抗,前进。这一段对师姐的补完是我认为电影最大的闪光点,完全不输一些二战纪录片。

      最后,历尽千帆的师姐也没有成为刻板印象里的灭绝师太,而是变成了电影里我们看到的样子:强大,稳重,自信,享受生活。

     她穿舒适的衣服,住最好的酒店,吃美味的食物,松弛地支起腿刷手机。因为接纳自己,所以还有余力去爱小黑。她给小黑买新衣服,带小黑吃好吃的,也在看小黑和无限相处的时候设想自己生命的另一种可能:如果自己从小就跟无限生活,那会变成什么样子?

     所以她看到了幼年的自己,穿着干净整洁的小裙子,跟无限讨要一个冰淇淋。

      写到这里,我甚至眼睛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直面伤痛,救赎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勇气呢。

     师姐真的把自己养得很好。

     这一段往事闪回放在结尾而不是放在中间的设计也很精妙,有种解答了一切疑问的感觉,是一个很完整、很圆满的回环。

     正如一些影评博主所说,这部电影完全用了反好莱坞式的手法,保留了原汁原味的中式美学,一切克制中正留有余地。对战争的表达上,比起那种挑动观众情绪的狂热处理,罗小黑里的战争场景从一开始的流石会馆到池年杀人,都是干脆利落的死亡平推。没有慷慨激昂的配乐,没有人或妖大喊着友情啊羁绊啊就冲出来,也没有什么绝境中的小宇宙爆发,或者是因为没有补刀而如何如何。在罗小黑里,无论是人还是妖,都死的那样快而无声,像尘埃一样被战争的风卷走。

     比起描述壮观残酷的战争场面,其实更好的体现了生命的易逝。战争里不是对错或爱恨,而是死亡,是消逝。

    所以师姐才会说,比起讨厌人类,更讨厌战争。

     一句不提反战,但画面里都是反战,没有挑动情绪的激昂台词,没有上价值的假大空口号,就这样轻盈地写着一个战争遗孤是如何放下一切去爱自己的。

     举重若轻啊。

     看完以后我们不希望任何一个角色死去,人类也好妖精也好,大家都在世界上安安稳稳地共存。让观众产生这样的想法,这部电影就已经很伟大了。】

     Y先生对此文似有不满,评论道:

     “我感受到一种层层递进的哲思。仿佛有意识形态,在争夺反战和反战败的定义权,进则纳粹,退则投降。在反战与反战败之间,我有疑问:1.这是两种立场吗?2.若是不同立场,我其实倾向于反战败。可显然,我也认为,反战败不等于纳粹思想,而是要取得胜利,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在正义手里。”

     我并没有看过《罗小黑战记》,而且也早就过了看动漫的年龄。可是,文中“这才是反战,没有胜者和败者之分,因为所有人都会死去,只要参与了战争,人就一定会失去什么。败者失去家乡、亲人乃至生命,胜者失去灵魂里属于‘人性’的那一部分,然后尝到战胜的甜头,战争永不止息,总有更强者把曾经的胜者也变为败者”这一段,是非常刺眼的:中国人是抗日战争的胜者,那么按照作者说的“胜者失去灵魂里属于‘人性’的那一部分”,那么中国人成了什么了呢?这位作者M女士真的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吗?

     Y先生想驳斥,很对,可他驳斥的力度太不够了,好像倒是自己陷入了迷茫似的。于是我对Y先生说:

     “你转的这篇文章,你似乎是想驳斥? 但你还是将它看得太高了。它并没有什么‘哲思’,表达的只是一种对不付出任何努力而又可以被解释为‘反战’的姿态的臆想:‘我在过着最平庸的生活=我在反战,而且是最深刻地反战’。作者几乎没有诚实地表述任何观点、任何内容。所以我推荐大家读一读我上传的那本书《一个“日本八路”的自述》,了解什么才是反战。‘请质直明言,请如实陈述。’——应该将这两句话拍到此文作者脸上,拍到许多矫揉造作的作者脸上。记住鲁迅先生的提醒:‘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

