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卖炭翁》，课本里没讲的那些人和事

贞元末年，整饬的长安城内，“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太阳渐升渐高，东市和西市已经散场，人潮流动开去，三三两两散入了108坊中。

突然，大明宫的东侧，小儿坊中上空飞出几只白雕、鹘隼、鹞鹰来，紧接着一群鲜衣怒马的人奔突而出，后面跟着几只健硕的狗。五坊小儿们沿着笔直的街道，不一会儿就出了宫城区，掠过皇城区来到了东南曲江池一带。

这群人下了马，在曲江池边找个块空地，留下放马的人，其他人拿出几张麻绳织成的网，两个人一组带着雕鹰鹘隼和狗群，有的拿网罩住坊内住户的家门，有的拿网罩住汲水的井口，还有人提着一袋蛇在附近溜达……

不一会儿，坊内的住户从外面回来了，看着门口张着的绳网，气愤地走上去问道：“你们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

拿着网的年青人喝道：“大胆狂徒，竟然敢惊动为皇上供奉的鸟雀。”两个人扔掉网，把住户按倒在地，就开始痛殴起来。住户的惨叫声引来了屋内的家属，一家人跪在地上求饶。

两个年轻人终于打累了，停下来说道：“你们家惊走了供奉鸟雀，好好想想该怎么赔偿，不然就准备去牢里喂虫子！”住户家属回屋凑了一些钱帛，送给两个年轻人，两个年轻人收了钱物，捡起地上的绳网扬长而去。

其他住户和水井口张网的几组人，也打了人收了钱。一通折腾之后，时间就到了午餐时分。被一群鲜衣怒马的青年聚在一起，比较着谁的收获更多。

为首的五坊使宦官吩咐道：“长安八水——南面的滈水、潏水，北面的泾水、渭水，西面的沣水、涝水和东面的浐水、灞水，引入城中成了漕渠、黄渠和清明、龙首、永安共五渠，除了龙首东、西渠那块是宫城、皇城区，天子脚下不敢冒犯，其他四渠流经的外城可以轮流来。今天就到这儿了，把马群和鹰狗等物什留在芙蓉园里，留两三个人看着，其他人一起去找个酒肆，把那袋蛇带上。”

一群人在曲江、青龙、敦化、修政坊中巡游，找到一家颇具规模的酒肆，在店里坐了几桌。胡姬压酒，菜肴备具后，这群人有人取出玉石骰子，有人拿出 “论语玉烛”酒筹筒，一群人在酒肆里行令投筹，闹腾了快一个时辰，终于酒足饭饱了，起身准备离开。酒肆酒保胡姬赶紧上前请求付钱，为首的五坊宦官使了个眼色，后面提着蛇的五坊小儿把袋子放在大堂里说道：“我们带了一袋好东西，就留在这里抵酒食钱吧。这些蛇都是为皇上养着招鸟捕雀的，今天留下来给你，你们有这份福气，要好好养着，千万不要让它们忍饥受渴啊！”

酒肆的老板一直在暗中看着这一切，这时再也坐不住了，从店中快步趋出，跪在五坊使面前哀求道：“敝人眼拙，有眼不识五坊使。大人大驾光临，这是敝店的荣幸。刚才酒保、胡姬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海涵。”说完把脑袋在地上磕得山响，五坊使慢条斯理说道：“圣人一向关爱子民，看你还是个懂礼守法的主，今天这事就过了吧。回——坊——”一边的五坊小儿提起袋子，一群人打着酒嗝出了店门。

这是韩愈在《顺宗实录》中记载的唐德宗贞元(785年正场景。月-805年八月)年间发生的事。唐宪宗元和二年（公元807年），盩厔尉、集贤校理白居易，则写下了乐府及诗百余篇，以唐德宗时期的“白望”弊政规讽时事，《卖炭翁》就是这些讽喻诗中的一首。在长安城中，五坊小儿祸害坊间，宫市白望祸害东西两市，堪称长安城的两大害。

唐德宗贞元十三年（公元797年），“置白望数百人于两市并要闹坊”，只要被“望”上的货物，就以宫市的名义掠走，只付大约十分之一的货值，“白望”们用破旧的衣服布帛染上红紫色，按照尺寸付给卖主，还要勒索“门包”和脚钱，“名为宫市，而实夺之”。

