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酱园弄·悬案》票房口碑双崩盘,问题出在哪了?
在展望本片的时候,考虑到戛纳版150分钟、院线版拆成上下部、上部90分钟的巨大差异,确实有过担忧。将一部完整的作品拆分,且原是拿到戛纳、面向电影艺术最高殿堂、最苛刻电影评论群体、理应最忠实于质量、符合导演陈可辛原意的版本,对于作品本身而言,可能存在一定的隐患。原有的结构会被打散、摊开,为了撑时长而放入过多而杂的副线,节奏、情绪、主题表达逻辑,都可能变得冗长、凌乱。
但是,院线版之于原版的改动,显然比预想的更加彻底、深度,也更加伤筋动骨,无从修补。
在原版的架构之上,它需要在中途的阶段强行拆出一个节点,作为戏剧的高潮与至少阶段性的收束,而由于缺少了前期构思阶段的相应设计,它无法提供真正匹配的素材,表意与塑造中也根本没有安排这个部分的存在,因此只能将原属于其他表达功能的素材挪用过来,将之赋予收束与高潮的后天定义。
女性思想的确立,不应该在原版的半途即完成,而本片“上部”却必须给出这样的时刻。其他的很多要素与手法,也都被如此尴尬而生硬地再利用了。这也带来了演技的无法评价,因为人物的状态本不是院线版定义的那样,使得演员的表演根本无从谈起。更严重的是,它不得不修改了很多功能性角色的定位,将之归拢到院线版的节奏与调性之上,显得格外单薄。最后,它其实拍的是“社会众生相”,事实上已经开宗明义,但出于各种考虑,不得不仅留下了女性主义这一切入点作为整体。
在院线版中,我们能看到大量的原有痕迹。
从个人的整体印象而言,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本片并没有真的把主题落在女性主义的程度,而是以此为出发点,作为时代乱局的变化节点之中、所有个体在内心中的混乱,价值观、世界观本应是一个人的生活根基,在时代的巨变中却完全丧失,每个人都找不到确定性的归属,失去了对生活的自主性,只能走向崩溃。他们基于个体的区别,会产生不同的反馈与思想,共性却是无从掌控生活的悲剧命运。定义一代人的时代定性丧失了,主义、民族意识都面临巨变,我们不知道什么是超越时代的正确,只能基于个体的自我而行,又被笼罩在巨大的环境之中,个体决定不了任何东西。
陈可辛不断制造着各个层面与程度的虚幻。章子怡不停反抗、坚定思想的强势之幻象,女性主义在超越当时时代局限性之下的坚定,每个人物在初始的正反面定性形象之中、逐步呈现出反向一面(包括章子怡作为绝对主角的不坚定与妥协于逼供)的“明确立场正邪”之虚幻,以及象征性人物与直观“正确思想”本身的不彻底、不扎实之虚幻。
并且,他也给出了时代本身的真正主题落点,上升到了时代的宏观层面,设立了当时最容易把握、最正统定义的“民族层面定性”,从日寇时期到解放战争时期的“更优更光明”变化,却在章子怡案件的具体层面之上,反而表现出更混乱的状态,民族意识的明确不再支撑任何东西,因为意识形态是更难明的思想乱局,让时代变化的似乎坚实之希望,变成了深度的虚幻。在片中,他给出了平民夫妻的支线,似乎只是点缀,一种日常生活的趣味,却同样被裹挟到案件之中,将社会所有角落中的光明全部抹除,而黑暗才是最日常的全体真相。
但是,在院线版本之中,它反而在一味地凸显女性主义的层面,并放置在类型化的罪案、大尺度的元素之中。这显然与原来的思路是矛盾的。为了表现女性主义,男女往往被设置成单纯的正反对立关系,一方必须压迫,符号脸谱化的恶人,另一方则不停受害,同时又持续坚定反抗,或有一定程度的犹豫,也不足以改变最本质的坚定之心,而其他层面的内容也会比较少,凸显出这个层面的定位。
这种“提纯”是必要的,因为它往往有着很强止社会属性,也能对接到更复杂与多面的内容。为了避免关注度分散,主题定位偏离,作品必须提纯,凸显自己的定位,也是影片往往聚焦女性视角、工具化男性角色、以主观性情绪为主要内容的原因,直接屏蔽了其他视角与立场出发、带来辩证性探讨、辐射其他层面的可能性,让观众始终甚至“别无选择”地,与女性主角站在一起,坚信她的一切。
