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游库尔德斯坦见闻录(四)古波斯的荣耀 (3)
楔形文字的前世今生
达利安水库过后,我们继续往东南方向翻山越岭,而西尔万河则将切穿扎格罗斯山脉往西南流入伊拉克境内——我们3月25号与西尔万河分别,4月4号在伊拉克库区还将重新见到它。
按照行程计划,从霍拉曼出发这天的目的地是伊朗库区南部重镇克尔曼沙赫(Kermanshah)。一路上经过了好几座山区的库尔德城镇,到了克尔曼沙赫这边豁然开朗——这是一片群山中的平原盆地,山谷充足的水源滋养了大片肥沃的良田,一千多米的海拔使得这里的气候温和宜人……以我在伊朗有限的游历经验来看,克尔曼沙赫可能是伊朗最为宜居的地区之一。
▲毛坯隧道,以前中国山区也很多,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途径山区大城市帕维
▲帕维是一座很有特色的山城
▲帕维街景
▲统一在伊朗旗帜下的库尔德武装
▲这一章节的很多照片大部分都是我在行驶的车上抓拍的,因为只有伊朗这一段我闲着可以拍照,之前的土耳其和之后的伊拉克我都得开车
▲漫山遍野的杏花
▲渐渐走出扎格罗斯山脉腹地
克尔曼沙赫并不属于库尔德斯坦省,却是整个伊朗库尔德人最多的城市,这里在公元4世纪曾是波斯帝国萨珊王朝的首都。早在公元3世纪,就已经有了波斯帝国与该地区“库尔德人”进行战争的记载——但在当时,“库尔德人”是波斯人用来指代山区游牧部落的术语,像现在这样用来指称特定民族,其实是12到13世纪以后的事情了。
就我们的这趟旅途而言,伊朗的克尔曼沙赫和土耳其的尚勒乌尔法一样,都带给了我们远远超出预期的意外惊喜,跟霍拉曼、苏萨一起撑起了整个伊朗西线的历史厚度。这里跟霍拉曼一样,早在旧石器时代就已经有尼安德特人在此定居;中东地区发现的最早的史前村落遗迹正是在克尔曼沙赫附近,距今约9800年;整个伊朗发现的最早一批陶器也是8000到10000年前在这里被制造出来的,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文明的摇篮”……咦?好像我们这一路经过的“人类文明摇篮”有点多啊!
克尔曼沙赫也位于两河流域上游,底格里斯的另一条支流——卡尔赫河(Karkheh)从克尔曼沙赫穿城而过。有些学者认为,卡尔赫河可能就是《圣经》中发源自伊甸园的四条天堂之河中的基训河(Gihon,也有人认为基训河是尼罗河。另三条“”天堂之河”分别是比逊河Pishon、希底结河Hiddekel、毗拉特河Perath;其中比逊河从未被明确定位,后两条分别对应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卡尔赫河最终将会与底格里斯河交汇,在两伊边境形成一片庞大的湿地沼泽,而这一两河下游的沼泽生态曾经深刻地影响了苏美尔人的生活方式,进而塑造了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最初的形状……我会在后面伊拉克的章节里探访这片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的沼泽。
▲快到克尔曼沙赫的田园风光
▲库尔德牧羊人
▲加粗的是卡伦河,后面会写到的。克尔曼沙赫附近是左边的卡尔赫河Karkheh
我们抵达克尔曼沙赫的时候天色尚早,于是决定先去把位于城东二十多公里处的世界文化遗产贝希斯敦铭文(Behistun Inscription)看掉。