     我的以上批评仍然是不够的,于是我又加上了以下的补充——但我要再次强调,我没有看过《罗小黑战记》,不知道它是否有M所解读的那些意思,因此我的批评是针对M文中显示的她对“反战”的理解,而不是针对我并没有看过的影片本身。如果《罗小黑战记》并没有M解读的那个意思,那么我的批评正好是为影片正名:“这里所批评的东西正是影片所没有也不可能有的,而是M自己的错误理解导致的。”

     M原文的核心缺陷在于忽视或遮掩了批判“反战败”的前提是批判“非正义战争”,因为“反战败”正是对“非正义战争”的“成王败寇”逻辑的确认。

     因此:

    1.像原文那样一味鼓吹“反战”,客观上反而构成了对非正义战争责任者的开脱:“凡战争即残酷,那又何必单单苛责我们发动的对华战争呢?”

    2.原文描述的“反战”不过是“我好好爱自己享受我的,这就等于让天下人都爱自己,世界就和平了”。这种不问是非,什么都不做不想却自以为“我最宽容我最有爱”的庸人哲学,其实并不能反战,反而会让大家逃避现实,在战争贩子面前步步退让,在正义之士面前故作高蹈,冷嘲热讽。

     3.原文因为回避上述问题,所以文风变得吞吞吐吐:宣扬个人主义享乐对“个体”的“疗愈”,却丝毫不提在战争危险依然存在的今天,这种“疗愈”能干什么?是否反而会培养出一种纳粹军官式的边听巴赫享受咖啡边按毒气室按钮进行大屠杀的畸形人格——这未尝不是在一个现实的残酷世界上“享受生活”所必备的“心理承受力”呀,又有什么错呢?

    作者罗列的所有“干净的小裙子”“讨要冰淇淋”“幼年的自己”之类“让我眼晴一酸”的“生活化细节”,在以上这样的追问面前,不是比作者批判的“假大空套话”更为苍白无力得多吗?不反而构成了对童真和日常生活的最大侮辱吗?大多数孩子不是宁可放下冰淇淋也要弄清是非善恶,而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愚弄吗?

    作者对《罗小黑战记》的这些评论也完全可以用在郭敬明的《小时代》,也可以告诉我们《小时代》就是最伟大的反战作品;或者贴到夜总会、妓院门口,告诉大家每天在这里“享受生活”“疗愈自己”“舒展人性”这就是反战;告诉妓女们让所有士兵把精力都发泄到“最有人性的事情”上,再也拿不起武器上战场,这就是最伟大的“反战”行动——大家都纸醉金迷,销魂蚀骨,好好地“爱自己”,谁还打什么仗呢?

    说穿了,这不就是老鸨们的逻辑吗?

    当然,我相信原文作者的用心并不坏。她只是受到这个时代“回避宏大叙事”的影响,只是她还很有良知,没有忘记“反战”,自作聪明地以为通过“回避一切宏大叙事”可以完成“反战”这个“宏大叙事”。

    其实我觉得:你要过你的个人主义的、享乐的、闲适的生活,你就过;你认为这种生活一定程度上可以疗愈战争创伤后遗症,我认为也没错。

    但你如果说这就叫“反战”,那就是胡扯。

     一个日本兵可以在慰安妇的温柔乡里享受几分钟“疗愈”(不然怎么叫“慰安妇”?),然后继续屠杀中国百姓;

    一个战犯也可以归隐田园,钓鱼养花、琴棋书画,“自我疗愈”个几年、十几年,再出山作恶。

     军国主义者本来就极度自私自恋,因此个人主义、享乐主义的闲适生活完全可以成为军国主义者的奖品或调味品。所以他们抢掠中国的文物古玩字画等艺术品,也欣赏中国的“国粹”比如京剧、古筝、美食……这些不但没有让他们“反战”,反而令他们亢奋不已,更持久高效地烧杀掠夺。这难道很奇怪吗?这难道还需要多做解释吗?

