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俄罗斯，终究不是苏联

文 | wzz

《原子之心》是俄罗斯游戏开发商Mundfish在今年推出的第一人称动作游戏。这款游戏充满“苏联美学风格”，这段时间非常火，支持乌克兰的人说购买原子之心就会使更多的子弹射向乌克兰人民，支持俄罗斯的人则说购买原子之心就会使更多的子弹射向乌克兰纳粹。

笔者在第一时间就通过XGP订阅服务入手体验了一番，但由于鄙人游戏技术过于稀烂，屡屡被黑衣光头凯申哥暴打。实况视频约10小时的流程在笔者手里消耗了近3倍的时间，并且学业繁忙，一天最多摸个两个小时，最近终于快打完了。

在关底BOSS双生舞伶面前被一上来就踩死，然后读档，然后又被踩死。这样反复几次之后由于主编催稿催得紧，索性摆烂用实况视频云完了游戏。

今天借这个游戏跟大家聊聊，游戏中展现的苏联走上AI和自动化时代后展现的计划经济体制和社会风貌是否有现实性，和更深一层的问题，自动化和AI的普及能终结资本主义吗？以及《原子之心》这个游戏本身所映射的今日俄罗斯别扭又缝合的意识形态。

笔者的游戏记录

第一印象

游戏设定在另一条时间线的苏联，这个苏联科技高度发达，和本位面的时间分歧点在二战之前，科学家谢切诺夫发明了一种被称为聚合物的材料（没有具体说明到底是什么样的聚合物，据称结合了重水和硅，但在游戏当中几乎是万能的，信息技术和集成电路等也以此为基础提早出现），在此基础上，苏联制造了小型核反应堆并快速突破了电力自动化和机器人技术，使用大量的战斗机器人赢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独立击败了纳粹德国。

这儿住着来自其他苏维埃共和国的杰出科学家，德意志人苏维埃共和国也不例外

但纳粹德国在即将被击败时制造了一种被称为褐色瘟疫的疾病，消灭了世界上50%的人口，在机器人的帮助下，疾病最终被控制了。欧洲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在这个过程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在战后极大程度上受制于苏联，并接受了苏联的援助，而德国也已经建立了苏维埃。凭借着先进的人工智能和民用机器人制造技术，苏联也向美国大量出口民用机器人，对现有劳动力产生了巨大的替代作用。

在《原子之心》中，随处可见大量的苏联风格建筑甚至奇观，在民用工业和建筑机器人的帮助下，建立起了巨大的浮空城和地下城，作为科研设施，也有很多为了彰显人类在机器人的帮助下获得的伟大建设能力而建造的巨型雕塑。游戏中的机器人自动化和人工智能水平较高，已经达到了通过图灵测试的水平。而同样发达的还有脑神经科学、基因技术等，聚合物被发现可以整合进人的身体对人进行改造，人可以通过使用知识胶囊迅速获得知识，培育了多种新型动植物准备进行太空探索。

在游戏的宣传中，剧情的主线将是主角作为特种兵应对机器人的突然反叛，但过分发达的脑神经科学和基因技术似乎暗示着本作并不局限于一个简单的智械危机故事，虽然脑神经科学和人工智能存在共通之处，但游戏中的人工智能和机器人应该并非是基于神经元计算机的，因而神经科学无法直接帮助人工智能发展。（在之后一部分的讲述中，将涉及到背景中的一些元素，并尽量避开主线以免进行剧透，在有更深入的剧透内容前会再次提醒。）

私有财产并非不可侵犯

一些评价认为这就是能够代表苏联气质的作品，在宣传片中其他NPC称呼主角为同志也成了一些人购买游戏的原因，还有一些精苏人士表示狂喜。当然，从最表面的一层来看，我们可以将其称为苏联美术风格的游戏作品，但笔者认为苏联有别于其他国家的核心内容并不在此，而是用一些比较侧面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苏联创造了一个非资本主义生产体系。

关键点在于，先进的自动化设备、机器人和人工智能在苏联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但在美国则制造了严重的失业问题和社会矛盾，这本身就说明着资本主义的有限性。在诸多科幻作品当中，随着自动化技术的高度发展，人们面临着多种可能的前景：其一是如刘慈欣在赡养人类中所描绘的资本主义终产者，其二是发达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生产力高度发展，物质极度丰富，其他的还有赛博朋克所描绘的高技术低生活和秩序崩溃的未来社会等。