贝希斯敦铭文很多人或许压根儿都没听说过,我以前倒是听过这个大名,但在实地造访之前也并不太清楚这玩意儿到底是啥。实地观摩并研究了相关资料之后才意识到,贝希斯敦铭文其实就是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罗塞塔石碑”啊!而且基于美索不达米亚的牛逼属性,贝希斯敦铭文无论在是历史、价值、规模,其实都要胜过罗塞塔石碑(Rosetta Stone)一筹。罗塞塔石碑之所以有着更高的知名度,主要因为它被作为埃及馆的镇馆之宝陈列于大英博物馆;同时大众对于古埃及文明和圣书体象形文字的关注度,也要远高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和楔形文字。
这里我还是要先名词解释一下“罗塞塔石碑”——罗塞塔石碑是公元前196年埃及法老托勒密五世制作的诏书,诏书上把同样的内容用古埃及圣书体、埃及世俗体、古希腊文三种语言的文本分别刻了一遍。当时的埃及已经被希腊化的托勒密王国所统治,这种做法就有点像满清时期的诏书会用汉满蒙三语对照书写。公元4世纪之后古埃及文字的读写彻底失传,古人就再也无法读懂埃及象形文字,直到19世纪通过罗塞塔石碑的三语对照,才终于破解了古埃及象形文字。
▲著名的罗塞塔石碑,破解密钥的关键
而现代人对古代楔形文字的破译正是通过贝希斯敦铭文。
大家可能想不到,从5000年前最早的楔形文字被苏美尔人发明出来之后,持续使用了三千年时间,直到罗马帝国时期才被逐渐废弃。我这次一路上在各地博物馆见到了不计其数的楔形文字泥板,其存世保有量之巨大令人叹为观止。
我过去就跟不少人一样,受限于自己惯性思维,觉得不管啥样的文字似乎都应该适合写在平整的表面上,不明白苏美尔人为啥会选择在泥巴上刻字。这次跑到苏美尔文明兴起的南美索不达米亚沼泽看了一眼之后就茅塞顿开——人家这里最多的就是芦苇和烂泥啊,不用泥巴用什么?书写材料唾手可得!就地取材是人的本能,咱们中国人以前在竹简上刻字写字,不就是因为中国竹子多嘛。
更何况楔形文字也不是一夜之间被发明出来的。早在楔形文字被发明之前,苏美尔人就已经发明了一种滚筒印章,在泥巴上一滚就能留下模印,这种滚筒印章特别适合在各种形状的泥巴上使用,在纸上反而会因为滚筒平整度不够未必好用。这种滚筒印章最牛逼之处在于可以给泥板泥封快速做“防伪”——泥板最早都是记账用的,先用滚筒印章在要使用的泥板上来来回回滚上几圈,相当于打上“水印”;然后再在水印或水印边上刻字,几乎可以杜绝伪造。用芦苇杆在泥巴上刻写出来的楔形文字产生于两河流域存在必然性,且不说5000年前的人才不会被“字必须写在平面上”这种固有思维所束缚,你让我在兽骨龟甲竹简上刻字,我还得先去整把刀,要掌握刻写技巧;但用芦苇杆子在泥巴团上刻写符号,完全没有技术门槛,三岁小孩儿都会。刻上字的泥板用适当的方法晒干烤干之后跟砖头一样可以长期保存,比较重要的文本放到窑里烧一下就成了可以传世的陶器,这也是竹简和纸张所不具备的优势,因此才会有如今巨大的存世量。
▲早在6500年前的两河流域,就已经有了印章。图案的出现早于文字(图片来源:王小贝,摄于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博物馆)
▲印章可以用来做泥封(图片来源:Wikimedia)
▲后来发明出了滚筒印章,也是专门用在泥巴上的(图片来源:王小贝,摄于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博物馆)
▲滚筒封印具有极强的防伪性(图片来源:王小贝,摄于大英博物馆)
▲出土的泥封(图片来源:Wikimedia)
▲滚筒封印用作泥封(图片来源:Wikimedia)
▲先在泥板上用滚筒封印打个底纹,然后再刻字,这样一来就可以防伪。这个泥板上写着的是小麦的计数,大家可以看到早期的楔形文字是具有象形特征的。(图片来源:Wikimedia)
▲这也是早期具有象形特征的楔形文字(图片来源:王小贝,摄于大英博物馆)
▲逐渐符号化、音节化
▲后来演变成音节为主的楔形文字符号,才得以大量传播推广。随便捏块泥巴就能写,是不是很方便?