然而,这显然不是《酱园弄》的内容指向。如果雷佳音是一个恶人定位,他的受困于日本政府倒台、事业困境,查案中混杂着恶意与些许饶恕(没撞死证人,只做逼做伪证的威胁),以及最后的弱势,特别是表情的弱感,都是没有必要的。
更明显的是女性角色。章子怡的强势也不应该停留在空泛的表情层面,因为持续的动摇、示弱、求饶,以及强势部分的欠缺,显得格外缺乏说服力,而她对雷佳音的过多“破人设”式求饶,本身也是没有存在必要的“过火塑造”,弱势时间与程度远远大于空泛苍白且过于短暂与强行(靠念大稿子)、缺乏引导加深过程的强势崛起。
最后,作为最强势的女性,杨幂也不应该在最后暴露出破防式的崩溃,至少应该是革命烈士一样的宁折不弯状态,赵丽颖的整个人物更不应该在剧情中如此地无用,只是一个念稿输出思想的机器,如同其外在美丽强势形象一样的“强女花瓶”,这完全不符合戏剧创作的基本原则,甚至不如“挂在墙上,必须要响一声”的枪。
在人物之外,如果想要强调女性主义即止,陈可辛没有必要去反复强调时代背景,甚至具体到哪年哪月,设立明确的不同推进节点,引导日本时期从建立、巩固、弱化、瓦解的全过程,未免会显得过于细碎了。
此外,他更不会设计出那样一个让人、必然也包括他自己感到尴尬的演讲,而且还是两次,作为影片的点睛高潮时刻。哪怕是最没有鉴赏能力的短剧观众,都能轻易感受到其尴尬,更何况是创作能力极强的陈可辛,而且他也可以轻松地找到无数的方式,在那里表现女性主义的崛起,因为现在版本显然太过低劣,哪怕是50分的替代方案都是优化。最后,他也不会这一部的落点,放在一个如此仓促潦草、段落时长都不够的“光明胜利”之中。
显然,比之戛纳的版本,院线版可能有着最本质层面的大幅度调整,原有的时代性、“众生相之悲剧”,被压缩、矮化成了女性主义的局部层面,而它其实只是原有完整系统之中的“切入点”,是之于当时时代的完全超越之思想,对立于民族层面的“中华正义,日寇邪恶”之明确思想。
从这个呈现思路出发,女性主义先是在明确的民族黑暗时代之中,二者同步地低潮,随后民族性时代转到光明,女性主义却依然混乱,从而凸显出它代表的各层面思想价值观的深度混乱,最明确的民族不足以奠定时代整体的明确,也不足以带来走出时代夹缝期的全局社会,从而引导人们去坚实思想、找到生活的方向。四十年代的中国社会,有着过多层面的复杂性,不断且愈发地陷入各种新旧切换、两相混杂的夹缝阶段,根本无可解决,让所有人的众生相持续悲剧着,而民族层面的简单正邪二元性,引出的绝对光明,不过是之于整体的虚幻而已,也对应着各个形式的虚幻性。人们以为走出了日寇时期,就万事大吉,实际上远非如此,反而扎进了意识形态的更大漩涡,化为女性主义继续无从贯彻坚定的形式。
但是,按照这个思路的话,作品显然太过于“不正确”了,甚至让日伪政府的雷佳音成为了“中性“存在,反过来的意识形态则变成了非绝对正反面定性的部分。同时,这也不利于影片的宣传,不如女性主义议题来得讨好主力消费者、女性群体,也没有提供明晰的情绪价值,方方面面都不利于票房与舆论的风险规避。
并且,它显然会塑造更多的人物,更多的戏份去表现每个人的象征群体、身份属性,以及正反模糊的两面性,带来“正邪二元”的虚幻再打破之,引入不同形式的悲剧性结局,加上人物关系中的不断发展变向、从关系明晰到愈发复杂、模糊二元定位,由此表现出思想混乱、无从凭依、共同悲剧的众生相。
此外,它也显然会前导到早期的时代,具体表现章子怡的爱情,从“民族明确”---日占的民族角度之负面,格外体现表意逻辑中的客观敏感性--时代的甜蜜,到中日混战时期的同步动荡。
作为所有人物塑造的代表,章子怡在婚姻与案件、受审之中的形象,甚至都可能会更加“弱”,带有更彻底的妥协,包括爱情中的一些个人问题,从而削弱其强势女性主义的阶段性外表,反过来也表现其丈夫与李现的“两面性”,如同雷佳音的复杂趋向一样。
