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复台湾不只要统一,更要解放和治理
文 | 刘梦龙
今天是我们第一个法定的台湾光复纪念日,这样一个日子,谈谈这个在当代不能回避的问题,是个好时候。最近大热的剧集《沉默的荣誉》,我想不少朋友都看过了。抚今追昔,当历史和现实交织,落在当下,落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岂能无感。

台湾问题,经过八十多年,兜了一大圈,落到我们这代人肩上,无疑又回到了那个只差一步之遥的微妙时刻。八十多年前与今天两岸的局势,你细思,何尝不是似曾相识。诚然谁也说不好这一步何时会来,这一步之后我们又要面临怎样的局势,但我们应该有些清醒的认识,有些经验的总结,有些对未来更全面的盘算,是应该的。
在谈论当下之前,我们不妨先回顾一下过去。当我们不带上后见之明,以当时人的认知去看待当时的情形,对当时的一些人和事,恐怕就会有不一样的认知。而这些认识,足以为日后提供更多的参考。

毕竟,世上绝大多数选择,事后来看,大概都有更好的解决方案。有些在当时人看来,能解决的事情,可能在后人看来,其实是没法解决的。而有些在当时人看来绝对无法解决的问题,在后人看来,其实只要等一等,就会有大转机,完全不用如此委曲求全。那些在后世看来失当短视的举措,在当时也许才是顺理成章、不得不如此的。
就如《沉默的荣誉》所反映的那样,八十年前,虽然经过先烈巨大的努力与牺牲,台湾最终还是没能迎来胜利解放。如今我们也都知道,台湾问题最后因为美国干涉彻底长期化了,直到八十年后,台湾依然孤悬东南,没有解放。通过事后之明,我们也能知道台海问题基于当时的客观条件其实是无法解决的,只能从长计议。
但当时的人又是怎么判断时势的呢?实际上,从1949年开国,一直到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这个微妙的时间节点上,无论国共,从上到下,都很难认为台湾问题会长期化。
美国人是一大变数。可美国人并不是没有在解放战争期间进行过干涉。得到大量美国援助的国民党八百万大军,都已经一败涂地。宜快不宜慢,是解放战争后期的一个大基调,确实有担忧外国干涉的忧虑。但当整个大陆都丢掉了,解放战争已经进入收尾阶段,此时美国人再介入,去保一个岛,能有多大意义?

再说,渡江战役我军不也炮轰了英国人?结果一看国军大势已去,英国人转头又在香港大卖特卖各种紧俏物资,连退役军舰都打算卖了。也许美国人很厉害,但它到底有多厉害,在革命战争节节胜利的情况下,以当时国内的意识形态和国际化人才储备来说,恐怕也未必有多少真实认知。
我们说的不好听点,当时国内不缺知美派,但这些人里充斥着张东荪之类的惧美派。他们的立场是不可靠的,他们的分析也是不可靠的。要听他们那套夸大其词,那解放战争干脆都别打了,社会主义的新中国也不要搞了,应该换他们来当家才对。
结果就是,我们回顾历史,乐观情绪可见于当时解放台湾的各类规划,无不充满了大干快速的氛围,只是一次次不得不因现实情况的变化而延迟,修订。在朝鲜战争爆发前,包括粟裕在内的统军将领,在舟山,海南等地陆续得手的情况下,对三五年内,最终解放台湾普遍是有信心的。
我们再进一步说,就算有人担忧美国人干涉台湾,这也不过是把新生的大陆政权推到苏联人一边。而当时新中国上下恰恰充满了对苏联的过度推崇,甚至还有关于一起大干世界革命的热情。同样,新生共和国政权对自身社会治理和发展能力也有着强烈自信。这又是经过多年革命战争已经充分证明的。在这种双重乐观情绪主导下,任谁都很难觉得台湾问题在自己这代人手里没法解决。
当然,即使在这样的乐观情绪下,当时的决策层还是慎重而富有远见的,不愧是毛主席领导的开国人杰。我们通过后见之明,也知道,如果当时蛮干硬上,部队是一定要遭受重大损失的。
我们最终成功避免了最糟的局面,已经是不幸中之万幸,甚至可以说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但台湾位置的特殊性,又决定这个问题只要还有可能,就一定要解决,而且宜快不宜慢,久拖生变。这不可避免极大影响了当时决策者对台湾问题的一系列认知和举措。
我们反观退守台湾的国民党人,心态就复杂得多。单纯依靠国军残余的那点力量,要想长期在台湾苟延残喘,其实是不可能的。这可不是抗战时退守西南,手里起码还有半壁江山,有大义的名分,能指望盟军拉兄弟一把,而是真的孤岛漂流。