▲刻在陶筒上的楔形文字,通常用于颁布政令,烧制后可以长期保存(图片来源:王小贝,摄于大英博物馆)
楔形文字被苏美尔人发明出来之后,以两河流域为中心向外辐射,经历了长期的发展和传播。一开始楔形文字就跟甲骨文一样,偏象形文字居多,后来慢慢变得抽象化、音节化。作为两河流域最早的能够表达音节的书写系统,楔形文字被周边其他民族大量借用,比如古波斯语、乌拉尔图语。然而很多借用楔形文字作为书写系统的民族,完全分属不同的语族乃至语系,虽然他们的楔形文字在我们看来长得都一样,相互之间却是读不通的。这就好像日文、契丹文、西夏文、越南喃文虽然借用汉字元素,我们却看不懂这些文字。
从公元前1000年起,腓尼基字母书写体系兴起于地中海东岸,随着腓尼基人的商业贸易在整个地中海传播,开始逐步取代楔形文字——当今西方世界使用的拉丁文、西里尔文、阿拉伯文、希伯来文,甚至南亚的婆罗米文、天城文字母,事实上都属于腓尼基字母书写体系(参见《黎巴嫩行记(二)不灭的腓尼基》)。人们发明了纸莎草和羊皮纸作为更加轻便的信息载体,也逐渐淘汰了泥板的使用。目前发现的最后一片楔形文字泥板刻写于公元75年,从那之后楔形文字便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人能够读写。在17世纪被重新发现之前,古人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一种文字,就算看到也只以为是无意义的装饰图案——这就好像刻有甲骨文的龟甲骨片,原来一直都被当作中医药材。
▲腓尼基字母几乎是现在所有拼音文字的源头
贝希斯敦铭文是一面包含了人物浮雕和上千行楔形文字的摩崖石刻,15米高、25米宽,其中古波斯语414行、埃兰语593行、巴比伦语112行——古波斯语属于印欧语系的印度-伊朗语支,巴比伦语属于亚非语系闪米特语族,埃兰语则被公认为是一种孤立语言。这三种截然不同的语言,全都使用楔形文字书写,乍一看似乎都一样,仔细研究才发现各有不同。
破译贝希斯敦铭文的难度相比罗塞塔石碑要难得多,因为罗塞塔石碑上的古希腊文即便在近现代依然可以读懂,而贝希斯敦铭文上的楔形文字失传了将近两千年,完全就是天书。
所幸学者很快识别出了其中的古波斯语文本——古波斯语是一种用楔形文字进行拼写的表音文字,而现代波斯语是由古波斯语演变而来的,是个相对容易的切入点……说容易其实也不容易,众多学者前赴后继花了近一百年的时间,才将三种楔形文字陆续破译出来。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楔形文字文本中常见的巴比伦语、阿卡德语、亚述语跟现在依然在使用的阿拉姆语、希伯来语都属于闪米特语,有着密切的亲缘关系,通过对比这些语言的文本甚至反推重建出了楔形文字符号的读音;同时通过巴比伦语、阿卡德语中的苏美尔语借词,以及其他泥板上的双语对照文本,进一步破译并重建了更古老的苏美尔语。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其实我们中国学者在还原上古汉语读音时,也使用了类似的方法——比方说对比藏语、壮语、侗语等汉藏语系语言的语音来推测某些上古汉语的特征,又比如通过佛经中的梵语借词,来反推古汉语的音系信息。
实现了对楔形文字的解读,才使得研究美索不达米亚古代文明成为了可能。在铭文被解读之前,人们对摩崖石刻上的浮雕有过各种猜想,当地人普遍认为那是公元6、7世纪萨珊王朝统治者修建的浮雕;16、17世纪的西欧学者普遍以为那是基督教的遗迹,浮雕上是耶稣和他的十二门徒;甚至某些更早的古希腊著作也误判了铭文的修建者与时代……直到解读之后,人们才知道铭文记载的是公元前6世纪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统治者大流士一世(Darius I,前550-前485年)平定政变和各地叛乱并取得王位的经过。
▲贝希斯敦铭文刻写现场的假想
▲图案部分的线稿,大流士脚踩高墨达,前面是一列等待着引颈就戮的叛乱国王
▲铭文翻译。这个格式后来成了阿契美尼德波斯皇家铭文的通用格式
话说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建立者是著名的居鲁士大帝,他终结了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最后的新巴比伦帝国。历史学者普遍认为,大流士一世很可能是王朝篡位者,他如此精心地制作铭文,正是为了构建自己合法性和正统性的叙事。其铭文内容,首先说明了自己的家世出身,表明其高贵血统;其次感谢拜火教主神阿胡拉·马自达的护佑,让他拥有天下;第三叙述了平定叛乱的过程,列举其赫赫战功,以彰显其合法性;最后列举了其征服的诸多王国,宣示对天下的主权。浮雕上自然也不是什么耶稣与十二使徒,而是大流士脚踏着篡位者,跟前站着一列参与叛乱被擒的各地国王。
贝希斯敦铭文是整个阿契美尼德王朝最长、同时也是大流士在位期间最早的一篇铭文,成为了后世波斯君王的“范文”标准。后世薛西斯之流篆刻的铭文往往与之大同小异,上来先感谢神恩,强调“君权神授”之合法性;随后自陈高贵家世,强调血统之合法性;最后就是炫耀自己统辖的领土之广、臣服朝贡地方之多……
如此精心制作的铭文,为什么会出现在贝希斯敦呢?
