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聊一聊流水线上的见闻

很抱歉前面的激烈发言可能误导了大家,我并不是流水线上的工人……应该说,不全是。下面我尽量用平和的语言将我的感受和想法写出来。

最近看到观网上关于双减政策、年轻人不愿意进工厂、制造业前景等话题的讨论很激烈,正好刚刚上完12小时流水线班,回来后看到风闻社区里对此的讨论,有感而发,所以写写随笔,想到哪写到哪,有语言不通或者逻辑混乱之处敬请见谅。

先说说我吧,大学毕业生,毕业后进入某制造业企业,目前“不幸”被分配到两班倒流水线上进行“基层锻炼”已有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我和流水线上的工友进行了或广泛或深入的交谈,因此对流水线和流水线工人有了一定的认识和看法。

再说说目前我的工作情况。工作时间,12小时制两班倒,其中有40分钟的吃饭时间,以及理论上的每2小时10分钟的休息时间(按生产计划不定);换班时间,按照生产计划决定,一般一周一换,但上周我就连上了9天夜班;工作内容,打螺丝,需要长时间站立,时不时弯腰抬头;工作环境,需要穿劳保服、劳保鞋,并佩戴手套,厂里的温度尚舒适。

接下来进入正题。

一、感受

流水线对人而言,就像用微波炉蒸鸡蛋,内外都是煎熬。

因为工作要久站和时不时弯腰抬头,身体劳累是绝对无法避免的。从侧面角度来描写吧,因为生活习惯问题,在上流水线以前,我已经5年没有在凌晨1点前睡着过了,为此我甚至看过精神病医生。可在上流水线之后,一切和睡眠有关的问题都不治而愈了,上完班后回来,我基本沾枕头就睡。至于腰、腿、颈、头,身体的各个部位,能疼的都疼过一轮了,不过我最后还是坚持了下来。

身体上的煎熬,过了几天其实也慢慢适应了(也有同事没适应过来病倒的,最后去医院看病花了8000,挣的还没有折的多),但心理上的煎熬,对我来说更加难以克服。

首先,暗无天日。在上白班的日子里,暗无天日就是字面意思,人要在东方泛起鱼肚白时起床,进厂,到天黑后才出来。上了7天白班,我愣是没有看到过晌午的太阳;而在夜班的日子里,封闭的工厂内会保持灯火通明,为了避免人产生昼夜交错感而产生疲乏,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暗无天日,在这种反人类的作息下,疲乏是不可避免的。

其次,枯燥无比。听说以前有个说法,流水线不要高中以上学历的人,因为那样的人待不下去。这一点是对的,流水线上的人,最好没有灵魂,因为有灵魂的人,灵魂会四处飘荡,脑子会胡思乱想,最后手里的工作就会出错。

对我这样本来就难以专心的人而言,流水线异常的难待,我只用半个小时就学会了所有的操作,接下来就是枯燥乏味的重复。在漫长的重复工作中,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绪不断地飘荡,一直在胡思乱想,情绪也飘忽不定。手上在麻木地劳作的同时,我的脑子里思考过中美关系、网络舆论、马克思主义、线性代数、甚至路上女生的衣着打扮……而自己的情绪变化得更快,时而我豪情万丈,为自己正在接受贫下中农的劳动教育而光荣;时而我顾影自怜,哀叹自己怎么会流落到了这流水线上;甚至有一段时间,我会觉得有神明正在看着我,差点动摇我的唯物主义思想……

二、工友

工段员工的组成,可以分为四类,一是三四十岁的中年老师傅;二是附近各地技校职校的十八九岁孩子;三是我们这样的“倒霉”大学生(老师傅原话);四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领导;

老员工在工段的占比不大,近三十人的工段,老员工只有五位,其中包括了两位线长(或者叫班长)和三位普工。

原先段上的老员工并没有这么少。如今的情况是因为去年疫情来临,企业缺乏订单裁员,缺乏核心价值的老员工首当其冲,裁掉了一批。同时,企业降低成本,压缩工资(绩效*0.6),走了一批。如今剩下的老员工都是房贷在身,上老下小,缺乏技能,无法离开的人。

