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半导体之父:“大陆缺什么,我就去做什么。”
作者 | 大象
来源 | 大象放映室
1994年1月31日,83岁的钱学森给朱光亚(时任国防科工委科学技术委员会主任)写了一封信:
60年代我们全力投入两弹一星,我们得到很多。70年代我们没有搞半导体,我们为此失去很多。
1995年,仅仅一年之后,国家决定“砸锅卖铁”也要把半导体搞上去,投资100亿元实施“909工程”。这一项目超过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国家对集成电路项目所有投资的总和,可以说是举全国之力,但效果只能说差强人意。

然而一个华人的归来,却用短短三年时间,将大陆的芯片水平,拉快了三十年。如果不是对手台积电打压,他甚至有机会让上海成为世界芯片的制造中心。
有人赞叹,钱学森能抵5个师,他能抵1个国家工程。
他的名字叫张汝京,创立的公司叫中芯国际。


一.建厂高手
1949年1月,国民党在大陆节节败退,一个年仅1岁的男孩随父母迁居台湾。因生于南京,父亲给他起名为“汝京”。
也正是在这一年,18岁的宁波青年张忠谋,远赴哈佛求学,成为全校1000多位新生中唯一一位中国人。在命运之手的推动下,两人在阴差阳错中走出了不同的路径,将在多年后狭路相逢。
抵达台湾后,张汝京一家生活在高雄的眷村,邻里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外省人”。每当海上升起明月,浅浅的海峡便浮满了乡愁,父母对于故土的回忆,从小便在张汝京的耳边回旋。
父亲张锡纶毕业于中国第一所矿业高等学府——焦作工学院,起初在上海的一家炼钢厂工作,抗战爆发后效力于重庆第21兵工厂,负责开发坩埚炼钢法。
母亲刘佩金毕业于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化学系,1937年获美国康奈尔大学奖学金,卢沟桥事变后放弃了留学机会,先是在广州的教会学校教授化学,又因战火辗转澳门、广西、云南等地,后调入重庆弹道研究所从事火药分析,结识了张锡纶。
在烽火连天的抗战岁月里,二人秉持专业报国的赤忱,一个指挥炼钢,一个钻研火药,源源不断地为前方战士制造枪炮。当抗战胜利时,两人都成为了资深专家。
远赴台湾时,父亲带走了200余名冶金学徒继续办厂,学徒的父母都远在大陆。每当他们与台湾姑娘结婚的时候,张锡纶这位师父是永远的主婚人。这种“大家长”的角色和社群环境,让张汝京自幼形成海峡隔不断血脉的认知。
母亲刘佩金也是一代女杰,与昔日校友共同创办了台湾金陵女中,经常给孩子讲述爱国理念,叮嘱他们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
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下,张汝京虽长于台湾,却始终心怀大陆,云霞明灭间的故土山河,成了他心底永不熄灭的灯盏。
1970年,张汝京从台湾大学机械工程系毕业,随即远赴美国深造,拿下纽约州立大学的工程科学硕士学位。工程科学相当复杂,与电机系、机械系、化工系都比较接近,也正是这个跨学科的专业,为张汝京打下了坚实的学术根基。

1974年硕士毕业后,导师想让他继续读博,但张汝京迫切想到工业界锤炼。他先是在一家做染料的化工企业当工头,深入基层了解一线情况,后来又到一家冷冻技术的企业(名为Union Carbide),做出了多种新工艺和新产品。
1977年,凭借良好的学术背景和实践履历,29岁的张汝京成功加入全球半导体巨头德州仪器。而在此时,大他17岁的张忠谋,已经是德州仪器的三号人物,以铁腕管理著称。
此时的中国,600多家芯片工厂的年产量,才等于日本一家2000人工厂月产量的十分之一。而德州仪器,是日本工厂都只能仰望的行业至尊,1958年,德州仪器研制出世界上第一块集成电路,从此带领人类进入“芯片时代”,让此后的微处理器和个人计算机成为可能。集成电路两大发明人之一的杰克・基尔比,被誉为堪比亨利・福特、爱迪生、莱特兄弟的巨人。