传说中的贝希斯敦
“贝希斯敦”事实上是一座山的名字,Behistun是其拉丁化之后的英语读音,在波斯语中叫做“比索通”(Bisotun),源自于古波斯语Bagastana,意为“神之地”。尽管克尔曼沙赫作为重要城邦的历史比不上两河流域核心地区悠久,但这里历史文化和自然景观的高度结合,却是别的地方所比不上的。群山环绕的盆地堪称伊朗的“天府之国”,在有着丰富物产的同时,也有着天然的防御屏障。从克尔曼沙赫前往城东的铭文遗址,比索通山一直在我们的左手边。我也算是个阅山无数的人,但我还是被这座山惊艳到了。
比索通山其实是一整块被风化的石灰岩巨岩,山体基本上都是裸岩,乱石嶙峋高耸入云,呈现出了一种像黄山那样的粗犷原始之美——就好像黄山被古人认为是黄帝炼丹修仙之地,“神之地”比索通山的地位差不多相当于中国的黄山加上泰山。山脚下是开阔的绿色草原,草地上零星分布着一些小屋和农田。这些平原海拔在1300多米,而不远处的山峰高达3300多米,覆盖着新落的积雪,云雾在其间缭绕……如此大落差的海拔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奇绝险峻难以攀援的山体让人觉得只可远观而不可登临,能安住其间的自然就只有神了。
除了被视为“神之地”之外,比索通山脚下的平原还曾是古代重要的商道,连接了伊朗高原的米底王国和两河流域的巴比伦王国。贝希斯敦铭文的所在地,有一处山涧流下的圣泉,不但自古以来就是往来商队休憩的落脚点,同时也是波斯帝国传递信息的重要驿站——这样一个既有“神之注目”,又能将信息广为传播的地方,自然就成了统治者将自己“光辉形象”广而告之的绝佳场所。
现在的贝希斯敦铭文位于一个收费景区内,景区门口右手边有一座17世纪萨法维王朝(Safavid)时期修建的商队旅馆,如今被改建成了酒店——这种类型的商队旅馆遍布整个中亚地区,在我们这一路上途径的大部分老城区里都能找得到。进入景区后,会看到一处更古老的萨珊王朝时期的宫殿遗址——萨珊是前伊斯兰时代的波斯帝国王朝;根据景区导览图显示,在贝希斯敦铭文更高处的山顶上,还有一座公元前8世纪米底王国修建的要塞遗址,但没找到可以上山的路……不同时期的遗迹彰显了这一地区连续不断的历史。
我们一开始也不知道铭文在哪儿,看到左手边有一片人工开凿过的巨大山壁,于是便沿着碎石坡吭哧吭哧往上爬。好不容易爬上去一看,居然是一面啥都没有的石壁,把林泉气得想要报警。仔细一看介绍才知道,这座石壁长200米、高36米,据信是公元7世纪初、萨珊王朝末期的统治者开凿的。当时萨珊王朝的统治者想要在这里修建一处能够盖过贝希斯敦铭文光芒的巨型浮雕铭文,挖下来的石头正好用来建造宫殿;然而这一野心勃勃的工程被阿拉伯人的入侵打断,萨珊王朝也旋即灭亡……景区进来后看到的宫殿遗址,正是当时没修完的烂尾工程。
▲比索通山出奇的壮观
▲确实会给人一种有神灵的感觉
▲景区入口的商队旅馆
▲未完工的萨珊宫殿遗址
▲卡尔赫河的支流
▲圣泉
▲看到一处人工开凿的痕迹,爬上去发现啥都没有
▲注意一下照片里的人,你才能感受到这堵石壁有多大(图片来源:Wikimedia)
沿着山壁悬崖继续往景区深处走,我们来到确凿无疑的贝希斯敦铭文下面顿时傻了眼——铭文位于距离地面100米高的悬崖上,我们能够抵达的最高处,依然距离铭文有好几十米;站在铭文下面抬头往上看,整幅铭文完全被用于研究的脚手架给挡住了,一点都看不到,而脚手架又不开放给游客爬上去看。我们被贝希斯敦铭文景区的坑爹给震惊了——大老远跑来这景区,先是看了个未完工的石壁,然后又给看个脚手架?我看到不少身手矫健的年轻人,爬到铭文崖壁斜对面的岩石缝里借高,才能稍微看到一点浮雕。我们几个人里面只有老赵挑战了一下爬岩缝,但他怕把衣服弄坏不敢爬太高,也不方便背着相机爬上去拍摄。
