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北京很多村庄消失了,晓伟就去这些废墟上画下了除夕那天的星空
来源:一席
崔灿灿,策展人
归根结底,我希望艺术可以在平庸乏味的生活里面,给我们一个全新的可能。在可能性被淹没,复杂性被简化的时代,给我们一个桃花林,给我们一个草惊风,重建自己的生活。
夜走北京
2022.01.09 北京
大家好,我是策展人崔灿灿。
我做过100多个展览,其中有一部分是那种高大上的、发生在美术馆里的艺术。
▲ 九层塔:空间与视觉的魔术展览现场 崔灿灿策展
但今天我要跟大家分享的是我从2013年开始围绕北京展开的一些实验项目。
我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学的是油画专业。我在大学时候画过很多非常中产阶级的绘画,像莫兰迪、维亚尔那种非常漂亮的画。
▲ 崔灿灿大学时期油画作品
我曾经一度幻想自己是一个生活在欧洲的、有着美好品位的艺术家。后来画了有两三年,我突然意识到我画的这些东西和我的生活,和我的成长经验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继续这样画下去,我只不过是一个三四流的画家。
大家都知道麦当劳和肯德基,可是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我在初三之前只吃过一家店叫麦肯基,我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
▲ 石景山游乐园里的麦肯基 关上武司摄
直到初三妈妈带我去市里看病的时候,在医院旁边我第一次吃到了麦当劳,我才知道原来麦当劳和肯德基是两家店。
可是我在麦肯基里度过了七八年的生日,这可能就注定着我的命运,我未来就是一个麦肯基式的策划人。
2012年,我辞掉公职到了北京,当时北京有一个叫黑桥的艺术区。黑桥在东北五环外,被一圈铁路围绕。它有点像个村子,是一个非常重金属的,像大工厂一样的村庄。
那里生活着非常多人,有村民,有艺术家。黑桥最鼎盛的时候住了1500多位艺术家,因为那里房租很便宜,生活很方便,年轻艺术家可以非常低耗地维持自己的梦想。
我第一次去黑桥是一个晚上,穿过全是烧烤摊的闹市区,就来到一片艺术区。艺术区两边没有路灯,路的尽头是一片漆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会窜出来一辆车,街上处处都是垃圾。
▲ 摄影:王春帅
这种感受让我想起读《水浒传》的感觉,想起我成长的县城,想起我儿时的偶像。
我小时候有一个偶像叫小兵,他在我们县里是个神话般的混子,因为他敢于向县里的黑老大挑战。他向我们县里的黑老大挑战了好多次,每次都被打得住进医院或者被判刑。最后一次他向黑老大复仇,被判了寻衅滋事。
四年后,他从监狱里面出来的第二天,又拿了一把刀站在黑老大的家门口。黑老大当时有点懵了,他说,我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和解。
小兵说,和解可以,但要把县里最有头有脸的十几个人叫来替我们做一个见证。
第二天中午,他们在吃饭的时候,黑老大和小兵站在中间。小兵突然掏出一把双管五连发猎枪,抵在黑老大的肚子上说,你给我道歉。黑老大当场就怂了。
好多年之后,我再听到小兵的消息是他死在了戈壁滩上,尸体被放在一个麻袋里,里面只有一张身份证。
小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故事会激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崇拜一个这样的人,直到很多年后我第一次看杨德昌导演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电影截图
我才知道原来我喜欢的是这个电影里所讲述的一群少年在面对成年人世界时的付出和执着,在争取道理时的浮生取义。残酷青春逝去,犹如不可追悔的挽歌。在电影中,一群宁为玉碎的少年,要去面对一个瓦全的世界。
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也面对着同样的问题,一个二十出头的人来到北京,我们的少年气、我们的荷尔蒙应该在何处去安放?