《卖炭翁》中的老翁其实还算幸运的，韩愈记载的事例更是令人义愤填膺：有农夫以驴负柴进城出卖，遭遇自称宫市使的宦官，仅付数尺绢作为货款，又索要门包，命他赶驴送柴入宫。农夫知道这趟去宫里，这驴子都不一定能牵回来，他哭着把绢交还给宦官告饶，宦官不肯接受，坚持要他送柴进宫。农夫抗争道：“我有父母妻子，待此然后食。今以柴与汝，不取直而归，汝尚不肯，我有死而已！”走投无路的农夫殴打宦官，街吏拘捕了农夫上奏给唐德宗。唐德宗李适下诏处罚宦官，赐给农夫绢十匹，然而并没有改掉宫市制度。

这件历史上著名的农民打宦官事件，是宫市的真面目唯一一次被上报给唐德宗。贞元十三年（公元797年）十二月，徐泗节度使张建封入朝，向德宗上奏宫市的实情和危害，唐德宗颇受触动。后来他问户部侍郎判度支苏弁的看法，苏弁根据宦官的意见回答说：“京师游手万家，无土著生业，仰宫市取给。”

大概是触动利益的难度远超触动灵魂，唐德宗选择听信苏弁的话，以为京城无业的万家游民要靠宫市才能生活，后来无论谁说宫市的坏话，就不但听不进去，还对敢于直言的人严厉处置，引发了多起千古因言获罪的冤案。

贞元十四年（公元798年）八月，京兆尹吴湊又多次上奏宫市之弊，宦官诬陷吴湊所说的话，都是右金吾都知赵洽、田秀岩的阴谋指使，八月二十九日，赵、田两人被判流放天德军。

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担任盐铁转运使的李锜，以大量上供获得了唐德宗的恩宠，用贿赂勾结等手段交接权贵，肆意盗取官府公有财物，部下属吏动辄无罪被杀。浙西的一个布衣百姓崔善贞到长安告御状，在密封的奏章中谈论宫市、进奉和盐铁等政策的弊端，还向唐德宗告发李锜所干的违法之事。唐德宗接到上奏的封事看完后很不高兴，命令将崔善贞上枷锁送回给李锜处置。李锜听说崔善贞将被送回，派人提前在道路边挖好了坑。己亥日崔善贞刚押送到，就被连人带枷锁一起推入坑中，活埋在道路旁边。

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新上任的长安京兆尹嗣道王李实，在长安周边地区遭遇严重旱灾的时候，还是刮地三尺供给唐德宗挥霍，还欺骗唐德宗说：“今岁虽旱而禾苗甚美。”当年的租税都不免除，百姓穷至拆房子卖瓦木、麦苗来进贡官府。艺人成辅端创作了民谣嘲讽李实，李实向唐德宗上奏说成辅端诽谤朝政，将成辅端乱杖打死。骨鲠正直的监察御史韩愈上奏疏：“京畿百姓穷困，应今年税钱及草粟等征未得者，请俟来年蚕麦。”结果韩愈被贬谪为阳山令。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年），泾原镇士卒兵变，攻陷长安后李适仓皇出逃至奉天(今陕西乾县)，并被叛军包围一月有余。也许就是这饥寒交迫的一个月，让唐德宗一辈子都在想着办法敛财，供自己和后宫挥霍，凡是给他进奉多的大臣都能被重用，凡是阻止他敛财的都被处死或判罪。而他信任的李锜，听信了一位相士的话，做好了一切叛变称帝的准备，在唐德宗805年2月25日去世后，于元和二年（公元807年）十月起兵叛变，一个月后兵败被抓，和儿子李师回一起被唐宪宗下令腰斩。

历史是穿越时空的审判台，多少权势显赫的王侯将相，身故后却成为千古笑柄；历史是正义昭彰的宣言书，多少命运蹉跌的文士氓民，竟因浩然正气辉映了山河。

一个不断前行的文化，必须不断回望和擦拭，那些让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人文高峰：韩愈、白居易、张建峰、崔善贞、成辅端……他们的肉体虽然会死，但他们的精神在青史里淬炼，升华成华夏天空的明星、地上的江河，他们闪亮明曜了文明，滋润营养了众生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