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教授:“一竿子插到底”未必能提升效率,徒增基层的麻烦
转载自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 @吕德文。标题为本人所加,正文内容略有删改。
核心要点:
1、以前基层做建设项目,上面给十万,村里可能拿二万做办公经费,剩下八万修路。今天统一招投标,中间有合规成本,真正用到项目的还是八万。从成本角度看,资金的瞄准率并没有提高多少。这个过程你必须花钱,区别是合法地花还是不合法地花。
2、为什么现在基层怨声载道?哪怕你干了实事,把路修成了,也干了形式主义的活,向上证明自己确实干活了。过去干活只要一天,现在要两天,一天干活一天填表。有的部门甚至没什么事可干,但为了证明部门存在,只能去填表。
3、如果一个地方有孩子出了安全事故,新闻媒体一报道,教育部门就会来学校问怎么回事。学校说我做了安全教育,也有留痕,警示牌也放了,我还安排老师去巡检,找家长签同意书。教育局就说那没事了,他可以向社会表示教育部门已经做到位了。
过去十数年,中国基层社会急遽变化。一边是以县域为主体的城镇化快速推进。据统计,中国城镇化比例已经达到65%;另一边则是身处其中的每个个体,其生活习惯和行为逻辑,或显性或隐性地与之共振。
如何理解基层社会和个体行为的变化?
一问:“一杆子插到底”的系统,相对而言,是不是也能减少资源的浪费,或者把钱花在刀刃上,以前自由裁量权太大,可能造成浪费?
吕德文:你问到问题的核心了。现在看上去很精致的体系,它设计的初衷就是为了解决资源跑冒掉的问题。财政资金下拨了100万,结果中间漏掉40万,最后落实的只有60万,中间都被贪污或者挪用了。
以前这种情况很多,因为整个财务制度不稳定。村一级都是这样,十万块钱到村里,先把二万块钱拿出来,他也不是私人贪污,这些钱还是用于村务运转,比如购买办公用品。
今天为什么上级有冲动建立自上而下、一竿子插到底的系统,根源就是刚才你讲的过去的分级管理确实出现很多资源跑冒掉,资金效率不高,站在项目的角度,你会发现资金的瞄准率不高。
但是反过来讲,现在有了很好的监控系统,是不是资金就提高了瞄准率?没有,反而增加了社会的运转成本。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以前基层做农业农村建设项目,资金下拨下去,村里自己实施。你给他十万块钱,他可能拿了二万块钱作为村委会的办公经费,剩下八万把路修好。
今天你还是十万, 村里不参与了,统一招投标,这中间就产生了成本,首先是招投标的财务成本,还有合规化的成本,差不多也有20%,所以真正用到项目的还是八万块,甚至更低。
因为你增加了施工主体,项目需要利润,一般是 15% 左右,低了就没有老板会去做了。但是以前村委会自己去搞的时候,用的都是本地工人、本地技术、本地资源,效率是很高的,真正投入到修这条路。
所以,从成本角度来看,资金的瞄准率并没有提高多少,过去跑冒掉是因为制度不健全,今天制度健全后虽然只增加了合规成本,但和之前是一样的。换句话说,这个过程你必须花这么多钱,区别是合法地花还是不合法地花。
我暑假在北京平谷调研,当地在推动乡村振兴示范建设的时候,采用了村庄自治措施,一些项目资金不大,辅助性的工程,让村庄自己组织,村民参与,效果不错。其实,就我们现在的监督技术,村民自治也可以解决资金瞄准率问题。
二问:可是对上级来说,他希望有合规的流程,这样相对透明,他能看得到。
吕德文:对,所以还是服务于上级,问题在于干活的是基层。从干活人的角度来看,你这个钱就花冤枉了是不是?过去两万块钱虽然看起来是挪用,但没有变成私人的。今天两万块钱你去招投标,钱让规划的人赚走。我就是修一个简易的村道,要什么规划呢?
在村庄看来特别简单的一件事,用地方性办法就可以完成,没有必要走繁琐的流程。其实不要规划也不是不合规,过去修路工程要求都一样,只不过现在必须得有资质的公司做,有资质就意味着财务成本和管理成本,其实最后做事的还是小企业、小公司甚至包工程的队伍,他们只是借用大公司的资质,真正干活的还是那一批人。
我们在调研中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地方上做工程的,人还是一样的人,做事的方式变了。过去是跟某一个人合作,现在是跟某一个花钱的部门合作,水利部门今年有钱,就去跟他对接,但最后做事的还是这一批人。
现在修路跟看起来跟村里没关系,直接跟公司招标,什么时候进场,进度怎么样,都不告诉你,一旦出问题还得村里去协调。
三问:不是他做的事,但还是要负起责任。
吕德文:对,他要负责,所以中间又有很多耗损。今天基层治理有很多空转的现象,是因为我们社会运转的合规成本提高了。你只要建立了这个体系,就必然带来空转。因为这个体系一开始建立的目的就是为了监督基层、监督下级、监督干活的人。
所有体系都是这样,不是为了方便干活的人,而是为了监督的人方便监督。今天所有系统都有这个特点,基层干活的人相当于干了两份工作,一份工作干了实事,另外一份工作是合规化,向上证明自己合规。为什么现在基层怨声载道?哪怕你干了实事,把路修成了,他也干了一些形式主义的活,向上证明自己确实干活了。
四问:但这个是不是也不能说完全空转,毕竟还是干了实事,不是干了半天没有任何产出。
吕德文:我觉得是这样,这一部分你可以说它不是绝对的空转,但是增加了运转成本,虽然干了实事,也增加了证明我干实事的活儿,过去我干这个活只要一天,现在要两天,一天干活一天填表。另外一种情况,基层本来没什么事可干,但是为了证明我这个部门的存在,只能去填表,这个就是空转。
比如脱贫户的监测,今天下午我还跟一个驻村第一书记交流,监测这件事本来就不对劲,如果贫困户有困难了,他可以直接向村里申请,填表审核就完了。今天是基层干部每个季度、每个月都得去填表,对于驻村基层干部来讲,这些都是无效的活,你完全不用干,可还得干。
五问:防溺水是不是也是这个逻辑?
吕德文:也是这个逻辑,如果出现溺水情况,马上就会报告给学校和老师,不用你每天来催我。防溺水是典型的形式主义工作,总结起来就是一个词避责。万一有小孩出问题了,我来证明我这个班主任,我这个学校,我这个地方教育部门,我这个地方政府,已经尽到提醒的责任。
六问:所有地方都提醒到位了,还是发生溺水事故就不会怪他吗?
吕德文:对,没办法追责。从基层的角度来讲,如果这个地方刚好有三个小孩一起玩,出了安全事故,新闻媒体一报道,教育部门的压力很大,上级就会来问怎么回事,平常学校都没有安全教育吗?
学校说我做了安全教育,也有留痕。基层做的所有事情其实都是向上证明我做了,至于这个事有没有必要干,有没有效果,不重要。
如果教育局来找,学校说宣传我也做了,警示牌也放了,我还安排老师去巡检,找家长签同意书,教育局就说那没事了,他也可以向社会公开表示教育部门已经做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