那时候黑桥有一个空间,是六个艺术家开的,说是一个空间,其实就是一个9平方米的厕所改建的小房子。
当时他们邀请我在这个小房子里做展览,刚来北京我也没有别的机会,只有这样的小房子愿意邀请我做展览。
我就决定结合我第一次来黑桥的感受,做一个项目叫「夜走黑桥」。
中国有非常多艺术家,北京最多的时候差不多有2-3万,但这2-3万人中差不多只有几千人能在画廊和美术馆里做展览。好的画廊和美术馆是留给成功艺术家的,是留给拍卖榜卖得最贵的艺术家的。
可是有那么多年轻艺术家没有地方做展览,也没有地方表达自己的想法,呈现自己的作品。
一间9平方米的厕所和美术馆画廊相比,它有的是什么?它唯有的是无拘无束的自由,唯有的是那种没有限制、没有规定的现实。
我们没有安保,也没有工作人员,任何人都可以在2013年的6月1号到8月1号到这个空间来做作品。我们能提供的只有:
24小时开放
一盏24小时亮着的灯(有开关)、一个简易的插座
不提供材料费和安全保障,所有作品可以被破坏 、覆盖
不能拆掉,不能破坏房子的建筑结构
完成后,只需要在微博上@我们
我先邀请了40个中国当代艺术领域最声名显赫的艺术家,把他们作为“诱饵”,让更多年轻人参与其中。
「夜走黑桥」的第一件作品非常直接,艺术家庄辉在墙上写了一句话,“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在此之后,有人过来扔钱,有人在里面扔了一个球,有人在墙上打出“龙美术馆”,那是中国最高大上的美术馆。
还有人假装朝阳区政府给我们送了鲜花。
有人在墙上贴满玻璃,第二天又有人把玻璃组成了一个雕塑,第三天有人把雕塑扔了,再放进去蚊香。
之后又有人在墙上安了一个顶灯,还有人从西北送来一捆柴,有人在墙上砍入一把菜刀,有人在里面喝酒,有人在外面射箭。
最逗的是,有一个艺术家做了一个假的招租广告发到网上。我那几天接到好多电话问我,你是不是有房子出租?
「夜走黑桥」每天都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状态,有一天艺术家吴高钟过来发钱,来的人都有600块钱现金。
第二天有人过来发西瓜,进来的都能拿西瓜。第三天有人发饼,第四天有人发气球,第五天有人发行李箱。
第六天我再去这个房子的时候,突然发现房子门口坐了好多人,我就问,你们在这干吗?他们问,今天发啥?我说我也不知道。
有一件作品非常有意思,有一个相对来说比较成功的老艺术家用了25吨煤把这个房子填满,然后在煤里混进一万块钱硬币。
因为他觉得黑桥是一个年轻艺术家聚集的地方,他们要为房租发愁,他们可以从煤里把硬币挖走。于是,他像一个讽刺一样地做了这件作品。
这件作品深深地激怒了一个年轻的艺术家姜波,他就假装这个艺术家的助手,去把所有硬币都挖了出来。挖出来之后发现只有9000多块钱,因为工人在扔硬币时眯了一点。
姜波拿着9000多块钱到了黑桥的一个超市。他跟老板说,我要一卷卫生纸。老板说,一块。他说,我把这9000块钱给你,你把那卷卫生纸给我。
老板当场就懵了,老板就说,你不能反悔,这事咱俩得签个合同。然后他就跟老板签了一个合同,用9000多块钱的硬币换了一块钱的纸巾。
一万块钱价值的硬币就这样变成了一卷纸巾,他又把这个纸巾放回了这个房子,供大家上厕所使用。
这也是「夜走黑桥」试图提供的一种价值,呈现一种对抗的状态,边缘和主流的对抗,不成功和成功的对抗。
「夜走黑桥」持续了两个月时间,吸引了200多个艺术家来做项目,有时候还要排队做作品,每天房子一会红,一会蓝,一会绿,你也不知道这个房子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接近尾声的时候,艺术家隋建国在房子上放了一个名字,想宣称这200多件作品都是他的。
我们同时收到了两面锦旗,一面是“流芳千古,遗臭万年”,一面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夜走黑桥」最后一件作品是在8月1号,当时我们准备做一个闭幕party,结果就有一件作品是假装我给所有人发信息,说今天晚上的party取消了,大家如果要喝酒就去旁边的一个酒吧,记在崔灿灿账上。
当然这是一个假信息,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很多酒吧的账单。
我前面提到有一个要求是不能拆房子,但是在8月1号早上,我接到一个电话说房子被拆了。
赶到现场去问,这个房子是谁拆的?没有人承认。当天中午12点多,微博上涌现出几十个人都号称房子是自己拆的。
我们也不知道这个房子是谁拆的,但是不管怎么样,「夜走黑桥」呈现了一个精神的希望到精神的废墟的状态,它呈现了一个非常理想化的事件。
