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英雄京东方的故事（12）

111.1985年，770厂从日本引进中国第一条早期液晶生产线，董友梅成为第一个国家攻关项目的负责人，他们的团队开发出中国第一块液晶屏。但当研发人员在90年代准备产业化时，770厂却选择了与韩国LG合资生产显像管，放弃了液晶研发。董友梅因此成为中国电子工业技术降级的另一个见证人。1994年，董友梅加入清华大学的液晶中心，但是体制的弊端让她没有多少作为。新世纪初，董友梅看到中国液晶产业和技术研发的主战场已经转向企业，因此，当王东升向她“摇橄榄枝”的时候，她就动心了。2005年，董友梅加入京东方，被任命为集团的技术副总监兼技术管理部部长。2008年下半年，国家发改委准备设立中国液晶工业的国家工程实验室，有5家企业竞争。就实力来说，当时京东方只能排在上广电之后，但董友梅代表京东方在专家委员会的答辩中获得第一名，赢得了这个名额。2009年4月，中国第一个TFT-LCD工艺技术国家工程实验室在京东方设立，政府资助3000万元（发改委1500万，北京市1500万）。王东升以此为契机，成立了技术研发中心，开始建设系统的技术创新体系。京东方投资2.6亿元建设了研发大楼和一条专门用于技术研发的2.5代试验线。

112.到2003年，在京东方的技术研发体系中，技术管理中心是集团技术创新管理的总部部门，负责集团的技术战略，确定哪些是技术研发的重点方向，在重点方向上的路线图（目标与技术路径）、IP管理（整个集团的专利申请、专利风险的防范和专利诉讼处理，大约50人，三星电子是600多人）、技术标准及技术合作（和外部的合作，校企合作）。这个技术管理中心下设3大中心。一是技术研发中心，又分为4个次中心：TFT-LCD技术研发中心；大尺寸OLED研发中心；中小尺寸OLED研发中心；柔性显示技术研发中心。二是产品开发中心，有两个次中心：大尺寸产品与中小尺寸产品，分别由韩籍的李成奎博士和董学负责。三是生产技术中心，主要是维护生产过程中和设备状态直接相关的工艺参数的调整，由工厂长直接负责。董友梅担任京东方首席技术官（CTO)，她所直接领导的集团技术管理中心和技术研发中心，在京东方内部被称为“CTO组织”。每年集团都召开一次技术创新大会。2013年，全集团技术人员总数是7000多人，其中生产技术人员有5000多人；产品开发中心有1000多人；而技术研发中心有800多人（前瞻性技术研发）。在500多位工程师中，韩国、日本、台湾专家分别有100多、10、20个。

113.京东方建立CTO组织最具有意义的作用，是使京东方跻身于新技术领域的研发。这是从2010年研发中心大楼和实验线建成时开始的。从那时起，对技术研发应该做什么、重点方向和目标是什么有了明确的要求。另一个是对新型半导体材料TFT和OLED的研发。由TFT控制的OLED叫AM-OLED，而控制OLED的TFT必须使用新型的半导体材料---目前主要是氧化物半导体和低温多晶硅。OLED即有机发光二极管，是一种可以主动发光的显示器，与液晶显示器相比，具有更高的光效，结构也更加简单、轻薄。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两种新型半导体材料制成的TFT(薄膜晶体管),也都可以驱动LCD（液晶显示器）并大幅改善其性能。上述技术是不存在“引进”的可能性的，因此只有从0开始，研发出可以工业化生产并具有市场竞争力的技术。到2013年9月，皇甫鲁江团队已经做出“非常漂亮”的低温多晶硅TFT驱动的OLED，样品已经点亮。CTO组织的一项重大成就是氧化物TFT的开发，这项技术属于国际前沿，在2000年前后才出现。到2013年，只有日本夏普能够小批量生产。负责这个项目的是王刚，他担任大尺寸OLED技术研发中心的中心长。他是1999年中科院物理所毕业的博士。