台湾这样一个孤岛,逃台政权今后要想活下去,说好听点是靠友邦援助,说不好听点,不就是做石敬瑭、吴三桂?从此离乡背井,卖国求荣,最后做异域之鬼,这种心理上的坎,不是谁都能过得去的。
再说,蒋先生都把大陆丢了,就算美国愿意保台,需要一个代理人,但那个代理人一定会是蒋先生吗?谁不知道蒋先生得罪杜鲁门,双方弄得很不愉快。实际上,人人都知道,孙立人不就是美国人半公开的那个备选人,你是蒋家嫡系,你是孙家嫡系吗?

我们再进一步说,逃到台湾的都是败军之将,换而言之,就是大家基本盘都丢了,谁说话都不硬气。过去大家虽然都服从委员长,但也都是雄踞一方的豪杰,如今逃到一个陌生海岛上,从此寄人篱下,真的能接受吗?就算大家都愿意低头,抗战和内战时期大家又不是没体验过国府的经济管理水平。日子一长,就靠国军那点军饷和千辛万苦带来的一点积蓄,坐吃山空,全家老小不怕饿死吗?
岛内的人心动荡和大陆方面的急迫乐观,最后交织成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就是来自不同系统的情报人员,纷纷通过各种渠道被派到岛上。目前已知身份,被破获的情报组就有十多个。
很多人以为蔡孝乾是岛内工作的总负责人,其实不是。这些情报组,或者干脆就是针对某些要人的工作组,是各自独立的。蔡孝乾只是负责台工委,算是在岛内掌握力量最多,资历最深,地位最高的那个人。

到了1949年,当福建解放,吴石上岛的时候,岛内的主基调就是风雨飘摇。想和各方势力接上头的人,不服老蒋的人,岛上有的是,老蒋想管也管不来。金门战役之后,岛内局势稍有稳定,但这种小挫折岂关大局,大家都是老于兵事之人,谁心里不清楚。
台湾问题不会久拖,规模浩大的海峡战役迟早要爆发,这应该是当时国共双方的共识。真实历史上,大陆方面也是这么计划的。实际上,要不是朝鲜战争爆发,第二次金门战役差一点就打响了。即使台湾本岛,在美国没有直接出兵的情况下,岛内的残兵败将也是没有信心守住的。
当时岛内权贵遇到共方的策反人员,可以说毫不稀奇。陈诚的副手,“行政院副院长”张厉生,国军陆军总司令的孙立人、澎湖防卫总司令李振清、台北市长游弥坚,这些人都接触过来共方情报人员。而这些人,既没有任何表态,也没有任何检举,其内心态度,可见一斑。顺便一提,孙立人的副手,台湾防卫副司令段沄,最后就是以知匪不报的罪名,在1954年被杀的。

我们了解了这样的历史背景,再看最终台工委的失败,恐怕就会觉得顺理成章。很多问题,不是只有台工委如此。自渡江战役胜利以来,随解放军席卷全国,胜利就在眼前,大受鼓舞的地下党人,四处活动,群起响应,结果普遍都出现了一些问题。
从重庆,到湖南,到江西,再到福建,最后到台湾,每个地方都差不多。在胜利前夜,意图大举的地下党人,一下子从逆风盘转入顺风局。地下党掌握的实力,像吹气球一样快速膨胀,四处搞统战,各路头面人物抢着参加革命。年初可能还不到一千人枪,同志们还得分散躲在山里,到年尾,已经手握上万人马,弟兄们日日出入各处公馆,局势一片大好。
随解放军兵临城下,许多人干脆从地下转为半公开身份,一定要抓住最后的机会,立下最后一番大功,结果却在最后关头出了事。不外乎,有的地方有弥补的机会,有的地方没有弥补的机会,这又主要取决于合作对象本身的实力,还有解放军推进的速度。
我们也要承认,台湾的情形确实特殊,孤悬海外,国民党残存的全部军政力量又偏偏都汇集于此。台湾不是海南,蔡孝乾也不是冯白驹,没有根据地,没有部队,岛内能做什么,只能做统战。何况,上至中央,下到前线,面对海峡战役,都急的不得了,也都明确提出,关键要有内应。这种指示精神和现实状况,蔡孝乾也不会不知道。再说,岛内确实多的是各种态度暧昧的对象,业绩随便刷。