「夜走黑桥」结束之后,全国的艺术运动风起云涌,一时间冒出来非常多的实验空间。大家突然找到了一种工作办法,没有空间,自己创造空间,没有展览,自己创造一个全新的展览,我觉得这也是为什么说「夜走黑桥」当年提供了一种看似廉价的希望和梦想。
2016年黑桥艺术区被拆除了,它和那个小房子最后的命运一样,1500多个艺术家里有人回到了老家,成了庸常生活中的普通人,有人仍在北京继续着自己的艺术理想。而如今,黑桥已经变成了一块人工湖。
2013年的年底,我和葛非、葛磊、高峰、满宇共同做了一个项目叫「乡村洗剪吹」,我们希望做一个跨年晚会。
那一年全国在「反三俗」,大家都在谈论美学要高雅,趣味要高尚。这个时候我们就想做一个「乡村洗剪吹」晚会,做一个非常low的展览。
但是乡村洗剪吹真的很low吗?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在我看来,美学是平等的,快乐也是平等的,不然的话美学和快乐只能被一部分人所拥有。
我们在生活中常常看到一些人喜欢穿花花绿绿的衣服,为什么呢?因为很重要的一点,衣服的颜色是他生命的欲望和绽放的可能,就像杀马特把自己的头发立起来一样,仅仅是表达不同,向主流的美学表达一种差异性。
晚会的第一个节目就是甩头舞,一开始看你可能觉得很开心,但是甩到一半,你突然会觉得很忧伤。
当你发现跳甩头舞的人在上面非常认真地甩头的时候,那一瞬间你感觉到她生命的欲望都在绽放,那是一个人对自我的表达。
我觉得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一种形式,我们都试图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和可能。对很多人来说,他们用一生可以追求到很多东西。可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生命唯有一次绽放的“花火”,这种绽放有时候在我们看来还是残酷的,还是不堪的,还是为我们所摒弃的。「乡村洗剪吹」看着欢乐,而背后隐藏的是一个更庞大的、残酷的现实。
当天晚上还有钢管舞,大家很热闹地围在那里看。
我的工作方法很简单,就是寻找对立面。美术馆和画廊做的我不做,美术馆和画廊不做的我做,“高大上”的东西我不做,“高大上”之外的东西我去做。
这是当晚的节目单,有丽泽西园老人歌舞团的舞蹈,有相声,有套圈。
当天晚上艺术圈来了一两千人,大家聚集在一个美术馆里,过得很开心。
当然了,我们这个晚会和每个晚会一样,以《难忘今宵》作为结束,成为寄语新一年的开始。
也就是在做「乡村洗剪吹」和「夜走黑桥」的时候,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北京的夜晚和白天有什么区别?
有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失眠,我就去簋街成夜地吃夜宵、喝大酒,只有喝大酒吹牛逼的时候,才能让这一天始于平庸,而止于辉煌。
簋街有很多人卖唱,其中有两首歌点唱率最高。一首是《北京北京》,一首是《把悲伤留给自己》。
晚上大家在簋街吃饭的主题大多是结束了一天的疲惫之后,在午夜迎接新同事和送别过往的同事。新同事刚来到北京,要唱《北京北京》,离开北京也要唱《北京北京》,而贯穿在中间的就是《把悲伤留给自己》。
▲ 簋街的夜晚 来源:图虫创意
在簋街每天早上5点钟,所有的垃圾都会被统一运出城市,因为北京规定大货车只能在夜里11点到凌晨5点之间在这个城市里面运转。
每天早上这个城市又是崭新的,阳光洗去黑夜的痛苦,大货车运来新鲜的食物,新鲜的人和故事。到了夜晚,这个城市又是肮脏不堪的,所有的垃圾等待着被运出这个城市。人和物品一样,总是在夜晚离开,在清晨到来。
在这个时候我就会想,我们应该怎么样通过展览去表达这个城市,我们应该给大家提供一个什么样的关于这个城市的肖像。
我们看王家卫的电影,马上就能意识到他拍的是香港。我们看马丁·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看到纽约42街暧昧的灯光,黄色的出租,升腾的热气,我们知道这就是纽约。
贾樟柯拍出了山西县城的残酷,莫言写出了高密的魔幻。那关于北京,它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是我们过去所理解的三环上的车水马龙和灯红酒绿吗?我相信不是。
北京有一个非常广阔的地带是六环和五环之间,这个地带住着北京最富有和最贫穷的人。北京几乎所有高档的高尔夫球场、马球场和别墅区都在六环和五环之间,而北京大量的城中村也在六环和五环之间。
移动和联通做过一个统计,每天早上6点到9点有1000多万人从五环外涌入五环内,虽然这些人带着各自的梦想,带着各自的故事,可是在大数据眼里他们仅仅是一个信号点。