114.王刚于2003年加入京东方，随后被派到韩国HYDIS学习设计。2010年，王刚的研发生涯走上正轨。经过一年攻关，到2011年9月，王刚团队用氧化物TFT点亮了3.5英寸的LCD样机；到了11月，又点亮了18.5英寸的LCD样机；到了12月，又点亮了4英寸的OLED样机。2012年10月，京东方发布了两款17英寸使用氧化物TFT的AM-OLED显示屏。2013年4月10日，京东方在首届中国电子信息博览会（CITE）上，展出了65英寸氧化物超高清显示屏（LCD），并荣获“CITE2013创新金奖”，同时获得“CITE2013创新奖”的还有110英寸超高清显示屏和55英寸超高清裸眼3D显示屏。2012年三星在拉斯维加斯展示的110英寸超高清电视使用的，就是京东方的面板，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在新技术开发上，布局和技术轨道的选择是董友梅必须考虑的战略性问题。新技术在成熟之前，往往存在多种技术轨道。最后哪一个成为主导轨道是不确定的，但却影响企业的命运。京东方的方法是全面布局，然后在过程中识别最合适的轨道，再确定主要资源的投入方向。从2010年起，京东方专利申请数量出现跳跃式增长，2011年突破千件，2014年达到5100多件，2017年专利总量已经突破6万件。

115.多线扩张的战略导致组织结构的重组，新的组织框架能够更有效地协调大规模的生产和分配，从而支持进一步的扩张。就在以成都4.5代线、合肥6代线和北京8.5代线为标志的扩张浪潮尚未尘埃落定之时，京东方又开始了新的扩张----建设合肥8.5代线、鄂尔多斯5.5代AM-OLED生产线和重庆8.5代线。这三个项目可以被看作是京东方的第二轮扩张，它们具有不同于第一轮项目的两个特征：1.京东方在这些项目中，明显增加了用于新技术竞争的内容---如AM-OLED面板和氧化物半导体、低温多晶硅等TFT技术；2.新生产线使用的新产品技术主要依靠京东方自己的研发，而不再是大多依靠产业链中已有的技术（这个趋势导致专利数量的激增）。因此，第二轮扩张的中心内容则是以新技术为导向的产能扩大，而京东方建立的技术研发体系也成为支撑这种扩张的力量。先看看合肥8.5代线（B5)。2012年8月，京东方发布公告，将与合肥市政府和巢湖城市建设投资有限公司在合肥建设一条8.5代TFT-LCD生产线，项目总投资285亿元。实际上，这条线早就开始酝酿了，但它后来遇到一些波折，特别是反映出地方政府之间复杂的竞争关系。当合肥6代线于2009年4月开工之后，受到鼓舞的合肥市政府就向京东方提议再建一条生产线。

116.不过，当时京东方已经因为在外地建线而使北京市不满。为遮人耳目，京东方宣称在这个项目中扮演的角色只是提供技术支援。2009年8月，筹建8.5代线的合肥鑫晟光电科技有限公司注册成立，合肥市占90%的股份，京东方以技术入股占10%。合肥方面希望迅速推进项目，但京东方则宁可放缓速度，原因有二：1.从策略上讲，合肥8.5代线不能早于北京8.5代线；2.由于那时京东方正在建设合肥6代线和北京8.5代线，所以再建新线的人员严重不足。但“拖延”就使合肥8.5代线项目赶上了“液晶热”所引发的国家管制，对液晶项目由备案制变成了由发改委审批的核准制。因为没有被批准，合肥8.5代线的建设就停顿下来。一年之后，这个项目的两个障碍---北京市不同意京东方继续在外地建线和未获中央政府的批准---逐渐得到化解。合肥方面通过认购京东方股份的形式，出资20亿元用于建设北京8.5代线，从而支持了北京市政府。国家审批方面障碍的化解则有几个原因：一是外资项目被批准后迟迟不动，使发改委松动了对国内企业项目的管制；二是到2011年末，“液晶热”已经消退，所以审批制又恢复为备案制；三是合肥6代线成为各级领导人参观的重点，中国第一条高世代线成功建设和运营改变了政府有关部门的态度，他们事实上早就“默许”了京东方上合肥8.5代线。

117.2012年5月，国家发改委和工信部正式批准了合肥8.5代线项目。有趣的是，当正式批文于同年8月下达后不久，建筑规模巨大的合肥8.5代线厂房就封顶了。这个项目原本是按照传统非晶硅TFT-LCD技术设计的。但在建设中途，京东方决定建设一条30K（30千片，即30000片的产能）的氧化物TFT量产线（B5全部设计产能是90K）和一条采用氧化物TFT-OLED的先导线。由于中途的改建，所以B5建设周期比北京8.5代线要长，但这个改动是值得的。京东方是第一个在新建8.5代线上做氧化物的企业，而其他公司都是改造已有的生产线。批量生产氧化物TFT将使京东方在这个领域与夏普、三星、LG等国际领先企业处于并驾齐驱的位置。2013年12月28日，合肥8.5代线正式投产，同时点亮3款产品：10.1英寸TN屏（电脑监视器屏）、分别使用非晶硅TFT和氧化物TFT的55英寸液晶显示屏。于是，这个第一条8.5代氧化物面板生产线投产，而京东方的目标是“将B5建设成为全球最具竞争力的氧化物TFT-LCD生产线”。另外，中国的第一块大尺寸OLED显示屏将在这里产生。至此，京东方在这个领域已经与三星、LG并驾齐驱了。