据介绍说,开凿铭文的时候,铭文前面原本有站立的地方;完成之后为了让站在山下的人们能够看得更清楚,便将铭文下方的山石都给挖掉了。从此之后人们再难近距离接触铭文,后来的学者光是为了读取完整准确的文本就花了很大的工夫;当然,或许正是因为难以接近,这面铭文才能大体完好地保存了2600年,其受到的损害主要来自于天然的风化作用,以及二战期间被盟军士兵当做射击练习标靶。
作为一名擅长寻找拍摄角度的专业摄影师,我很快意识到铭文的正下方其实是“灯下黑”,只要跟悬崖拉开距离一定能看得到铭文——果然走远了之后成功使用长焦镜头“钓”到了贝希斯敦铭文相对清晰完整的照片。不过我最生气的还是这次没带无人机(伊朗提前申报注册是可以带的),有无人机的话哪儿用得着这么折腾,如此壮美的比索通山用无人机拍出来效果一定爆棚。
▲铭文下方看到是这样的
▲老赵试图爬到对面的石缝里
▲跑远之后用长焦拍到的铭文
▲没有脚手架的时候,铭文所在的岩壁是这样的(图片来源:网络)
▲浮雕上有一些盟军士兵用来练习射击的弹孔,就跟凡城那个亚美尼亚圣十字大教堂一样(图片来源:网络)
有人可能会觉得,反正这些文物古迹的照片网上都能找得到,何必自己费劲儿去拍呢?关于这个问题我跟林泉在路上讨论过,她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出于对影像的占有欲,哪怕已经有很多人拍过了,自己也要留一张。我以前其实很不屑去拍一些著名景点的标准照,直到这些年才意识到了留存资料的必要性——特别是现在成了专职的写作者,当我需要某个地方介绍性的图片资料时,自己手上有一张高分辨率、完整版权的照片,终究方便得多。
比索通山除了贝希斯敦铭文之外,还有一些晚期的浮雕铭文,如位于克尔曼沙赫北郊、萨珊王朝时期的塔格·博斯坦(Taq-e Bostan)岩石浮雕。然而有了贝希斯敦铭文这样的珠玉在前,“才一千多年历史”的古迹,多少有点看不上了。当地比较神奇的一处遗迹是赫拉克勒斯(Heracles)的侧卧裸体雕像,雕刻在山岩之上,并附有希腊字母铭文。众所周知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著名英雄角色,怎么会跑到伊朗高原来的呢?这是希腊化的塞琉古帝国统治中亚时留下的遗迹,由于赫拉克勒斯半神半人非正统神祇的属性,反而比那些具有排他性的主神更具文化传播力,被拜火教吸收成为了一位战神。有很多学者相信,正如同弥勒菩萨源自于中亚的密特拉崇拜,佛教里的金刚手菩萨很可能是以赫拉克勒斯为原型的,赫拉克勒斯很早就随着希腊造像艺术一起传到了犍陀罗,成为了佛陀身边的一位护法。
▲塔格·博斯坦遗址(图片来源:Wikimedia)
▲萨珊王朝属于古代波斯后期,也是古波斯最后的浮雕。伊斯兰化之后禁了偶像崇拜,就不再有这类雕像了(图片来源:Wikimedia)
▲贝希斯敦铭文景区内的赫拉克勒斯雕像,这是经过修复的
▲古希腊神话的赫拉克勒斯曾随着希腊造像艺术沿着呼罗珊大道传到犍陀罗,成为了佛教中的一位护法(图片来源:Wikimedia)
巴扎里的罂粟
参观完比索通山的遗迹回到克尔曼沙赫市区已经晚上6点半,我们这才开始找住的地方,于是一路上找住宿的矛盾再次爆发。
克尔曼沙赫的住宿情况介于大不里士和马哈巴德之间——住宿的总数量很有限,这点跟马哈巴德一样;老城区基本没有好酒店,相对好点的酒店都在城郊,这点跟大不里士一样。照理说咱们反正有车,直接住到城郊的好酒店就完了。但由于林泉心心念念要买一双库尔德特色手工鞋,我们需要住得离老城大巴扎近一点——鉴于这是我们在伊朗呆的最后一个库尔德城市,很可能离开这里就买不到这种鞋子了。