在这样的一个现实之下,二楼出版机构和李一凡发起了「六环比五环多一环」这个项目。2015年,我做了他们在北京首展的策展。
他们邀请了40个艺术家、诗人、导演、作家,在五环和六环之间找了40个村子进行调查。
这40个调查相对于严谨的社会学调查有什么区别呢?它们更感性,它们更具有个人经验,它们提供了一种渺小的过去不被关注的视角。
比如说,艺术家梁尔亮去调查一个村子里的流浪狗分成了多少个帮派。
艺术家靳勒去调查了一个村子里有多少公共厕所,最后发现这个3万人的村子总共有441个公共厕所。
有人去调查一个村子里的年轻人文身都文什么图案,有人去调查一个村子里的性用品店每天的销售额有多少。
有人去调查一个村庄里的广告牌,发现村里广告牌用的都是黑体字,因为几乎都来自同一个厂家。
这些别样的40个调查,构成了那一年我们对北京的一个理解。这些调查持续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调查成果出来的时候在北京也算是一个比较轰动的文化项目,之后还有一篇文章批评我们叫《求求艺术,放了社会学吧》。
为什么我要提这篇文章呢?我觉得这篇文章恰恰是对我们的赞扬。因为六环和五环之间是一个充满矛盾、充满不确定的地带,这意味着新旧价值观在这里交替,在旧的价值观看来,新的一定是毁誉参半。
2017年后,这40个村子中的许多村子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往昔的繁华和嘈杂,但我相信离开这些村子的人,无论去往哪里,烦恼总会和他们相伴。
今天看来,2015年的「六环比五环多一环」提供了关于北京城乡结合部最感性的调查,有时候感性的经验比文本更真实。
对我们来说,它强调了一个当代艺术最重要的功能。艺术除了表达美学,仍在介入社会、记录历史,虽然可能不是一个客观的历史,但是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别样的感知,一种瞬间的感受,它让我们记住在这40个村庄里曾经发生的那些温暖人心、抵抗遗忘的记忆。
我住在草场地,也是北京五环外的一个村子。我经常从798去草场地,途中会经过一条铁路,火车来的时候大家都被拦在铁道的两边。
我坐在车里,看到车窗外有很多人骑着电动车,因为是冬天,大家都会给电动车加一个棚子来御寒。
我突然就想,这些人他们有自己的脸庞,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失望和希望。但是如果我们不把这些故事呈现出来,它们就会像北京每天消失来往的人群一样,和这个城市终究是没有关系的。
90年代的中国是一个自行车的王国,但2000年之后,电动车成为了这个国家最重要的代步工具。
当年年轻艺术家们选择住在黑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从黑桥骑电动车就能到达798,到达艺术最核心、最权力的地方。而黑桥消失之后,他们只能搬到六环外,坐着公交来市区看展览。
所以我们就决定做一个跟电动车有关的项目——电动车加棚游击赛,邀请有电动车的艺术家参与。没有电动车的艺术家,一个不邀请。
大赛共设有两个奖项,一个是最佳改装奖,拼的是艺术;一个是最佳速度奖,拼的是设备。
这是我们当时做的海报:
要比赛就得有场地,我去顺义找了一个做拉丁车比赛的赛场。我说,老板,我要做比赛。他很高兴。结果我拉过去一辆电动车后,他说,这个不行,我们这里比的都是超跑。
那怎么办呢?我们又不能上公路上比,交警来查我们怎么办?四十几辆电动车同时在路上跑还是挺壮观的。
我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做游击赛。分了6个赛区,草场地赛区,
宋庄赛区,
京旺家园赛区,
罗马湖赛区,
环铁赛区,
黑桥赛区,那个时候黑桥还在。
这些电动车都是他们自己改装的,比赛就像快闪一样,我们提前半个小时到地方给艺术家打电话,说我们到地儿了,赶紧把车推过来。大家把车推过来,一敲锣,半个小时比完了。
我跟我一哥们儿借了一辆货车,比完把所有设备拉到车上从一个赛区赶往另外一个赛区,像是一个大篷车表演一样,在这个城市里面转了好几天。
每一场比赛后来在剪纪录片的时候都配了一个曲子,我们选了六首不同的曲子,其中罗马湖赛区我们配了一个曲子叫《两只蝴蝶》。
大家觉得罗马湖这个名字多洋气,听着能想到欧洲,但罗马湖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呢?东边是罗各庄,西边是马各庄,中间有一个湖,于是叫罗马湖。
这是我们的赛服和奖状,这就充分地验证了第一个故事——我作为一个麦肯基式策划人的审美。
我们还做了一个颁奖晚会,有各种奖品。
差不多在2016年的时候,我在想我做了好几个围绕北京的实验项目,是不是应该做一个和我生活的地方——草场地有关的项目?