118.再看看鄂尔多斯5.5代AM-OLED生产线（B6）。当三星宣布建成世界上第一条AM-OLED生产线后，京东方就迅速规划了同样的一条线，虽然当时还没有确定建在哪里。2011年3月，鄂尔多斯市市长在北京参加“两会”期间，参观了京东方的5代线。参观结束后，市长对接待他的陈炎顺说：“你们这个（东西）好，到我们那里建一个吧。”陈炎顺回答说：“我们有一种商务模式，资本金不得低于60%。投一条线需要200亿元，你们得拿120亿元，其他的我们来做。”市长说：“我们没钱，但我们有煤。”当时煤价很高，当地政府也有以煤换工业项目的政策。陈炎顺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好方案，给煤就相当于给钱，于是表示同意。双方经过几个月的协商达成协议，鄂尔多斯市以10亿吨煤的探矿权换取京东方在那里建设AM-OLED生产线。2011年8月12日，京东方宣布将投资220亿元人民币，在鄂尔多斯建设一条5.5代（1300mm.1500mm)低温多晶硅生产线。北京市和内蒙古自治区每年有个京蒙对接的合作框架，于是京东方就把这个项目报进去。汇报后，主管市长说10亿吨煤必须放在北京市（北京缺煤），由京煤集团承接。这样对京东方来说，反倒好协商了。

119.2011年10--11月，京东方以36亿元出让了先期获批的2亿吨探矿权（内蒙古方面为防止京东方拿了煤不干项目，先期只给部分探矿权），使当年主营业务亏损的京东方盈利，避免了被ST。B6项目的总指挥是陈曦。他于1980年代在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硕士研究生毕业。1987年加入北京-松下，一直工作到2009年该公司终结。他和刘晓东都是被王东升看中的优秀干部，后来加入了京东方。B6是属于技术前沿的生产线，其实决定上马这条线时，京东方也是刚刚开始研发AM-OLED显示屏。因此，B6生产线的工艺设计不是依据已经掌握的产品和工艺技术，而是依据来自产业链的信息和自己的摸索，在成都4.5代线的低温多晶硅中试线积累的知识、经验和人才很重要。B6投产后需要克服的问题是，要针对CTO组织开发出来的产品在实际运转中把配套工艺做出来并逐渐完善。为B6安排的产品也是从市场端开始设计，这显示了京东方的整体力量。B6生产的TFT背板将全部采用低温多晶硅，第一期30K的产能是生产低温多晶硅TFT驱动的LCD，其中加入了4K的OLED中试线，作为第二期生产低温多晶硅TFT驱动的OLED的基础。

120.除了技术问题之外，让陈曦挠头的还有早期的工业环境问题。京东方很长时间没有拿到土地证，而没有土地证就会影响京东方的融资。这个问题折腾了一年多才解决，北京总部都急了，还问是不是当地政府故意为难。实际上政府是支持的，但对发展工业没有什么经验---“就是不知道怎么伺候你”。比如说，投产前要接污水管道，当地政府部门说你就直接排吧，当听说一天要排12000吨污水时，对方吓了一跳。从另一方面讲，当地政府也对京东方存在怀疑心理，因为他们被很多以投资工业为幌子来获取探矿权的人骗了好多次。但到了2013年夏天，当地政府的态度从怀疑变成了敬佩。经过自治区经信委组织的3次审计，京东方获得了信任，于是自治区批准兑现全部10亿吨探矿权。此后，自治区党委书记组织各盟市旗的领导100多人来参观，而且要进B6的洁净车间，让京东方的高管纠结了一番（为防止带入灰尘，洁净车间一般不欢迎外人参观，但领导们兴致勃勃要看高科技生产线，只能让京东方冒一次良率下降的风险）。陈炎顺对这个项目很得意，因为其特别的融资方式使项目还没建成就为集团做出了贡献。2014年4月，B6实现量产，投产的头两款产品都是5英寸的手机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