至少,我是这样看的,台工委的失败,有其必然性,不关乎具体的哪一个人。甚至,蔡孝乾可能也有话说,比如指责他生活上有堕落迹象,这在重庆的狱中八条也是一个专门条目。可局势就是优势在我,又做统战工作,不时还出入公馆,吃好喝好怎么能不习惯呢?又比如指责蔡孝乾不够谨慎,可在他心中,可能还觉得自己是相对安全的。解放军马上打来了,谁不要留条后路?
台工委是失败了,蔡孝乾最后变节投敌,成了可耻叛徒。但我们不妨假设,台工委如果没有大溃,而是逐步撤回或转入地下,蔡孝乾也想办法回到大陆,继续身居高位,负责台海工作,那又会怎样呢?

我觉得,假以时日,蔡孝乾这位经历过长征考验的革命元老,依然不免会和他在岛内的统战对象,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甚至,久而久之,他会不会觉得台湾问题继续存在,才更有利于他,是他在建国后各种政治斗争中的立身之本呢?
具体到50年前后的对台工作,实际的问题是什么,就是工作的急迫性和功利性。渡海战役在即,解放军海空力量不足,不得不依靠岛内实力派的帮助。工农群众的工作要做,但重点肯定还是要集中力量做有力人士的工作。
比如,我前面说的澎湖防卫总司令李振清。这个人把逃到台湾的山东学生强征去当兵,不从就污为通共分子,遇害失踪者达三百余,史称七一三事件,又被称为外省人的二二八。但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又处于要害部门。一旦解放军兵锋所至,澎湖为第一要地,自古澎湖一落,没有台湾不降的。还能怎么办呢,也只能捏着鼻子做他的工作,甚至要给他封官许愿,一如吴化文那般。
又比如我前面提到的游弥坚,他是一位典型的地方贤良。他虽然是台湾本地大姓出身,在日据时期受到精英教育,但在日本学成后,又毅然奔赴内地,参加了抗日战争。任谁说,他都是可信可用的栋梁之材。可一旦台湾解放,他又立下大功,不免对他大信大用。那他的亲朋子侄也不乏人才,都是日据时代受过良好教育的,是不是也要大用呢?久而久之,无关他本人的意愿品行,这会不会又在岛内形成一个盘根错节的本土政治家族呢?

我们再进而言之,对社会主义国家来说,工农群众很重要。但在解放台湾的这个节骨眼上,愿意为国家统一效力的地方贤良,那些大族,有力士绅,是不是更重要,重要到不得不和他们许诺些什么呢?甚至要在一定程度上,在他们和工农群众之间,要有所侧重,有所妥协呢?
当然,这些都是假设,如果台湾在五十年代胜利解放,我觉得这些问题都能解决,都不是大问题。那些逃台的将领,社会精英,肯定绝大多数要回内地,不免被稀释与分而治之。台湾本土的精英,就算当时得到优待,依然要接受社会主义改造,要经受一连串的社会运动考验与洗礼。
说到底,以当时新中国的开国之力,只要岛内的社会经济基础变了,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就算岛内精英还有较强的本土意识,这在南方地区又何尝少见。再说,一旦台湾,成为国家多年经营的前沿要地,大量内地的军政人才不断输入,自然能制衡本地力量。
但问题是什么,我们都知道,台湾问题没有在五十年代解决,而一直拖到了今天。偏偏,逃台政权在美国人的帮助下,不但存续了下来,还经历了很长一段经济发展领先于内地的时期。直到今天,台湾地区依然有理论上很高的人均GDP。
今天,我们如今对台的状态,是不是很像回到八十年前的状态?而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呢?在于,当时那套短期,功利的做法,在不得已的状况下,长期使用了。从七十年代末,两岸全面缓和算起,我们搞这套做法已经搞了半个世纪。这就是如今经常为人诟病的对台工作,很多人不满的称为惠台工作。
而这个时候,我们甚至不如五十年代的前辈,有那么多的手段和那么少的顾忌。毕竟,当年逃台的社会精英,如今早已身故,后代已经本土化。而我们当代的社会环境,已经是相当成熟的市场经济环境,社会也习惯了温和的政治经济环境。我们不再是当初革命年代那样,初开天地,可以大搞阶级斗争,尽情搞激烈的社会改造。
这种情形,我们很难不想到香港的例子。香港回归的一个典型特点,就是最大程度尊重了本地精英,维护了社会有力人士的利益,对旧的利益格局尽量不触动。这是在九十年代,严重依赖外部经济的现实环境下,维持香港作为一个开放窗口所不可避免的。