草场地以前是皇家草料场,村中间有条公路,路右手边是艺术区,艺术家人均拥有300平的房子和各自的艺术梦想。
公路的左边是租户区,每个人只需要1500块钱,就可以拥有一个有洗手间的家,可以在这里安身立命,或者有一段短暂的爱情,或者改变自己的命运。
草场地和798相隔一公里多,居民最多的时候有两三万,但是他们中绝大多数人没有时间去798看展览。
798好像越来越成为年轻人谈恋爱的地方,798从来不属于工人,不属于打工者,798是一个绝缘的城市泡沫,它呈现的美丽的梦只属于一部分人。
如果当代艺术是一个梦,那我们希望可以把这个梦放到乡村,放到城乡结合部,放到大家的身边。而我认为草场地是属于所有人的地方,所以我们当时就想在草场地的村子里做一个展览叫「十夜」。
「十夜」的名字来自于《十日谈》,《十日谈》里面记载了非常多的故事。我们希望做十个夜晚,去讲述不同的故事,但是那一年精力有限,只做了四个夜晚。
我们在村里选了几个空间做展览,一家浴池,两家超市,一个水果摊儿和一个网吧。
这是我们村的一个浴池,叫大众浴池,我们在这里做了第一夜的展览。
当时这家浴池正在装修,我跟老板说,能不能把房子租几天给我,我想在里面做展览。老板同意了。
我们在里面放了一些非常漂亮的和城乡结合部非常违和的作品,起了一个非常诗意的名字叫「忽逢桃花林」。
大家住在那个村子里,在城乡结合部慌乱不堪的现实里,突然进入一个浴池,里面全是一些非常奇幻的事物,犹如进入了一片桃花林。
为什么要在浴池做展览呢?城乡结合部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半集体主义的生活,而浴池又是集体主义的产物,我们希望在这样一个空间里去探讨与集体主义相关的议题。
这是艺术家庄辉做的一件关于大合影的作品。
艺术家李永斌记录了窗外黄昏的变化。
还有围绕村庄、围绕浴池做的各种作品。
这个浴池里面有一个小包间,很多没有身份证的人可以在里面拥有一会儿短暂的爱情。
杨福东有一件作品叫《城市之光》,讲的是城市的爱情故事。我就把这个视频放到了包间的小电视机里,我觉得两种时空、两种爱情在这里形成了一种共谋。
第二夜,我们做了一个项目叫「林暗草惊风」,这个名字来源于一首诗:“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这首诗讲述的是李广将军有天晚上喝醉了,去了一个树林,听到草动的声音,他以为是老虎,提剑就射,第二天早上发现射中的是一个白色石头,原来是虚惊一场。
这次我们选了一家24小时超市,我经常晚上去这家超市,我发现老板每天晚上都在熬夜追剧,电视就放在柜台对面。
于是我就把电视里面的内容换成了张培力的一个作品,他邀请了《新闻联播》的主持人邢质斌用《新闻联播》的方式读词典里所有跟水有关的词。
我相信在这个展览期期间去超市买东西的人一瞥之间都有像李广将军晚上碰到老虎一样的感受——他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新闻联播》,但好像又和过去看过的不太一样。
下一个展览地点我们选了一个水果摊,为了取得老板的配合,我连续在他家买了十天香蕉。
买成熟客之后,我就问老板,我能不能在你这放个电视机?他说,好,没问题。我就在水果摊上放了一个电视机,里面播的是赵赵的一件关于北京7.21大雨的作品。
我们在一个菜场里也放了一个视频,视频内容是管怀宾拍的钱塘江退潮。
那一年北京有很多人离开了,就像潮水退去一样,我突然想到了波德莱尔的一句诗,“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你该知道我曾因你而动情”。
我们还选了一个网吧包了十台机子,在这十台电脑上放了十件关于互联网的作品,因为网吧是我们普通人了解互联网文化的一个起源。
在这个网吧里包夜睡着的人,他在凌晨突然醒来的时候,看见旁边的电脑上放着一个非常奇怪的影像,他一定会想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我觉得这是艺术非常重要的一个功能,艺术试图让我们去重新想象这个世界的可能性,去想象这个世界的未来。