由于无法在线预订,我们直接前往了林泉在地图上看好的位于大巴扎附近的唯一一家精品民宿,结果就跟大不里士那天的情况一样——满房。又去看了另两家老城的住宿,林泉都很不满意。可是眼看着天色已晚,再不赶紧住下来巴扎就要关门了。林泉只好极不情愿地跟我们住在了一家13美元一晚的老旧旅馆——这是我们一路上住过的最便宜的旅馆。那家旅馆估计“祖上阔过”,名号是堂堂的“大流士酒店”(Dariush Hotel),相当于你跑去西安住了一家牛逼哄哄的“汉武帝大酒店”,然而其陈旧的内饰让我想起小说《围城》中方鸿渐一行人住的“欧亚大旅社”。这家旅馆大堂里摆着一台背投式电视机,客房里则是20寸凸面显像管电视机,颇有种穿越感。
▲这家是林泉看上的精品民宿,结果满房
▲我们后来住的“大流士酒店”,大堂里有一台古董背投电视
▲房间里是古董显像管电视
▲古董电话机
▲让林泉十分抓狂的房间(图片来源:网络)
放下行李我们赶紧直奔旅馆隔壁的老城大巴扎,巴扎晚上八点打烊,我们只有一个小时。克尔曼沙赫大巴扎19世纪曾是中东最大的巴扎,在波斯新年旅行到第五天,伊朗各地的商业活动终于开始恢复正常,林泉如愿买到了她想要的库尔德手工鞋,终于也算对得起她那糟心的一晚。我倒是并没有感觉这里的巴扎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巴扎里随处可见的罂粟壳。
是的,克尔曼沙赫巴扎里明目张胆卖着罂粟壳。
▲库尔德手工鞋,具体工艺可参见这篇《传统波斯千层雪燕羊肠线老手工全天然男鞋》
▲小鞋子挂件
▲罂粟壳
▲里面的罂粟籽,理论上带回来你就可以自己在家里种罂粟
▲一堆香料的最当中是一捧罂粟
林泉二十年前当记者的时候,曾经去缅甸金三角拍过纪录片(后来这部纪录片一直没机会在国内播放),对罂粟相当熟悉。她在市场里一看到,就知道那是已经割过鸦片的罂粟壳,熟练地从里面倒出罂粟籽来。摊主也直言不讳承认这是阿富汗来的罂粟壳,在当地作为香料使用,价格非常平易近人。早些年我曾听说过国内某些火锅店会在锅底里加罂粟壳用来吸引顾客,止于耳闻;直到这次在伊朗,我才第一次眼见为实,这玩意儿果然能用来做饭。
据林泉的介绍,这种壳会吃上瘾,但罂粟籽没毒,可以用来榨油,也可以留种(我专门去查了一下,关于罂粟籽是否有毒说法不一,这里仅为转述);浅色的籽长出来是白花,深色的籽是红色或者紫色的花。当年金三角的罂粟比这些阿富汗罂粟看起来肥壮得多,烟农会把这种割完鸦片自然晒干的罂粟背回家,把罂粟籽搜集起来榨油,然后把壳踩碎拿去喂猪,等到猪有了毒瘾之后差不多就可以宰来吃了。
▲割破罂粟果实外皮,会渗出鸦片膏(图片来源:林泉)
▲用特制工具搜集鸦片膏,晒干了就是生鸦片(图片来源:林泉)
▲对于从前的金三角老百姓而言,种罂粟只是他们的生计;后来不许种了,搞起了电诈。当年罂粟田里的这俩孩子,说不定现在就在搞电诈(图片来源:林泉)
▲割鸦片的刀(图片来源:林泉)
▲生鸦片交易,子弹是砝码。缅北可以流通人民币(图片来源:林泉)
一想到伊朗这个国家有三分之一的东西都是通过走私流入,那么这里会看到阿富汗罂粟壳也就不足为奇了。然而一个不许卖酒的国家,却公开卖着罂粟壳,才是一件比较魔幻的事情——伊斯兰的教法中,只限制饮酒,而并无对毒品的限制。这让我想到在印度看到的苦行僧,他们将吃肉视作不可饶恕的罪孽,却每天怡然自得吞云吐雾抽着大麻,以此获得“灵性”的体验……像我们国家这样对一切毒品“零容忍”在世界上其实是相当少的,不同国家不同的人,对同一事物的价值观可以如此南辕北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当你的眼界跨越了时空,就会发现是非黑白的界线,有时可以很模糊。
