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5月24日,我成为中国第一位登顶珠峰的盲人
来源:一席
张洪,登山者。
整个珠峰的攀登过程,向导提供了必要的后勤和方向指引,而每一步都得我自己迈出去,甚至有70%的路段需要我个人独立、艰难地通过。
张洪,Summit!
2022.03.12 杭州
大家好,我是张洪,双目失明25年了。
刚才各位看见我走过来还算正常,这是我事先来回走过好多遍的结果,这也是经过彩排的。我感觉上讲台的紧张一点不亚于爬珠峰。
我们先看两张图片,这是所有人登顶珠峰前必经的一个路段。
远看就像一片刀刃,几乎是垂直的,两边是深达上千米的悬崖,只能一个人经过,很多地方只能放下半个脚掌。从人类首次登顶珠峰至今,差不多70年间,有近200位登山者将生命永远留在了这里。
去年5月24日,双目失明的我,在不可能有彩排的情况下经过这个路段,站上了世界之巅,成为亚洲第一位、全球第二位,从南坡登顶珠峰的盲人。
下面,我就和各位分享一下我的故事。
我出生在重庆一个远近闻名的特殊家庭,爸爸和叔叔都是双目失明的盲人。我在四五岁的时候就用一根竹竿牵着他们翻过大山,到十公里以外的镇上乞讨。
有一次回家,我们不小心摔进了路边的水田里。我爸爸脾气很火爆,就开始骂我,不断地呵斥我,引来了很多围观的村民,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当时我心里面充满了怨恨,为什么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为什么我不能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得到爸爸妈妈的呵护?
后来,我在抱怨、叛逆中读完初中,考上了高中,但没有条件上。我就遵循叔叔的意见,去了省城,和他一样学按摩。我来到城市,见到了从没见过的高楼大厦、华丽的橱窗,还有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正当我对人生充满了无限的幻想,踌躇满志的时候,命运再次给了我一记重锤。21岁时,由于青光眼,我的双目在短短三个月内完全失明。我再一次跌进了天崩地陷般的深渊,无限绝望,好多次都想结束生命。
可能是上天不愿意抛弃我,派了一位天使来到我的生命当中,是她阻止了我一次又一次的自杀,后来她嫁给了我。为了生活,我们四处打拼、创业。十年前,我有幸被西藏大学附属阜康医院聘为临床理疗科医生。
▲ 来自纪录片《让世界看见我》,出品:北京欣欣向阳影视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在拉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登山家洛则老师。洛则老师成功登顶了全球14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雪山。他很有耐心地跟我分享他们的攀登经历,如何躲避冰崩和雪崩,爬上垂直的冰壁,从被大雪掩埋的帐篷里逃生。当然,也有他的队友在他身边被落石击中头部而遇难。
我听了后又刺激又兴奋,之前从来不运动、对雪山没有任何概念的我突然问,老师,有没有盲人登珠峰的?他说,有,美国人埃里克是全球唯一登顶珠峰的盲人。
▲ 埃里克·魏亨迈尔登上美国《时代》杂志封面
那我又问,中国有没有盲人尝试?他说没有。
那我可不可以尝试一下?我纯粹是开玩笑问了一句。他居然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并提议什么时候带我去拉萨周边的山上走走。后来我才知道,人家埃里克从小就是运动健将,摔跤、攀岩都是好手,回想起来我真的是胆大,不知天高地厚。
两周以后,老师真带我去了拉萨旁边的一座小山,因为海拔高,路上全是砂石。我只穿了一双普通运动鞋,拿了一根盲杖,就拽着他的胳膊兴致勃勃向上爬,每走两步就要摔倒。老师却对我说,你的平衡力、协调力还不错,虽然容易摔倒,但是每一次都能快速起身,而且自保意识也很强。
回家以后,我发现自己的脚上、手上全是伤痕,但是内心却感到从未有过的释放和轻松,并有了想再一次去爬山的冲动。后来,在老师的鼓励下,我爬上了5800米的雪古拉峰。
从雪古拉峰回来后,我开始思考,难道我真有可能去珠穆朗玛峰吗?同时又想到了一直陪伴我的爱人和马上快要满十岁的儿子,我能够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作为一个盲人的家属,特别是孩子,他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在家里是街坊邻居讨论的焦点,在学校一定是同学取笑的对象,甚至难免受到亲戚的白眼。我能够做点啥让他觉得爸爸虽然看不见,但是还是很厉害的,甚至有可能成为他的榜样。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朝思暮想用什么可以证明自己。难道登山真的可以吗?就像在漆黑的夜晚里,一束光芒向我射了过来,我一定要紧紧抓住这个机会。
于是,我开始对爱人和身边的同事、朋友说,我要登珠峰,我要成为中国第一个登顶珠峰的盲人。各位,你们猜会怎么样?所有人听完以后都哈哈大笑,他们想,这哥们儿不但瞎了,也快要疯了。
但是,反对声更激起了我心中的攀登意愿。2016年7月,我参加了登山家泽龙登顶珠峰后的分享会,他说,自己在下山途中出现雪盲,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当时我就想,看不到真的可以上山吗?那我不是也可以吗?