归根结底,我希望艺术可以在平庸乏味的生活里面,给我们一个全新的可能。在可能性被淹没,复杂性被简化的时代,给我们一个桃花林,给我们一个草惊风,重建自己的生活。
在十夜的第三夜,我们讲了另外一个故事——「风雪山神庙」。自风雪山神庙之后,林冲就落草为寇了。
我们挑选了2008年之后中国当代艺术领域十个远离于体制、远离于画廊和美术馆的项目,为它们做了文献回顾。
第四夜我们起名叫「秋林渡射雁」,给人一种塞北诗的感觉。这条河是温榆河,北京离市区最近的一条河流。
温榆河差不多有2000年的历史,它见证了这个城市无数政权的交替,见证了这个城市无数的生生死死和悲欢离合。
河流和自然有比人类更古老的文明,有时候河床下一块万年的沉石会比任何伟大的历史事件都更令我们动容。
所以我们就邀请了十个艺术家围绕温榆河来做艺术项目。其中有一个艺术家叫包晓伟沿着温榆河走了40公里,沿路撒大麦,叫「大麦行」。
有一个艺术家(沈少民)在温榆河边上坐了一天等鸟,看这一天有多少只鸟从天上飞过。
另外一个艺术家(姜波)在河里撒了很多气球,河面突然变得五彩斑斓。
有一个艺术家(褚秉超)在河边挖走了一块草坪。
有一个艺术家(何云昌)在水上漂了一个浮岛。
有一个艺术家叫厉槟源,他舀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然后读了一首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有一个艺术家宗宁在河边的夜晚射箭。
我们的展览从村庄来到了自然,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唯有短暂地从村庄的现实中抽身而出,我们才能理解,相对人类来说自然是那么万古,那么永恒。
还有一个艺术家(张玥)在温榆河河面上用投影仪放了塔可夫斯基的《乡愁》,同时他的父母也在济南收看塔可夫斯基的《乡愁》,我相信那个夜晚对于他和我们来说都意味着更多的情感和更多的怀念。
我想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总要以一种方式和故乡和解,和现实和解。在我出生的小县城里面,人们是理解不了麦肯基和小兵的诗意的,那只是简陋的身体和不被现实系统所接受的意外。
直到长大后,我才突然能理解初中语文老师带着口音、满目深情地朗诵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夜晚》时,那种顽强的诗意、失落的理想。
今天给大家分享的最后一个项目叫「三十」,是在2018年除夕。
2017年冬天,北京很多村庄消失了,艺术家包晓伟就去这些消失村庄的废墟上画除夕那天的星空。
《星空》是梵高特别著名的作品,那天晚上梵高匆匆画下了夜晚的星空,他看到的不是星星,而是生命的欲望。
当我们看梵高的《星空》的时候,星星每一朵都很闪烁,每一朵都不能成为次要,十一颗星星照亮了整个夜空。
▲ 《星空》 梵高绘
晓伟用了同样的方法,画下了那十一个消失村庄的夜空。
最后画出来的画其实很像,黑漆漆的,没有多大区别。相对梵高来说,现实很粗砺,星空也没有那么闪烁。
可是我们想一想,同一个星空下,我们真的有共同的命运吗?在那个冬天,很多人回了老家,他们在那片星空下面对的又是什么呢?
在整个分享的最后,我想以这张照片作为结束。这是晓伟像梵高一样,头上顶着四个蜡烛,在那些村庄匆匆画下月色。
这也是我今天想分享的最后一段感受,恰恰不是我将这些边缘地带拖入了艺术,而是艺术把我卷入了边缘地带之中。
艺术教给我如何去看,如何去思考,去看一棵树,去看叶子的落下,去看黄昏、大雨,去看一个陌生人,看他的样貌和故事,看一个地方的希望和惋惜,看真实的每一个人的感知。
艺术让我学会对一般和特殊一视同仁,对正在发生的世界中的大事和仅仅发生在车窗外的小事一视同仁。我们所做的项目解决不了边缘地区的问题,但那些夜晚的星空和广阔的现实会在某些时刻、某种情感中得以弥合。
谢谢大家。
策划丨瓜西西
剪辑丨竞心
设计丨四九、挠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