而张汝京刚一入职,便被选入基尔比的核心团队,和“超级大神”共同攀登技术高峰。在基尔比身侧的四年里,张汝京不仅接触到最前沿的芯片技术,还学到了上司的科研方法论:拒绝向经验主义妥协,从基础物理层面重新思考问题。
德州仪器独特的企业文化,更是让张汝京印象深刻。很多人早上带一张帆布床上班,准备彻夜攻关,累了就睡在办公室;失败是不被接受的,必须振奋重来,直到成功为止。虽然职级上有差距,但在许多方面平等,连董事长都没有车位,如果他上班来晚了,那就要将车停在较远的位置。
多年以后张汝京仍然怀念:
德州仪器的工作环境很好,很多人愿意教我,实在是受益匪浅。
在做了8年研发后,张汝京转向了运营,跟随顶级的芯片工厂建设大师邵子凡博士建立工厂。建厂有着一整套的体系,不仅要懂技术和成本管控,还要设计产线、规划产能、排布设备,更要理解当地工人需求,因地制宜的本地化运营。
张汝京不仅有当工头的经验,还思维缜密好学习,不到两年就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才,先后在美国、日本、新加坡、意大利等地,参与或主持了10多家半导体工厂的建设,被业内公认为“建厂高手”。
此时的张汝京,不仅有沉淀八年的技术功底,还有辗转多国的建厂经验,如果责任心淡上一些,他完全可以轻松赢得西方世界的各种奖章,但父亲张锡纶的询问,始终在他的脑海盘旋:
你为什么不回大陆建厂?
无数个漆黑的夜里,父亲总是梦回大陆,但过去多年中,在台湾当局的高压政策下,只能惆怅地遥望海峡。如今看着儿子满世界建立工厂,父亲不由得燃起了希望。
张汝京本就有报国之心,父亲的询问更让他魂牵梦萦,但他深知半导体是知识密集型产业,没有足够多的技术人员,投再多的钱也只能打水漂。为了实现心中夙愿,他开始默默地为中国培养人才。
1989年,德州仪器在经过多重评估后,决定在中国台湾省建厂,张汝京立即想到了一个方案:到祖国大陆招一批工程师,把他们培养成未来到大陆建厂的奇兵。不过,台湾当局对大陆严加防范,张汝京只能作罢,但他并没有放弃,而是耐心地等待时机。
1992年,张汝京又到新加坡建设工厂,在他的奔走呼吁下,新加坡政府同意了招聘大陆员工的请求,张汝京在内地招聘了约300人,终于为大陆储备了一批人才。
一场为祖国筑芯的远征,即将启程。
二.直奔无锡
中国其实很早就关注到半导体,1975年,北京大学物理系设计出第一批1K内存,只比英特尔的1103晚五年,比韩国、台湾省早了近五年。
但彼时的美国联合多国,对社会主义国家实行禁运和贸易限制,尤其是先进技术的出口。
为了快速追赶对手,国家部委曾组织了两大项目——531工程、908工程,但由于西方的技术封锁,芯片的极速迭代,再加上本土缺乏人才,这种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方法完全无效。当90年代来临时,中国大陆的半导体产业,已大幅落后于起步更晚的韩国和台湾省,于是出现了视频开头钱老的感叹,和投资100亿的“909工程”。
为了学习先进的国际经验,1996年,电子工业部派出代表团,奔赴全球半导体巨头德州仪器“取经”,由总工程师俞忠钰带队。

因为精通中文与技术,张汝京被指派为接待负责人。他国遇仙才同胞,俞忠钰如获至宝,询问张汝京是否愿意回国发展,临走前拉着张汝京的手:
我们在北京等你!
不久之后,电子工业部便给张汝京打电话,力邀他担任“909工程”上海工厂的总经理。彼时张汝京正在泰国建设工厂,无法抽身,但张汝京表示,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到国内发展。
完成泰国项目后,张汝京回到总部递交辞呈,但由于已经是核心高管,被一次又一次地挽留。
一年之后,49岁的张汝京已经在德州仪器工作满20年,能够享受提前退休的福利,而父亲张锡纶的去世,更让他坚定了立即回国的决心。老人家离开故土近50载,最终一身遗憾地埋骨他乡,临终前仍然嘱托儿子回大陆办厂。
带着父亲的期盼,张汝京立即申请了提前退休,直奔大陆无锡。那一刻,如池鱼返回了日思夜想的故渊。
前往无锡,主要是收拾“908工程”的烂摊子。当时的无锡华晶承担了建设6英寸晶圆生产线的任务,但项目进展缓慢,在官方的邀请下,张汝京答应主导华晶的技术改造。
他先是说服了台湾省中华开发银行投钱,然后带着一个团队进行技术攻关,凭借在德州仪器的经验,仅用半年就突破了0.5微米的工艺。张汝京想进一步在无锡建厂,憧憬着万紫千红开遍中国的盛况。
但一通电话打破了美梦,1998年2月,朋友慌张地打来电话:
Richard,你要马上回来,要罚中华开发了。
由于台湾省严控技术转移,在大陆建厂充满了不确定性,张汝京只好先返回台湾地区,在世大半导体公司担任总经理,静待时机。