结束以后,我主动去认识泽龙,并告诉他,我也想登珠穆朗玛峰。他以为这个哥们儿只是心血来潮,便随便应付,假装鼓励两句。后来,我三番五次邀约他,也开始自己爬楼锻炼。他看到了我的决心,就告诉我,10月份他们要组织攀登海拔6010米的洛堆峰活动,问我要不要去。
按惯例,盲人是不能参加高风险活动的。泽龙顶住了各方面的巨大压力,决定带我去尝试一下。后来我对他说,你当时胆真大,敢带一个瞎子上雪山。其实我胆也不小,敢把命交给他,就这样两个疯子碰在一起了。
出发前,我们在西藏登山学校集中报到,他扛了一大包的登山装备,什么安全帽、安全带、高山靴、冰爪,上升器、下降器,还有各种环境穿的衣服摆了一地,准备教我使用。
我以前从来没接触过这些玩意儿,他也是第一次接触盲人,两三遍以后,我就能按顺序重新示范一遍。泽龙看完很惊讶,他说,你很厉害啊,之前我教过不少人,有的人连安全带都穿不好,你这么快就都能记住,关键你啥也看不见。
我跟他开玩笑说,我可是要去登珠穆朗玛峰的,那种自信瞬间就起来了。甚至我说,我们这次能不能定个目标,我要前三名登顶。
来到大本营后,我人生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雪山,也是第一次住帐篷。
想到要去做一个又陌生但又有点伟大的壮举,我心里面除了激动,更多的是怀疑和恐惧。我们在乱石堆上,泽龙告诉我,跨步一定要小,落脚要轻,前脚踩实以后才能移动重心。我拽住他的胳膊,重心不稳,随时可能滑倒。走了一会,我们两个人的体能消耗都非常大。
▲ 图片来自泽龙
冲顶当天的凌晨,我听见前方传来密密麻麻的登山杖敲击石头的声音,我知道,我们离队伍有一段距离了。我心里有些着急,可是穿着笨重高山靴的脚怎么也迈不快。我感觉到泽龙比我更着急。
经过几次调整,我们改为用登山杖,他握住一头,左右上下摆动来告诉我向左向右或者上坡下坡。
这样子我们之间有了距离,不会相互踩脚,轻松多了,速度也快了起来,我们居然一个个超越了前面的队友,来到了队伍的前面。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乱石堆行走,泽龙告诉我,我们要上雪线了。我听见他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我也迫不及待地迈出右脚踩在软软的雪地上,大雪一下子就覆盖了我整个脚踝。
我感觉高山靴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很像我小时候在农村里面踩在干草丛的声音。每一次跨脚,脚都要从雪里拔出来,需要费很大的体力,让我有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
天空一直在飘雪,温度也很低,可我的后背还在冒汗,一点不冷。也许是我还沉浸在第一次到雪山的新鲜感之中,很好玩,很美妙。就这样,泽龙带我登顶了人生第一座海拔6000米的雪山。
▲ 登顶洛堆峰的证书
之后的两年,我又陆续登顶了几座海拔7000米的雪山,每一次攀登都遭遇了各种不同的风险,比如说高寒缺氧、严重高反、狂风暴雪,强紫外线晒得人面目全非。虽然承受了不同的痛苦和压力,我也对雪山有了更多的认识。