     所以将个人享乐绑定到“反战”,不但牵强,还可能适得其反。

     写出这种文章的人,既没有理论洞察力,又缺乏实际经验和历史知识,给人的感觉是只有孩子般的幼稚,却没有孩子们那分明的是非观,还自以为“看透了一切,超然于一切”。这就很成问题了。

     而且我认为现在的很多像M这样的女性作者尤其需要注意这一点,不要将“宏大叙事”都当作“男性叙事”解构掉而代之以所谓女性的“微观叙事”“私密叙事”。事实上,二战时的日本女作家林芙美子,原先对战争并无看法,但就是为了改善自己的个人生活,她响应所谓“国策文学”,来到中国,以自己的所长即女性的细腻情思与文笔,以种种“唯美”的“生活细节”描写,来为侵华战争粉饰与开脱。而战后的日本唯美主义文学有一部分为了回避战争责任与道德反思,而陷入“私文学”,“唯美”地描写色情以致乱伦,更显示出个人主义享乐主义回避“宏大叙事”的代价决不仅限于战争问题。

    结尾,我来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1939年,本多歌子11岁时,从日本来到中国东北的阿城。1946年本多歌子18岁,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当时叫“东北民主联军”)当了护士,被大家称作“小鬼”。她年龄小,个子也矮,部队发的大衣和鞋子都大,要自己重新缝制之后才能穿。日本战败、家人从阿城迁回日本,只有她一个人留在中国的军队里。她说在中国的时候行军途中看电影《白毛女》,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大概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1950年,她和许多日籍解放军后勤人员集中到江西泰和。到了周末,便和同伴一起去看电影。电影院门前有一位卖甘蔗的老妈妈,老妈妈的眼睛有伤残。当时本多歌子已经会说中国话,有一天,她便问老妈妈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老妈妈说是日本鬼子害的。日本鬼子来抢她的女儿,她反抗,鬼子用刺刀将她刺倒在地,伤了她的眼睛,抢走了她的女儿。

    本多歌子羞愧地对老妈妈说:“大妈,我也是日本人。”

     老妈妈却说:“是帝国主义不好,日本人民和中国人民是一样的。”

      回忆起这件事,本多歌子说:“老妈妈只是一位卖甘蔗的,不识字吧!也看不懂报纸吧!然而却……”

      她说,那件事之后,每次去看电影她都和老妈妈打招呼,自己零用钱虽然不多,但经常买老妈妈的甘蔗。因为思想转变过来了,所以朝鲜战争爆发后志愿军赴朝作战,而日籍人士由于国籍原因不能参加,她还不高兴,说是“民族解放战争哪个国家的人都应当参加”。1953年她随众多日本人被送回日本的时候,在上海等船期间她和二森范子想留在中国,甚至考虑过逃跑。(董炳月《寻访“日本老八路”》,三联书店2015年,70—72页)

     事实胜于雄辩:

    作为战胜者的中国人,失去“人性”了吗?

    同为少女的本多歌子,日日夜夜艰苦行军与工作,不但全程参加了解放战争,还想跨过鸭绿江去抗美援朝——她是通过享乐来“疗愈自己”的吗?她为什么不标榜“反战”?是打仗还没打过瘾吗?

     那么,人民军队的教育给了她什么样的“疗愈”?她看的《白毛女》给了她什么样的“疗愈”?那位卖甘蔗的老大娘又给了她什么样的“疗愈”呢?……

     这些问题不值得我们好好琢磨吗?

     与其沉浸于子虚乌有的情节、自行脑补的“深意”、自命不凡的“超脱”、自我感动的“眼酸”,何如抽点时间去了解真实的历史呢?

     让我们以最朴实直接的方式打开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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