三.“我不要了!”
世大是台湾第三家晶圆代工厂,比行业大哥台积电晚成立了十年。张汝京主掌世大后,展现出卓越的管理才能,效率与士气都扶摇直上。
仅仅两年时间,世大就开始盈利,而且发展到台积电三分之一的产能。张汝京踌躇满志,前两家世大的工厂都在台湾,但从第3家开始,他准备全建在大陆。
不过,世大的飞速发展引起了行业大哥台积电的深深忌惮,而台积电的掌门人,正是张汝京的老上司张忠谋。以铁腕著称的张忠谋,直接用50亿的巨额资金,砸向了市值仅6亿的世大,誓要吞掉威胁,壮大自己。

溢价7.3倍的收购款,让所有股东都欣喜欲狂,张汝京也挺满意,毕竟这价格让人无法拒绝,而且台积电属于行业霸主,技术实力更加雄厚。他只向张忠谋提了一个要求:世大的第3家工厂要建在大陆。
收购完成后,台积电迅速将世大并入自身体系,不仅实现了产能扩张,还在第二年突破了0.13微米铜工艺,从此与国际一流大厂并驾齐驱。但张忠谋就像失忆般,绝口不提到大陆建厂的事,一方面他在配合台湾当局的政策,另一方面对大陆芯片的潜力心存警惕。
张汝京想等形势转变,可又实在等不及:
那时候受到台湾当局的限制,李登辉不支持;等他下台,下一任又是陈水扁,我就想,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去大陆?
在日夜的煎熬中,张汝京决定只争朝夕,毅然递交了辞呈。张忠谋威胁:
你可以辞职,但收购时承诺给你的台积电股票,就没有了。
张汝京说了四个字:
我不要了!
这一次他更加坚决,顶着当局的压力,放弃了台积电的股票,也要把半导体工厂建到大陆。
四.中芯出世
1999年,张汝京奔赴香港,为芯片工厂选址。
当时的香港正宣传“数码港”的概念,描绘的图景相当动人,而且在香港注册公司,更容易绕开美国的禁运,因此成为了张汝京的首选。
时任香港特别行政长官董建华慧眼识珠,同意给地建厂,但当张汝京提出为员工建宿舍时,香港的房地产集团沉默了,觉得这是在抢饭碗。

张汝京最终放弃了香港,又北上考察了许多地方,但由于有名无财且工程浩大,很多地方政府不敢拍板。直到一位懂行领导的邀请,张汝京才终于确认了理想的地址,这位领导,正是担任上海市经济委员会副主任的江上舟。
江上舟是极少数懂半导体的官员,在研究台湾地区的产业后,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让上海超越台湾,成为世界半导体的制造中心。
如果上海在此时扶持半导体行业,那么2015年-2020年,上海集成电路生产线技术等级和生产规模将可能超越中国台湾。
在他的建议下,浦东规划了张江微电子开发区,面积3倍于台湾新竹工业园。

2000年1月,张汝京应邀考察,上海四套班子全部出动。高层的重视,良好的营商环境,还有深刻洞察行业趋势的江上舟,张汝京当即决定,把公司建在上海,名字就叫中芯国际,意思是“中国技术第一芯”。
他不仅自己离开了台湾,还把妻儿全部迁往上海定居,甚至从美国接回了90多岁的母亲刘佩金。当踏上大陆的土地,落叶归根的母亲泪眼婆娑:
回到阔别 50 年的祖国大地,回母校金女大看老校长吴怡芳博士纪念馆,也看到失散多年的小姑姑、妹妹和堂弟妹及他们的家人。在大陆工作的大儿子陪着我从南到北探望亲人,感慨万千。
彼时的大陆半导体,比国际先进技术落后3代以上,官方砸锅卖铁投资100亿的 909工程,在引进技术和设备时困难重重。张汝京的到来,改变了局势。
由于大陆严重缺乏人才,张汝京直接策划了全球“迁徙”。凭借着多年积攒的威望和人脉,他竟然感召了300多位来自世大、台积电等公司的台湾工程师,100多位欧美等地的专家。
他还跑到美国四处宣讲,以亲身经历动之以情,所到之处常常聚集两三百人,慷慨激昂处,听得海外华人直落泪,又吸引了60-80位研发人才。不止有老东家德州仪器的宋天泰、俎永熙,还有当时芯片霸主英特尔公司的杨士宁、谢志峰,为了发展中国的半导体产业,他们自愿降薪来到上海,甚至卖掉了美国的房子。当时中芯国际三分之一的工程人员,都是台湾和外国人。