这里我想提一下2017年12月,泽龙带我反季节自主攀登海拔7050米的卓木拉日康雪山的经历。所谓反季节就是非登山季,一般不会有人在12月份去攀登雪山的,因为气候恶劣,平均气温都在-30度以下。自主攀登是没有向导的,所有的物资装备都得靠我们自己来背。泽龙说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模拟一下珠峰的真实环境。
第一天还算顺利,我们用三个半小时就走完了原计划需要五个小时的乱石堆。两天以后,我们站上了卓木拉日康的峰顶,我创造了历史,成为国内爬得最高的盲人。
我们必须要在天黑之前回到山下,时间很紧,需要快速下撤,可我怎么也快不起来。于是泽龙就让我坐在滑雪板上,他在后面用绳子拽住来控制方向和速度,这样确实快了不少。
我们正在庆幸额外带了滑雪板。突然,泽龙紧紧拽住绳子,与此同时,我也感到我的脚碰到了一块硬硬的边缘。因为从上面下来全是软软的雪地,这明显感觉不一样,但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时,泽龙让我右脚踩住雪地,慢慢向右转身。他几步上前把我扶起来,让我向前跨了几步。等我站稳以后,他才长舒了一口气说,刚才他脸都吓白了,全身冒冷汗。
因为一直下雪,白茫茫一片,能见度很差,我们走错了方向。刚才,我已经滑到一个冰裂缝的边上了,我的左脚已经悬空了,如果再向前半步,毫无保护的我,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与死神的一次亲密接触。
在这之后,我们又遇到几次危险,天黑再次迷路,远处出现了狼群,直到深夜我们才回到了停在山下面的车里。
不同于第一次爬雪山的喜悦,这次攀登过程中,我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和折磨。我开始反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别人登山可以欣赏无与伦比的美景,也可以拍出很棒很酷的照片,那我的收获是什么呢?难道就是来承受痛苦和折磨的吗?每天朝九晚五、按部就班地生活不好吗?
想到这里我就想快速下山回到城市。可这个时候心里边另外一个声音好像在提示着我,你之前的承诺是什么,不能放弃。
卓木拉日康的攀登让我的体能状态、应变能力和心理素质有了一定的提高,我对珠峰的攀登信心也更足了。后来由于泽龙有其他的工作和事业安排,我的向导换成了强子老师,他是一位资深的高山向导。
▲ 张洪与强子的合影
2019年,强子带我登顶了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从那以后,我就经常打电话跟强子讨论攀登珠峰的可能性,可能次数多了,他发现我不是在想象,而是很认真。
他也认真并严肃地对我说,我一点不怀疑你的意志和能力,但珠峰真的不是其他山峰所能比的。你不要以为你可以爬上六千米、七千米的雪山,就可以去爬珠穆朗玛峰了,它们之间绝对不止是海拔数据的差异而已。
你都不会攀冰,要怎样通过飘忽不定的随时可能崩塌的昆布冰川,怎样爬上垂直的冰壁,还有纵横交错的冰裂缝。这些对常人来说都很困难,你怎么过得去?你怎样面对长达数百米的洛子壁,又怎样躲避掉下来的石头和冰块?还有每一年都有人遇难的希拉里台阶,你怎么上?总之,困难、障碍说了一大堆。
最后我就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既然美国人埃里克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去尝试一下?