但要注意的是，终产者路径之所以在故事当中具有合理性，是因为“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在那个文明当中成为了一种铁律，在社会机器的执法下被完全地贯彻，任何人对私有财产进行侵犯都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否则终产者的情景是资产阶级最容易被消灭的情景，比今天非中心化的资本主义统治方式要不稳定的多，非中心化恰恰达成了去责任化的结果，而中心化的终产者则对全社会负有完全的道德责任。

退一步讲，针对一个人的革命远比针对一个阶级、一种意识形态和一套完备法权的统治结构要容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都是可行的，而资产阶级难以对付也在于因为它裹挟了中产阶级市民群体作为附庸。在近几十年中，资本主义既因为产业转移和自动化得到了大发展，但是也损害、侵蚀了自身的中产阶级/工人贵族同盟军，美国的锈带工人推举出特朗普就是一个明证，它越是强大，也就越是虚弱。

自动化可能将颠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

另一方面，资本也无法无限聚集，这是因为资本是累积下来的物化劳动，而“土地是财富之母，劳动是财富之父”，在一个生产体系当中，能够被再生产的生产资料被视为资本，而不能够再生产的生产资料就可以被视为土地。

在资产阶级革命的过程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能够生产远多于土地所有者所生产的使用价值，将农产品、矿产资源的增加值在最终产品总增加值的占比降到很低，削减了地租，并很大程度上排挤了土地所有者，或者本身也收购了大量的土地。

但是土地所有者也仍然有分割一部分剩余价值的潜力，这在传统农业当中不太明显，但在石油等大宗商品原材料的价格走势上可以看到比较清楚，石油价格波动上涨，但工业品价格占工人工资的比重快速下降。而自动化设备大量应用的结果将进一步加速这个过程，人类较少参与劳动，由机器人完成的产品只具有较少的价值，资本家不仅在用自动化设备排挤工人，一定程度上也在排挤自己。

过去几年所谓的IP热潮的实质也是文化产业试图构建更多的“虚拟土地”，而互联网平台也大多具有“虚拟土地”的性质，这实际上也意味着不少资本主义企业已经开始放弃相对剩余价值生产（简言之就是通过改进技术赚取利润）转而搏取地租，这也代表着资本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在阻碍技术的进一步发展。

更进一步，随着最近GPT模型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很多人担心自己将被技术替代掉。但反过来说，我们也可以思考，随着自动化技术甚至强人工智能的发展，在资本主义已经有阻碍技术进一步发展的表现时，我们有可能用什么来替代掉它呢，技术的进步有可能使资本主义本身解体吗？如果有的话，具体的路径又是什么？

在这个过程中，有两个可能的路径，其一是更严重的失业问题冲击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中心城市的中产市民，对无产阶级的分化不再能够持续下去，同时购买力的萎缩也使得生产缩减，资本周转不畅，不仅被统治阶级无法继续生存下去，统治阶级也无法照旧统治下去。总罢工和总起义以暴力的方式消灭资本主义。

另一种更和平的可能则是自动化设备进一步普及和廉价化，如果自动化设备真的使得人几乎不再向产品中凝结劳动，那么生产资料的价格也会降到一个极其低廉的程度，还是那句话，自动化不仅排挤劳工，也可以排挤资本。人们可以组建以社区为单位的自给自足的社会主义合作社，并逐渐扩展，减少可供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用的雇佣工人和产业后备军，使资本主义饿死。

同时这种自持土地的合作社形式如能成立，资本聚集就会限制在一定的限度之内而不会产生终产者，而不至于走到一个人占据一个星球的绝大多数土地、水源、空气的程度。但是令人担心的是，这种合作社是否会被拥有私人武装的资产阶级使用各种手段消灭，似乎社会主义的革命还是要建立在掌握在无产阶级手里的暴力机构和无产阶级专政国家之上。而在原子之心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两种逻辑的结合，苏维埃就是一个大型武装合作社。

苏联工业与计划经济

另外一点是，游戏当中存在着一些对苏联工业的刻板印象，这种刻板印象弥散在后社会主义时代的全球，也是当今社会思潮中对计划经济负面印象一大来源，但在这里，笔者想对这个问题进行一些探讨，也是想减轻一些刻板印象，并试图拓展读者对计划经济的想象空间。