但是,这会让作品走到最广泛观众的对立面。它没有提供明确的正义立场,没有正义而聚焦压倒性戏份的绝对主角。这会让观众不知道自己要与何人共情,找不到情绪价值的载体,由此也就难以理解作品的主题。因为比起阅读文本与电影逻辑,基于感性情绪的直感,“我的共情者获胜,因此他就是正确的”,才是观众把握主题的最有效方式,也关系到影片口碑、观众体验中很重要的离场感之有无。
更危险的是,它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引发巨大的争议。它毕竟有着一个女性主义的切入点,很难将这个角度完全淡化于该事件。那么,观众必然以这个角度去理解、审核它,而以女性主义能够引起的声浪,“反女性主义”的争议绝对会是影片的催命符,从票房成绩,到舆论口水战能够导致的作品负面形象。
因此,它只能强行聚焦女性主义,强行找出相应的素材,强行给出正反二元化的人物,强行将局部性的主题当成最终落点,强行将“虚幻胜利”定性成彻底崛起。以原有的出发点,雷佳音等人的两面性,相应的复杂人物关系,才应该是最主体的内容。而案件本身,乃至于章子怡的人物,都会是一个引发众生相激发个体内心、展现自身两面性、缺乏社会归纳明确之正确思想的诱导性存在,案件过程、围绕案件的侦查、真实犯案过程的揭露,都不会是主要内容。“配角”才是真正的主题性“主角”。
而在院线版本之中,基于女性主义与类型化的需要,案件要突出,章子怡要变成大女主的强势形象与戏份的唯一核心,其他人则要落为明确的正反面。作为结果,单薄的案件、有限的章子怡高光强势时刻,就成为了主要内容,其他人的更多内容、线索,只能大幅度地砍掉,只剩下摇摆中“反/正面”的单向部分。此外,一些表现虚幻性的内容,也就用成了更扎实明确的表意手段。
问题是,它们出自于原本的设计思路,强行调整定性之下,必然带着原来的质感,因此显得不够彻底,更像是表达度的严重不足。最典型的便是两段演讲,在院线版的语境之下完全沦为笑话式的雷点。而人物的塑造,势必也失之于单薄、强行,与口号宣讲基本处于同一水准。在类型化的部分,双方围绕案件过程的角力被强行放大,但事实上并没有真的很复杂,审讯逼供的作用也是“压迫本身”大于“逼问内容”,让案件在“罪案悬疑”的后天定位之中,也变成了单薄的存在。
相对更重要的,其实是庭审的部分,象征着社会浓缩的政府(更加正当化的雷佳音)的笼罩,也曝光在法庭之外的广泛民众的面前,由此引发“众生相”,法庭难以迅速宣判,民众对此也观点不一,而后续的下一部之时代则是对此的程度再升级,成为时代夹缝中的社会状态。《坠落的审判》与《正义回廊》,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品。但在院线版之中,它对罪案类型而言过于单一,对大尺度元素而言则过于保守,更不如“雷佳音审问章子怡”来得性别明确、正邪对立,因此被削弱成了几句话的程度。
事实上,当本片从原有的一部完整、150分钟体量,拆分成了上下部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失败的结局。上下部并非不可行,而是要在创作构思、表意系统搭建的阶段,就要从此出发,让上部成为阶段性主题达成的独立完整之作,而该主题又作为下一阶段、下部作品的前导,共同组成两阶段架构的“升级表意系统”。虽然表层剧情不免“预告片化”,但内在还是有其独立完整性,如《迈尔斯蜘蛛侠》与《碟中谍7》。
但是,本片完全是在创作已然完成的情况之下,强行进行拆分,而且还可能做出了主题定位方面的降格、局部化收缩等处理。那么,它就要面对素材的大幅度修改,删除不符合院线版定位却可能大量的部分,强行突出原本或许只是副线、具有辅助性表意作用的部分,将之变成新表意逻辑中的扛鼎存在,又得不续充足体量的后续补拍去填充。它能做的,只是勉强搭出一个成片去交差而已。
事实上,只看上部90分钟的体量,就不难看出可用素材的稀少,由此证明了院线版之于戛纳原版的修改幅度,因为这一般是纯类型片的体量水平,而本片显然具备很多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