除了这些障碍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困扰着我,那就是攀登珠峰所需的巨额费用。
因为我看不见,需要更多的后勤和向导,费用是常人的好几倍。比如一般人需要5万美金,那么我可能就需要15-20万美金。按我当时的收入,可能要十几年不吃不喝才有可能攒够。找人赞助,没人相信,都说你是天方夜谭。
有一次我在亲戚家说,我要去登珠峰了。他看了我一眼嘲讽地说,张洪,你不要白日做梦了,你一个瞎子,你认为真有人支持你吗?无非是同情你、可怜你,不愿意伤害你而已,你还是老老实实做你的按摩养活自己吧。当时我很想掀翻桌子。后来我听我的爱人跟他们说,他都已经看不见了,我们没有理由阻止他追求梦想。
当我们做出抉择的时候,周围环境也许会以沉默来应对,可我们不能因为畏惧而选择沉默。没有钱请教练教我攀冰、攀岩,也没有钱请教练帮我体能训练,我就独自一个人四点钟、五点钟爬起来,在海拔3600多米的拉萨,负重30多公斤来回循环爬楼梯,200层、300层。
爬楼的过程是枯燥的,沉重的高山靴撞在楼梯上发出声音,似乎在问我,资金没有着落,这样坚持会有结果吗?我也在犹豫。但我也知道,如果就此放弃了,这辈子就再也不可能有机会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青光侠基金会陈挺远老师为我募来了第一笔资金。慢慢地,有更多人愿意支持我。去年,西藏阜康医院帮我解决了最后一笔费用。在强子带领下我开始了专业系统的攀冰攀岩训练,范立欣导演也带领着团队全程拍摄。
去年的3月30日,我们终于登上了飞往尼泊尔的国际航班,开始了真正的珠峰之旅。
到达尼泊尔,经过9天的重装徒步,我们抵达大本营,简短地休整两天,便开始了紧张的高海拔适应,各种登山装备的强化训练,以及和每一位夏尔巴向导的磨合。
▲ 大本营
二十多天后,当我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冲顶的那一天,我们却陆陆续续等来了登山者遇难的消息。登山者因为高寒缺氧受伤离开大本营的情况,每天都在发生。
每年,攀登珠峰的窗口期只有那么十几天。登顶珠峰不是身体好就能上的,也不是有钱就能上的,气候是我们永远无法控制,却也是最为关键的因素。在两次推迟出发的5月19日,也就是最后一个窗口,我们冒险出发了。
对很多人来说,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可是我只有这一次机会,筹够资金太不容易了。所以,在来之前,我们就做好了各种各样的方案,其中也包括最坏的打算。出发前,我从怀里掏出手机和身份证交给范导,给了他一个拥抱。我对他说,我尽量活着回来,如果我真的回不来,请你转交给我老婆。
很多人问过我,登珠峰有那么大风险,你不会恐惧吗?其实登山的每一步对我来说都是恐惧的。一旦有差错,可能就是万丈深渊。但是,我已经学会接纳登山所带来的任何结果了。所谓恐惧,无非就是我们不敢去面对的事情。当我愿意去接纳它,恐惧也就不存在了。
我们先是在崩塌的地面上走着,耳边不时传来冰崩和雪崩的声音,然后是纵横交错、不计其数的冰裂缝。因为我看不见路况,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应该放在哪里,这就需要向导用声音来指挥。我用脚来回反复地试探,然后用登山杖来确定位置和稳定重心,有时候需要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才能跨过别人一步就能跨过去的冰裂缝。
我们要通过架在冰裂缝上面的横梯,难度更大,因为有些冰裂缝是超过一米多的,这就需要一种特制的梯子,长约两米。有些更宽的冰裂缝需要两个甚至三个梯子连接起来,跨度一大,中间就会不断摇晃,两边也没有栏杆。
▲ 图片来自强子
这种梯子宽度刚好放下两只脚掌,两根横梁也是刚刚卡在冰爪前后的两个齿缝间,这就要求你跨出的每一步都必须准确无误,落脚稍微有偏差或者是跨步过大过小,哪怕只是一厘米,就可能有非常严重的后果。