在游戏中，通过查尔斯之口侧面表现了苏联工业品往往不关注视觉设计（美其名曰不止关注），将实用性放在第一位。游戏中的载具也只有一辆粉色拉达轿车，虽然原因估计是游戏开发资源不多，没有特别丰富的载具，但放在苏联的背景下，似乎又合理了起来。总而言之，人们对计划经济中工业品的印象就是缺乏设计，种类单一使人丧失个性。

但问题在于，工业品的多样化早就开始因为垄断资本主义的产生而削减，垄断资本内部本身就实行计划生产。仔细想想，对于麦当劳人们常说自己吃得最多的是什么？是12块钱的麦当劳穷鬼套餐，后来因为涨价还有很多人发牢骚（笔者也是穷鬼之一），而到了肯德基就是疯狂星期四，你真的关心琳琅满目的新品吗？对于高度发达的垄断资本主义来说，削减产品种类，只提供标准品是扩大生产规模，降低成本，提高利润的良方。

在吃方面，我们中国人应该深有感触，在大城市中随着商业中心匹配全国性连锁餐饮快速挤压各地传统餐饮市场，并大规模的使用中央厨房，半成品和料理包，导致各种连锁餐饮菜品种类相似，丰富性也大大减少，口味越来越单一，反而通过商业中心的流量保持着高昂价格，这样的工业化受益者并不是普通消费者。

不止在食品工业，自认为最富有个性的cool boy/cool girl往往手持一部苹果手机，一种一年仅发布四种型号的手机，一个人的个性竟然需要寄托在这样一种大规模生产的工业品之上，这是只属于后现代消费社会的奇观。而说到底，这就是一种商品拜物教，一部分人使用苹果产品的优越感来自于其昂贵的价格和其他一些人用不起之上，以此划分阶层并站在高处，也就是认为自己因为有钱而比其他人更特殊和更优越，而不是这件产品真的具有什么个性。

而以京东为代表的大数据预测用户消费，推荐算法诱导用户消费，以及高效的物流配送，已经使得现代的商业也高度计划性了。笔者作为穷鬼对此深有体会，经常将想购买但却不急着购买的商品列出一个清单或者加进购物车，等到平台提供一个足够有诱惑力的折扣后再进行下单，可以说很多情况下真正促使笔者下单购买的最后原因就是平台提供的折扣。当然，这种技术在未来究竟是帮助我们进一步解决生产与消费的矛盾还是使人进一步走向消费主义的陷阱还有待观察。

进一步，人们常说苏联工业过分重视重工业，轻视轻工业，因此消费品短缺、质量差。这大多也源自一种刻板印象，所谓重工业，就是生产生产资料的工业，所谓轻工业，则指生产生活资料或最终产品的工业，随着技术提高，工业实际上是在用更多的分工、更细化的步骤来逐渐完成产品，以进行生产集约化和降低成本。在这个过程中，实际上只有最后一步或者至多最后几步是在生产最终产品。

试举一例：在衣物的生产过程中，较为传统的生产方式是从棉、麻、丝等天然纤维开始的，而随着石油化工等重工业的进一步发展，在取得纤维材料之前，还需经过大量的化工合成工序，这就使得原本较小规模的纺织业和农业的组合变为了更大规模的纺织业和石油化工业的组合。

单位时间里，原本是30人生产1万件衬衣，单价20元，现在是200人生产20万件衬衣，200人生产前者所需的化学纤维，由于材料价格下降，衣物的单价也下降到10元……因而随着技术发展，重工业优先增长和比例提高是正常的。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从石油开采设备制造、石油勘探开采、石油运输、石油炼化、裂化裂解、单体制备、单体聚合到纺丝、织布、印染、裁剪、缝制、包装的一整个生产流程中，绝大多数生产资料是可以大规模生产的基本品和标准品，而只有印染、裁剪、缝制等少数几个步骤会涉及到需要个性化的情况，因而将重工业纳入计划之中，向轻工业提供足够的中间产品，完全能将计划经济和个性化需求结合起来，并且非计划的部门增加值占比很少。

而说回苏联计划经济的最终产品种类少，工业设计不精致，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历史的局限性所导致的，苏东集团人口少于美国、西欧和日韩的总和，产业规模较小，无法支撑一个更大规模的生产体系和实现更精细的分工，欧美日韩集团的轻重工业结构合理，也离不开更广泛的第三世界劳动力。如果诺曼底登陆不发生，如游戏中苏联独力击败纳粹或者日本被多国分区占领，又或者苏联没有走向后来的变化，并与中国更紧密的合作，也许世界曾有走向别的方向的可能。