如此多的人才外流,而且是流到了敌对的大陆,引起了台湾当局的高度警惕。他们以张汝京在大陆的投资未经审核为由,对张汝京罚款500万台币,还要求在6个月内撤资。张汝京压根不理睬,直接宣布要放弃台湾户籍。后来中芯国际在北京和天津建厂,台湾当局又举起罚款大棒,累计三次共罚了1500万台币。
巨额处罚,刺耳的警告,张汝京却无比坚定,因为这背后,是父亲的询问,母亲的叮咛,还有半个世纪的信念累积。
五.管理哲学
张汝京带来的不仅仅是人才,还有一整套的管理哲学。
2000年8月1日,中芯国际打下第一根桩,仅仅13个月之后,8英寸产线的新工厂就已经建成投产,拥有国内最先进的0.25微米制程工艺,创下了当时建厂的最快速度。
不仅快,还非常省钱。2001年互联网泡沫破裂,全球芯片行业陷入冰点,正当同行收缩之际,他却加速建厂,这种战略很可能资金链断裂,陷入万劫不覆的境地。
但张汝京深谙“逆周期扩张”的法则,越是行业低迷期,越是超越对手的好时机。很多工厂的设备都在打折卖,中芯国际以较低的价格购买了大量二手设备,还买下了位于天津的摩托罗拉工厂,强势扩张等待行业复苏。
为了降低“逆周期扩张”的风险,张汝京研究了许多省钱妙招。比如有些工厂喜欢新潮的设备,花普通摄像头4倍的钱买可旋转摄像头,结果仍然有死角,张汝京就直接把两个普通摄像头挨在一起,价格减半,还没有死角;还有许多公司在盖厂时高价租外面的办公室,张汝京直接在旁边修一个铁皮屋,当临时办公室,等工厂盖好后,再把铁皮屋当仓库用,又可以省出一两个机器的钱。

张汝京本人,更是一点没有大佬的架子,坐经济舱,住快捷酒店,吃7元盒饭,开着小排量的老式桑塔纳。在他以身作则的引领下,中芯国际节俭成风,员工甚至调侃,中芯国际英文的缩写SMIC,是“Save Money I Can”(我会省钱)。
凭借着这套省钱大法和近乎苦行的作风,张汝京极大减轻了公司资金的压力:
有人盖工厂,规模不到我们的一半,花费是我们的八成,效果还没我们的好。
除了节俭理念的极致执行,和逆周期扩张的大胆魄力,张汝京还懂行业节奏与资本边界。
比如面对西方技术封锁,张汝京以高超的资本玩法破局。为了建立中芯国际,张汝京筹集了14亿美元,约等于909工程的总投资,多数资金来源于美国高盛、德国英飞凌、日本东芝、新加坡特许半导体等外国公司,但每个股东仅占百分之几的股权,最多的也就百分之十几,没有谁能撼动中国人的掌控权。
这种横贯国际的股权结构,可以更好地向西方解释自身的“纯民用”属性,从而突破美国的封锁,引进国外的先进技术和设备。
逆周期扩张的过人胆识,全球资源配置的清醒头脑,再加上产业报国的赤子之心,中芯国际的发展,开始狂飙突进。
2000年,中芯国际动工;2001年,建成8英寸线;2003年,启动90纳米工艺的自主研发,首次将大陆芯片推进到纳米级;2004年,中芯在北京建成了内地第一条12英寸晶圆生产线,只比全球第一条12英寸线晚三年,实现了又一个中国半导体行业的重大突破。
不仅技术突飞猛进,营收更是坐上了火箭。2002年销售收入4亿元,2003年狂飙到30亿元,出口创汇3亿美元,而且2003年底时,中芯国际三个工厂的总产能达到每月6万块晶圆,位居行业第四,仅次于台积电、联华电子和特许半导体。此时的中芯仅仅创立了三年。