这时候我就感觉到两边的向导比我还要紧张。当他们指挥我跨过最后一个横梁踩在雪地上,我大口大口地喘气,庆幸自己又跨过了一道鬼门关。
我用耳朵听前面的向导踩在雪上的声音,来辨别方向和落脚点,因为我希望尽量踩进他们踩过的脚印里,这样就会节省体力和时间。
就这样,我们坚持了四天,终于来到了海拔8000米的四号营地,进入了死亡地带,真正的生命禁区。在珠峰攀登史上,有超过90%的死亡事故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 四号营地
我们遇到了很大的暴风雪,简短地休整以后,就决定在晚上7点向峰顶发起最后的冲击。
出发前一刻,我的向导强子再一次弯腰帮我紧了紧卡在高山靴中的冰爪,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一言不语。
狂风夹带着冰块和碎石块形成了一道阻力,我们根本没办法站起来,只能弯腰一步一步向前挪,根本无法直立,每走几步都得停下来休息调整好久。我好像感觉到有人把手从我嘴巴里伸到我的胸腔,一定要生拉硬拽地把我的心和肺给拽出来一样。
我好想坐下来休息,可是在那个海拔高度,一旦坐下来,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了。
将近十个小时的艰难攀登,我们的上升还不到700米,可担心的问题还是出现了。由于气温太低,我们中有人的氧气调节阀冻坏了,氧气开始泄露。
在海拔8700米的死亡地带,一般人缺乏辅助氧气很难挺过十分钟。在这生死关头,强子从后面赶上来对我说,氧气可能有问题,为了保证我能够安全登顶,他们决定,包括他本人和两位摄影师在内的五人下撤,留下足够的氧气,让三个状态最好的夏尔巴向导带我继续冲顶。
当时我也很害怕,我说,我也跟你们一起下撤。强子说,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对你来说,也许这一生就此一次。然后他推了我一把,转身就下去了。
在8700米以上,就我一个中国人,还看不见,向导不会讲中文,我也不会讲英文,我们只能用最简单的单词,什么“go、up、stop”来交流。在狂风呼啸中,我们的嘴巴都被氧气面罩全部盖住,即使这样的单词,也需要靠吼才能勉强听见,对体能的消耗难以想象。
我问向导还有多久登顶,他回答我,半个小时。可是走了很多个“半个小时”,我们还是没有到。后来我才知道,全世界的向导都是这么回答他们登山者的。
突然,后面的向导大声对我吼道,“No,No,Stop,Stop”,我赶紧收回了已经迈出去的右脚。
后来下山以后翻译跟我说,当时我们正在经历一道山脊,几乎垂直。刚刚向导冲我吼的地方,但凡有点偏差,我就直接回到二号营地了,落差2500米的高度,可能自由落体2分钟,都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回忆人生。
这仅仅12米长的山脊,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才爬了上去,这就是著名的希拉里台阶。仅2019年就有七人在这里遇难,我们到达的12天前,一位瑞士登山者和一位美籍华人将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这里。
▲ 希拉里台阶
慢慢地,我感觉脚下出现了相对平缓的雪坡,周围也更为空旷了,头顶的狂风让我毛骨悚然。根据我以往的经验,我觉得离登顶应该不远了。
我就叫住前面的夏尔巴向导,用手指了指上方,问了他一句:“How long?”他晃了晃手里的路绳告诉我说,“Last one”,最后一段。又是半个多小时的煎熬,我站住了。
他转身抱着我说:“张洪,You Summit。”
我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他了,又听他用对讲在和大本营交流,听到了对方传来的欢呼声。这时候我才确定,我登顶了,我站上了世界之巅。这一刻,我没有兴奋,也没有激动,很平静。在来之前,我模拟过无数次的喊什么口号,做什么动作,全都忘记了。