——————————以下内容涉及到非常严重的剧透，请慎重观看

尤里的复仇——落于俗套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比起那些将苏联视为反派的大量后冷战时代的欧美游戏作品更为客观一些，但《原子之心》终究不是苏联生产的电子游戏，而是基于来自苏联的历史记忆，和大量在历史演变中产生的刻板印象之上。

如果说各种苏联笑话如“人人平等也分三六九等”或者机器人芭蕾舞剧院中的暴露性演出与性服务是从背面揭露苏联特权阶级的丑态，并表明苏联不是乌托邦，要辩证看待，仍在比较客观的范围内，那么游戏的主线剧情则很大程度上回到了“尤里的复仇”一类的俗套故事之中。

首先是题目：原子之心，代表着游戏中苏联领导层决定由谢切诺夫领导的原子之心计划，计划向美国大量出口实际上具有战斗功能的民用机器人，一方面造成失业、社会动乱甚至内战，另一方面在关键时刻激活，劫持美国核电站，逼迫美国统治阶级投降。

可以说前者是阳谋并真正反映了资本主义内生性矛盾，照应今天人工智能的进一步发展，如能深挖，将可能成为极具历史和现实意义的优秀游戏作品，但后者则像是一种奇谋，将革命的胜利希望寄托在不确定能否成功的计划之上，甚至可以认为是一种左倾冒险行为，使得游戏的深度不再能够进一步下探。

另一方面，在游戏进程中，主角发现谢切诺夫所推进的大集体2.0项目存在着超级管理员如一些苏联高级官员，而不是人人平等的，并且在官员更高的地方，谢切诺夫也留有后手。更进一步，大集体2.0项目并不仅是一个群体意识连接并操控机器人的存在，而有可能将人的意识从身体中剥离，是人的躯体成为无脑的存在，而在“零薄域”中形成群体意识，类似于《EVA》中的橙汁之海。

笔者的阅读广度较窄，但在印象中很多文艺作品探讨过群体意识，在游戏、动画领域还有《高达00》中的外星集群意识生命和《星际争霸》中星灵的卡拉系统（在星际中实际也是堕落的萨尔纳加埃蒙控制星灵的工具）。在此不再讨论人应该以独立的个体存在还是应该形成蜂巢式的集群意识这个科幻问题。

笔者认为，集群意识并不是建成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必要条件，简单来说就是共产主义原理并不是建立在集群意识之上的，我们还没有必要走那么远，剩下的路还是交由后人来走为好。

回到正题，谢切诺夫是一个极度热爱自然科学的人，在研究过程中，他逐渐对无能的官僚体系和服从于官僚体系无所作为的苏联人民感到失望，他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忙于搞钱的资本家和美国平民同样感到失望，他希望人类能将繁杂事务交由机器人处理，集体意识上传到零薄域中进行科学研究。可以说他的行为可能已经超过了现有人类道德框架所能处理的范围，我们很难简单地评价他是好是坏，但从朴素的观念出发，这是非常不人道的。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心灵控制是标准的欧美系作品抹黑苏联的故事套路，特别是《红色警戒——尤里的复仇》中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刻板印象体系。这也侧面反映出如今的俄罗斯意识形态处于一种非常纠结的状态，它既是以后社会主义时代对苏联的否定为基干的，而游戏中苏联老兵祭拜在卫国战争中去世的战友等情节反映了俄罗斯的意识形态也是基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这一正义战争的基础之上，两者结合更多散碎的意识形态形成了当今的俄罗斯意识形态，这是一个别扭的缝合怪。

而在俄乌冲突开打一年之际，俄罗斯也正处于国际舆论的风口浪尖，这也使得《原子之心》也受到了很大的舆论关注，支持乌克兰的人说购买原子之心就会使更多的子弹射向乌克兰人民，支持俄罗斯的人则说购买原子之心就会使更多的子弹射向乌克兰纳粹，此中是非曲直，想要完整地评价，可能还需历史的进一步发展。

而笔者谨在此希望俄乌这样斯拉夫民族兄弟阋墙的悲剧可以妥善解决，并对能够阻止种族仇杀的苏联和南斯拉夫等社会主义国家表示遗憾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