职校、技校的实习生是流水线的主力,他们在近三十人的工段中占了二十多人。这群十八九岁的小青年虽然来自各不相同的学校,但来这里的理由一致:不实习不给毕业证。

我得承认,在与他们相处的这段日子,改变了我的很多偏见,如今我认为他们与我除了成绩上的差别,并没有根本上的不同。

虽然外界对职校、技校生的一贯印象是厌恶学习、不求上进、怀孕打架、喜欢一边放土嗨音乐、一边骑摩托风驰电掣……但流水线上大部分职校生还是兢兢业业地工作着(虽然不一定情愿),而在产线休息时间时,可以见到几位小青年拿着数学或英语试卷学习,虽然他们的水平惨不忍睹(一位十八岁的青年甚至要向我请教如何求解一元一次方程);在兴趣爱好方面,并不是每个职校生都沉迷于外放抖音和快手,他们的兴趣如大学生一般广泛,从国际局势到电子产品均有涉猎,有的人甚至可以与我聊关于天文学和贝多芬。

我曾经询问过那几位在产线看书的职校生,问他们努力学习的理由,毕竟书本与产线的氛围实在是格格不入。我得到的回答是,他们在上过12小时夜班流水线后,还是决定要好好学习,逃离这里。那位问我一元一次方程的兄弟甚至想报名明年的高考,对此,我没忍心告诉他他所面临的残酷现实,只是鼓励他好好学习。

工段的领导,一般会待在产线旁的办公室里。俗话说,“有领导,没好事”,如果他们来了,往往有坏事发生了,或者就要有坏事发生了。因此对于他们,我知之甚少。

三、回报

厂里严禁讨论薪酬,但是这点点可怜的收入,大家也都不藏着掖着了,所以我还是了解到了一些消息。

按老员工的说法,在20年前,进厂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那时在工厂一个月的工资足够在市里繁华的地段买上两平米,远超种田的收入。当时报纸上报道,穿着蓝色工服在相亲市场上晃一圈,来相亲的人便成排成连,这并不是夸张笔法。

但这样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借用《战狼》里的一句台词,“那TM是以前”。如今繁华地段的房价早已突破1万,但想在流水线上拿到6000就已经很不容易,而如果要想拿到8000元,只有连续无休两班倒,并且不出现任何问题和意外情况才有可能实现,对于有老婆和孩子的人,天天12小时待在厂里不是很现实(加上通勤等等时间不止12小时了),因此拿到这个数目并不现实,也可能工友们骗了我,隐瞒了他们的收入?不得而知。

不过他们倒是说了一句话,如今流水线工人(年轻人自嘲为“厂狗”)在相亲市场上已经近乎属于底层的存在,女孩子更愿意找一个服务生,或者tony老师,而不是一个整日待在偏僻工厂,因为长期重复劳动而笨嘴拙舌的工人。

至于那些职校的实习生,他们的工资更是低的可怜。一位单纯的孩子们很轻易就把他的收入告诉了我:四千二,代价是一个月连续两班倒无休。他还单纯,没有感受到生活的压力,也并不明白自己受到了怎样的对待,甚至为这个月月底可以买一部手机而暗暗庆幸。

四、看法

老员工们对公司的看法,就像地质学上的页岩层一般,反映了我国经济的一些变革。

“过去我们生病都不肯休病假,如今我们没病也要休病假,就是要恶心公司。”这是老员工的原话。谈劳动时间,在90年代末,这里产线只有8小时白班;到了00年代,开始三班倒;而到了10年,10小时、12小时工作制开始出现了。

到了如今,12小时两班倒、无休已经成为了常态。而法务和HR还狡猾地采用各种方法钻法律的空子以降低人力成本,比如以生产计划不好安排为由,用综合工时制替代标准工时制,以此把周末的2倍加班工资减少为1.5倍。

虽然生产得越来越快,但是工人的个人所得却越来越少。“我恨不得厂子倒闭,让我们一起灭亡。”一位工作了20年的老员工如是说。

而对他们这份职业的看法,也随着待遇的下滑逐渐跌入谷底。有的工人在听说我是大学生后特意从隔壁产线过来找我,希望我能为他在上初二的孩子辅导数学题,因为如今双减政策落地之后,已经找不到接受初中生的辅导机构,而他又不知道如何教育孩子。

“如果不是厂里不让,我真想把他拉到这里来给我上一个月的班,让他体会一下,好让他明白自己的处境。”想找我为孩子补课的工友如是说。流水线工人对双减政策和中考分流有着别样的焦虑,“学不好就上流水线”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一句吓小孩的话,他们知道这句话背后的分量。

五、结尾

结尾我不知道写什么才好,一句话总结,流水线很累,身累心更累,还是好好提高自己,能不去就不去。

上了一天班,身心俱疲,思路混乱,但是看到这个话题讨论激烈,有感而发。工科生文笔一般,因此文字表达可能力有不逮,敬请见谅。如果各位有兴趣,有空时,我可以进一步补充细节,并把我和各位工友的交流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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