其实,回归之后,香港社会发展的很好,社会中下层也得到了很大好处。新世纪以后的二十年,恰恰是香港底层待遇提高最快的二十年。香港社会的中下层收入大幅提升,30%的人收入提升超过一倍。2000年,员佐级港警入职15k,已经是不错的一份工作。而到了2020年代,端盘子的帮工,都能赚到17k。再加上340万人住上了公屋,香港底层的境遇,相比二十年前,其实已经大大改善了。
但在这种环境下,香港依然发生了动荡。这种动荡当然有外部势力的挑动,但香港中下层社会的很多人并不感念这些年生活的改善,反而充满了抱怨。从发展中获益良多的香港社会中上层,也没有努力去维护社会稳定,甚至表现出了明显动摇,乃至意图挟此牟利。
香港如此,比香港大的多,敌意又深重的多的台湾,一旦回归,又会如何呢?何况,香港的回归,是板上钉钉,经历了近二十年铺垫的。而台湾的回归,直到今天,依然充满了不确定性。
当代两岸力量对比,显然是悬殊的,远胜八十年前。而我国的力量如今之强大,已经足以拒止任何外部力量对国家统一的干涉。无论是社会期待,国家利益,台湾问题都不能是一个无限拖延的问题,也是一个祖国完全有能力解决的问题。这一点,不仅我们清楚,岛内稍有见识的人也是清楚的。
所以,我们前面会看到台湾的草根网红“馆长”到大陆捞金,后面会看到,岛内的退役中将高安国因为公开表态支持统一被岛内判刑。

像馆长这人,之前引发了很大争议,我们很难否认他有投机成分,但他又确实在岛内有社会影响力。其实我们很容易看出来,“馆长”的调子,还是号召岛内人享受大陆的发展红利,至于他在岛内,很难有什么实际作为。但在统一工作上,我们又不免要用到这样的人,甚至他这样的人物都算难得。
而像不惜坐牢的高安国中将,觉悟见识乃至作为,显然都要高于“馆长”。但客观说,他这样的高调又不免要受到直接打击。结果就是,真正敢于追求两岸统一,有实际行动的人,不免会遭遇打击,失去实力,甚至不能留在岛内。更有甚至者,岛内一般人也未必会支持他们。

我们如今对台的处境,看似和八十年前相似,却又有自己的困难。说到底,我们要充分认识到,我们不仅要实现祖国统一,还要治理好失落八十多年的宝岛。
台湾和香港,是有相似性的。那就是本地旧的利益格局,其实已经出了很大问题,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不满,但偏偏又没有彻底破灭。纸面上看,当地的存量优势还很大,而当地人也都心有默契,试图以这样的虚假存量来讨价还价。
无论我们日后以何种形式实现祖国统一,我都可以断言,台湾岛内的有力合作者将多如牛毛。但是,如果为了短期利益,我们就轻易妥协,以求迅速内搞出一个上下同乐,安定团结的好看局面。
这就像一个本来就有绝症的人,你哪怕用再多补品,强行给他吊命,哪怕把他养到满面红光,他依然是非常不舒服的。最终的结果,就是无论得到多大好处,当地人都不满意,又都不约而同把一切问题归结到眼下治理者,却对真正造成问题的人,视而不见。
所以,面对台湾问题,我们其实有两场斗争要面对。一场是统一,一场是治理。我们不能指望回归后,岛内就一团和气。如果我们不能瓦解岛内旧有的社会格局,不能实现岛内社会的全面改造,指望靠收买来维持,这种刷一层红漆的回归,那么我们就要吃苦头了。
这种社会改造,尤其是在一个长期敌意,又高度富裕的地区,进行深刻的社会改造。是我们自改开以来,未有的问题。这意味着社会意识形态的重塑,意味着社会公平的重建,意味着一条全新的社会发展道路。而这些又都是我们自己的社会,当下要迫切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我们如果自身社会都不能解决,就更谈不上去解决台湾社会的问题。

今天是台湾光复日。台湾的光复,意味着自甲午以来中国近代耻辱的洗刷。而台湾问题,不仅是国土的回归,更是台湾人民,要真正成为中国人民的一部分,同心同德,共建国家。我们能不能真正、彻底地解决台湾问题,则是当代中国能不能在新的历史时期,走出一条新社会发展道路的一次大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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