有人评价:
中芯国际用三年时间,将大陆的芯片水平,拉快了三十年。
张汝京也被公认为 “中国半导体教父”。
而在中芯国际的带领下,2003年整个中国的芯片产量,达到了破纪录的134亿块,芯片总产值达到351亿元,与启动“909工程”前的1994年相比,十年间增长到了10倍。
在2000多亿美元的半导体产值中,中国企业还只是一群小鱼,但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上海很有可能成为半导体的制造中心。
然而,正当行业欣欣向荣时,一股寒流猛烈袭来。
六.大哥的怒火
2003年8月,中芯国际即将在香港上市,马上迎来高光时刻,正在这个关键的节点,行业大哥台积电却发起“闪电战”。他们在美国加州,起诉中芯国际窃取商业机密并侵犯其专利,要求中芯国际赔偿10亿美元,这一天价赔款,把中芯卖了都赔不起。
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点,台积电的选择都无比狠辣,一来可以影响中芯的上市,二来把事情闹到美国,磨损国际客户和消费者对中芯的信赖。
张汝京当然知晓行业禁忌,明令禁用原公司技术,但中芯当年从台湾带走300多位工程师,其中数十人任职于台积电,工程师的思维惯性埋下隐患,导致中芯在应对诉讼时非常被动。
2005年,经过漫长的拉锯战,中芯与台积电达成和解,中芯要在6年内向台积电支付1.75亿美元,这个金额在张汝京的接受范围内。
但《和解协议》中,有一条是 “中芯国际所有技术都需供台积电自由检查”,这就相当于给中芯套上了镣铐,只要有一点疏忽,就会被抓住把柄。
果不其然,台积电在2006年卷土重来,又在美国起诉中芯侵犯了他们的专利,中芯选择在北京高院反诉台积电,指控其不正当竞争和商业诋毁。
没想到的是,由于未能提供台积电主观恶意的实质性证据,再加上可能引发管辖权冲突等原因,北京高院驳回了中芯的诉讼请求。但中芯内部态度强硬,坚持不再私下和解,一直与台积电斗到了2009年,结果,美国法院的判决之重,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中芯不仅要再赔台积电2亿美元,还要向台积电割让10%股权,更狠的一条是,张汝京必须辞职。
当时中芯的45纳米工艺已经获得良率验证,与台积电的40纳米仅有一步之遥,这一切,只用了短短九年时间。而台积电的再次胜诉,直接给中芯按下了暂停键,听到判决的那一刻,张汝京像被重锤击碎的玻璃,身心碎裂,放声痛哭。
这两次惨烈的专利战,几乎让中芯失去了扩张能力,张汝京也引咎辞职,离开了他亲手建立的公司,他落寞的转身,成为了大陆半导体史上最悲壮的背影。

2009年11月,张汝京离开了中芯国际,看着失落的团队,他温声安慰道:
不要认为这是人生中很大的失败,不要被打趴下。
张汝京离职后,中芯陷入多年低谷,权力真空引发高管内斗,扩张的战略也被打断,研发更是陷入停滞。台积电则持续施压,2012-2019年分7次抛售中芯股票,套现逾3亿港元,被业内视为“羞辱性减持”。这种不看好的信号,既打压了中芯员工的信心,也深刻影响了国际资本对中芯的估值,在这场无形的资本围剿中,张汝京亲手创立的中芯,几乎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所有人都在问,中芯还能活下来吗?张汝京又该往何处去?
七.补天
然而,无论是中芯国际,还是张汝京本人,都没有在风暴中倒下。
对于第二个问题,张汝京的回答是:
大陆缺什么,我就去做什么。
2009年11月,由于签下了竞业协议,未来三年内,不得从事与芯片相关的工作,尤其是晶圆代工领域,61岁的张汝京选择进入LED产业。彼时中国的LED产业严重依赖进口材料,而LED的核心技术,诸如外延片生长、光刻工艺,与半导体制造部分重叠,可以为日后重返芯片行业奠定基础。
此后几年,他投资创办了映瑞光电、昇瑞光电等4家公司,覆盖LED产业链上下游,帮助国家实现了技术自主化。
2014年,竞业限制一结束,66岁的张汝京就返回了芯片行业,在上海创办了新昇半导体,盯上了中国芯片最薄弱的环节——硅片。
硅片是半导体的基石,占芯片成本30%,但300mm大硅片,大陆100%依赖进口,面对着这个缺口,张汝京带领团队日夜攻坚。
2016年,在经过两年血战后,中国首根300mm单晶硅棒横空出世,纯度达到了11N的标准,不仅填补了国内空白,更为中国半导体产业链上游自主化奠定基石。