从大本营出发之前,一位波兰登山家曾告诫过我,张洪,攀登珠峰,登顶不是目标,回家才是目标,只要你没有回家,永远记住你还在路上。当然我也知道,更大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因为绝大多数的死亡事故都是在下山途中。很多人在上山的时候精神绷紧,专注登顶的目标,但是登顶以后,下山路上会有很多想法,会想有多少欢呼和掌声,人就会松懈。这个时候一旦摔跤,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几点了,也不知道氧气够不够,只感觉到周围一片压抑和阴沉。后来他们跟我说,太阳很大,可我没有感觉到一点点的温暖。
我简单拍完几张图片以后,就催促向导赶快下撤。我都不知道夏尔巴还帮我拍了一段小视频。
▲ 云中漫步
又是三天三夜的死里逃生,在5月27日的清晨,我们在暴风雪中回到了离大本营还有一个多小时的休息点。我屁股刚坐下,一个热乎乎的杯子已递到我的手中,一只手在拍打我的肩膀,并叫着我的名字,原来是大本营厨房里的夏尔巴厨师。我不记得吃了多少饼干,喝了多少奶茶,但我肯定我之前从没吃过这么多。
吃喝完以后,脱去了冰爪,走在大本营高低不平的乱石路面上,眼泪夺眶而出。一幅幅画面在我脑海里面一闪而过,心里面充满了无限的感激。
我感谢珠穆朗玛峰接纳了我这位来自中国的普通盲人,感谢我的中方向导强子及每一位夏尔巴兄弟。感谢整个摄制组,感谢导演范立欣,他陪伴了我两年,还要感谢摄影师丁亮和Rocker,以及录音师甘欣。我要感谢家人一直不离不弃的陪伴,还有每一位我认识不认识的曾经支持过、帮助过我的贵人们。
同时我也没忘记感谢我自己,因为在以往无数次绝望、即将放弃的时候,我挺了过来。
在这个过程中,我感受到,大自然对每个人都是公平公正的,珠穆朗玛峰没有因为我是盲人而格外仁慈,也没有因为他人是富豪、是精英就提供更多的便利和资源。大自然给到我的和给到别人的都是一样的,这就需要我们每个人靠自己的实力,一步一个脚印向上攀登。
整个珠峰的攀登过程,向导提供了必要的后勤和方向指引,而每一步都得我自己迈出去,甚至有70%的路段,都需要我自己独立艰难地通过。
有人认为盲人不能做什么,只能接受家人的保护和社会的恩赐,甚至也有人认为盲人可能就是社会的累赘。这种想法也让一些残疾人不愿意走出来,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弱点,对外界缺乏信任,自我封闭。
可是这一次,经过我的亲身经历,在整个攀登过程中,我认识了各国登山者。虽然我们语言不通,但是在休息的小木屋里,各个国家的登山者一起唱歌、跳舞。一位来自希腊的保罗大哥用双手抓住我的脚一步步教我跳希腊舞蹈,还专门去沿途的寺庙求高僧为我诵经祈福。
他们给予了我无比的尊重,因为他们看到我和他们之间没什么太多的不一样,很多事情我都可以独立完成,我没有因为自己是盲人而自卑。当然,我也希望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登山者。
回到人群,我也意识到,当你真正愿意去释放自己,相信他人的时候,外界也会给回馈给我们包容与善意。
登顶珠峰不是我的结束,而是刚刚开始。我的下个目标是带着五星红旗攀登七大洲最高峰,以及徒步抵达南极和北极,就是所谓的“7+2”。
虽然我看不见这个世界,但我希望通过我的足迹让更多人看到我,能看到一个普通的盲人一样能做很多事情。我们要敬畏生命,但不能畏惧生活,这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勇气,值得我们用一生来验证。
顺便告诉各位,我的纪录电影《让世界看见我》正在紧张的后期制作中,预计在七八月份会和全国观众见面,到时候也希望各位有机会多多关注。
▲ 来自纪录片《让世界看见我》,出品:北京欣欣向阳影视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最后祝愿所有的朋友身体健康,家庭幸福,梦想成真。
策划丨通通
剪辑丨大凯
设计丨四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