我在克尔曼沙赫注意到,这里的另一个特点是残疾人多,而且都是中老年人。这座城市在两伊战争中靠近前线,遭受了十分严重的破坏,伊拉克多次对克尔曼沙赫进行轰炸,造成了大量平民伤亡。据说克尔曼沙赫再也没有恢复到战前的繁荣,或许这就是为何曾经中东最大的巴扎现在看起来如此普通。四五十岁以上的当地人,都曾亲身经历过那场历时近8年、导致上百万人丧生的惨烈战争,有些人正是在那时候永远地失去了某一部分肢体,战争的记忆和创伤成为了他们伴随一生的阴影……
不胜唏嘘。
▲彩妆铺子。伊斯兰教法化浓妆其实也是被禁止的
▲鞋店
▲街边卖地毯的库尔德人
▲金店一条街。这张照片深刻诠释了啥叫“内卷”,第一家店把门面做得凸出来,所有的店都跟进,于是大家的优势都丧失,还是跟从前一样
▲金店的保镖
▲金店里带有“中国”字样的纸箱
▲伊丽莎白二世和楔形文字陶筒金饰
▲古董款电视机依然在售,难道伊朗没有平板吗?
▲看起来像个酒吧,其实是个咖啡馆
▲库尔德女装
▲库尔德传统男装穿在女模特身上,那是相当的“情趣”,因为这上衣的前胸是没有扣子的
▲“恐怖谷”效应
▲克尔曼沙赫街上的流浪汉。看这岁数应该是经历过两伊战争的
美索不达米亚简史
第二天早上,林泉的脸色十分难看,她说那家旅馆不但卫生状况差,而且她那个房间的床是往下塌陷的,煎熬了一整晚——其实我们在入住的时候,已经让她先选房间了,扛不住旅馆实在太拉胯,选来选去都是一样破。
我们当天的目的地是苏萨(Susa,波斯语Shush舒什)——这又是另一个可能你从来没听过但事实上牛逼到爆炸的重量级景点!这个地方多牛逼呢?简单地说,苏萨相当于古巴比伦与波斯波利斯的合体。我相信只要不是九年制义务教育漏网之鱼,应该都知道汉谟拉比法典吧?传说中的汉谟拉比法典就是从这儿出土的。
克尔曼沙赫位于卡尔赫河的上游,而苏萨则位于下游,正如同卡尔赫河会切穿扎格罗斯山脉汇入底格里斯河,我们那天的行程也将穿过扎格罗斯山脉正式进入靠近海湾地区的南美索不达米亚。前一天的雨雪给山脉披上了银装,将碧空洗得澄净,一路上的风景大开大阖极为壮丽。扎格罗斯山脉主要由石灰沉积岩构成,经过了千百万年的风化形成了各种鬼斧神工的地貌,有些地方颇有些美国大峡谷的既视感。
穿过山脉之后是由河流冲刷沉积形成的广袤平原,这里正是“新月沃地”右边那个月牙的尖尖。作为小麦的发源地,路边就生长着未经驯化的瘦弱野生小麦,看起来好像普通的杂草一般。一万年前两河流域的先民一定想不到,他们对这种植物的选择性栽培,很快就改变了整个世界的面貌。目力所及之处看不到地平线上的任何起伏,我知道我们距离波斯湾越来越近了,身体也很快感受到了来自波斯湾的热浪——前一天傍晚在贝希斯敦铭文景区里大家还都穿着羽绒服,第二天下午就脱成了短袖。我们这一路旅途,不是冬天就是夏天,没有春秋……
▲第四天行程示意
▲再一次穿过扎格罗斯山脉
▲沿途城镇
▲山坡上开垦了很多旱地,大地曲线形成了好看的几何图案
▲一段密集的穿山
▲山区高速路收费站
▲库尔德语的抗议,大意是说买不起面包、交不起电费
▲伊朗的高速路可以随便停车,路边有很多烤肉
▲羽绒服一下子变短袖拖鞋了,不变的是伊朗人民的热情
▲田野里野生的小麦,谁能想象就是这玩意儿推动了人类文明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