当首批硅片出厂时,张汝京却悄然退出,问题解决了,就交给上海硅产业集团运营,自己则投身下一场创业。
张汝京又思考起产业模式的痛点,芯片生产分为两种,一种是以英特尔为代表的IDM,包揽设计、制造、封装、测试的全流程,另一种是台积电首创的代工模式,专注于制造。
这两种模式都已被先行者垄断优势,后来者很难追赶,张汝京对此忧心忡忡。2018年,70岁的他又成为国内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青岛创立芯恩半导体,探索可能是最适合中国的产业模式——CIDM。
他联合了十多家企业,以共同出资的方式交叉持股,共享资源和工艺,既降低了风险,也终结了设计端与制造端的隔阂状态,让各方能够深度协同,在两大模式之外,走出了一条共享制造的新路线。
2022年,74岁的张汝京再度披甲,以执行董事的身份加入上海积塔半导体,做起了车用芯片。
彼时中国新能源汽车爆发,“缺芯之痛”却如芒在背,中国车规芯片进口率超 90%,面对着严苛的标准,张汝京双管齐下。技术上,将中芯国际的成熟制程,移植到车规芯片产线;产业上,联合吉利共建芯片联盟,实现芯片-整车同步开发,又为祖国补上了一片天。
而对于第一个问题,倾注张汝京无数心血的中芯国际,在经历管理震荡与技术封锁的多重困局后,终于又慢慢走向了正轨,从技术、资本与战略三个方面破局,尤其是顶尖人才梁孟松的加入,298天内攻克14纳米工艺,良率提升至95%,成为了近些年国产替代的大主角。

2024年第一季度,中芯国际的代工收入市场份额首次冲到第三位,仅次于台积电、三星电子,这家一度靠“残羹冷饭”维持生存的公司,再度成为了台积电头疼的对手。
2025年,77岁的张汝京仍在督战积塔车规芯片,他用一生回答了父亲的疑问:
你什么时候回祖国大陆建厂?
中芯国际初创时,曾经有台湾的朋友到上海拜访张汝京,回去跟台湾媒体评价:
Richard 连西装都没有穿,就是一件工作衫,披上件发旧的灰色毛衣,像个传教士,办公桌是三夹板拼凑起来的便宜货。他说他有一个中国半导体的宏伟梦想,为这个梦想要彻底献身,好像甚至牺牲性命都可以。这个人不是为了赚钱才做这件事,这才是最可怕的。
张汝京的生涯是一部中国半导体产业的突围史诗,在美台技术垄断与地缘封锁的夹缝中,他连续创业填补国家产业链关键缺口,将个人命运熔铸于“中国芯”的自主化进程。
在中芯创立之前,大陆半导体与国际先进技术相差3代以上,但张汝京的到来,直接为中国的芯片插上了翅膀。
2003年首次将大陆芯片推进到纳米级,2004年建成中国第一条12英寸晶圆生产线,2009年更是通过了45纳米工艺的良率验证,直追台积电的40纳米技术,在台积电两次专利诉讼狙击后,他又以离职换取中芯生存,为中国保留晶圆代工的火种。
哪怕戴上了竞业限制的枷锁,他依然转战与半导体制造有部分重叠的LED产业,随后又三次创业,为中国芯片补天,国家缺什么,他便提刀冲向哪片坚壁。
由于深谙半导体产业的地缘政治属性,他以工程师思维重构产业逻辑,不留恋单点胜利,只攻坚系统短板。

硅片、模式、车芯三次创业,皆在产业链最脆弱处落子,破局即奔赴下一战场,力图将美台技术霸权危机,转化为国产替代机遇,功成身退的背影里,写满对国家使命最深的鞠躬。
没有人知道下一个战场在何方,但他的脚步始终朝着产业地图上裂痕最深的方向,国之所需,便是心之所向,这是张汝京用一生刻写的密码,也是东方大国科技长征中最硬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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