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崇禧受严密监视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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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月12日2日,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在台北逝世。坊间传言,白崇禧之死非常突然,副官发现时,白的“身体发绿,口吐白沫”,且床单撕破多处,故白并非死于官方所宣布的心脏病,而是被蒋介石所派特务暗杀的,白的死因成谜。近期,白崇禧之公子、著名作家白先勇先生所著《父亲与民国》一书,分别由两岸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与时报出版公司出版发行,该书中对其父的生平事迹有详细评述,也澄清了白崇禧的死因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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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崇禧逼蒋介石下野
白崇禧与蒋介石的关系可以说是恩怨交织、错综复杂。他们在国民党内渊源不同,各成一系。白崇禧与李宗仁同出身广西,关系密切,同为桂系的首领,被合称为“李白”。桂系与蒋介石曾有过密切合作,也数次兵戎相见,如在两次蒋桂战争、中原大战中打得你死我活。抗日战争胜利后,在国民党“行宪”选举“总统”时,蒋介石属意选孙科为“副总统”而压制李宗仁。桂系与蒋撕破脸皮,全力动员,最终李宗仁如愿当选。
广西三杰(李宗仁、白崇禧、黄旭初) 徐悲鸿绘
在此过程中,蒋介石对李宗仁的仇恨逐步增加。他最初对白崇禧印象并不坏,认为白的态度比李好,较为理性,“甚明理,不以彼(李宗仁)等跋扈、蛮横为然也。”蒋甚至想让白来劝阻李宗仁。1948年2月9日是农历除夕,蒋召见白崇禧,请白转告李宗仁不要再为竞选“副总统”作宣传,“勿予共匪以可乘之隙,自削其剿共之形势与力量也”。(《蒋介石日记》,1948年2月9日)有段时间,蒋想以自己“退选”,推出胡适竞选总统的方式,逼退李宗仁。为此,蒋专门召见白崇禧,说明不竞选的决心,说军人不要竞选,以免重蹈民国初年军人当政的覆辙,要白劝告李宗仁“勿再竞选副总统为要”。(《蒋介石日记》,1948年4月2日)但是,白崇禧以国防部长身份在国民大会上作军事报告时,暗示挑拨,攻击陈诚。蒋认为对白“不惟对人乘机报复,而且惟恐天下之不乱。”(《蒋介石日记》,1948年4月13日)
选举结束后,蒋介石一意削弱桂系势力。他不顾李宗仁反对与白崇禧的不满,免去白的国防部长,“仅令其任华中剿匪总司令专职”。而桂系也利用战局的失利,责难蒋介石越级指挥军队。到1948年年底,桂系图穷匕首现,白崇禧从武汉派使者到南京,劝蒋从速下野,威胁称“恐各省将有通电劝辞也”。(《蒋介石日记》,1948年12月22日)12月24日白崇禧从汉口公开发出“亥敬电”,谓“人心、士气、物力已不能再战”,主张与中共谋和,逼蒋下野。几天后,白操纵下的湖北省参议会通电,主以政治方法解决国事,响应白崇禧的“亥敬电”。同时,蒋介石试图调动武汉的兵力,遭白拒绝,致蒋在日记中记:“白(崇禧)之叛迹更显,且令张笃伦电余威逼促辞,似有迫不及待,一不作二不休之势。抑何可笑。余乃泰然置之。”(《蒋介石日记》,1948年12月25日)
20世纪50年代,胡适(右二)与白崇禧(右一)合影
蒋介石权衡利弊,决定辞职下野,他对白崇禧的仇视有增无减。白当面向蒋表达愿就国防部长之意,蒋则直截了当地说,他的下野是由白通电所逼成,“此种遗憾决非一时一语所能消除也”。(《蒋介石日记》,1949年9月26日)11月2日,蒋介石记道:
“白崇禧昔对余之毁灭方式,不仅诽谤诬蔑,而且公然造谣,以白为黑,以无为有,是非倒置,功过混淆,投机取巧,寡廉鲜耻,其恶毒阴险有过於共匪之借刀杀人者。党国不幸,生此奸回,苍苍者不知将何止,极耶!”
虽然在日记中以“寡廉鲜耻”“奸回”等词来辱骂白,但蒋此时仍以李宗仁为主要打击对象,对白有所拉拢。他曾让人转告白崇禧,如果愿意合作,白可以出任行政院长兼国防部长。1949年底,李宗仁突然置大局于不顾,以“治病”为由远赴美国。白崇禧对李做法非常不满,12月,他随国民党政权退到台湾。李、白分道扬镳,以他们为核心的桂系分崩离析。白崇禧渐失兵权,为蒋所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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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崇禧“虎落平川”
1950年初,在台湾的蒋介石与在美国的李宗仁之间为“复职”产生激烈争执。为配合蒋介石“复职”的步伐,白崇禧1950年1月率桂系的李品仙等人致电李宗仁,劝其“为留将来旋回余地,现在不妨暂退一步”。建议李以在“自动解除代总统职务,致电中央”。这说明白崇禧在“复职”问题上完全站在了蒋一边。
为示安抚,1950年3月1日蒋介石“复职”当天,还专门邀宴白崇禧等桂系将领。白崇禧基于现实,为求自保,极力划清与李宗仁的界限,配合蒋“复职”。然而,蒋介石内心里对桂系将领戒备至深,疑其在台北的活动是与李宗仁里应外合。蒋在1月底的日记中称:“白崇禧又在台北作无耻无赖之宣传煽惑,希图作最后之毁蒋运动,对此应有以制之。此奸不去,姜笋混淆,无以复兴”。(《蒋介石日记》,1950年1月31日) 4月2日,蒋再次邀宴白崇禧等。把酒言欢之后,蒋对白等并未释怀,而在日记中记道:
“约白崇禧等聚餐。广西子之伪言伪行,不能再信以误国。彼虽表示必诚实,不能令我有所动也。其害国害民之大,无法取信也。”
蒋介石在台湾的统治随着朝鲜战争爆发,美国援助的到达而渐趋稳固,他随即开始了被后人称为“白色恐怖”的大规模整肃行动。国民党的党政军高层那些大陆时期曾反对过蒋的干部,均被清除或边缘化。或是由于蒋对白崇禧极端仇视,或是李宗仁仍在美国的反蒋活动,蒋对白崇禧处置尤为严苛。
1952年10月,国民党在台北召开“七全大会”,为安置被边缘化的“党国元老”,特意设了“中央评议委员”一职,陈诚建议将白崇禧纳入名单,为蒋介石坚拒。蒋在会议结束后日记中反省道:
本党代表大会提出评议委员名单,除去白崇禧与刘健群二名,乃为革命消除渣滓第一决心之表示,亦为今后革命组织最有效之一着。……白之罪恶,举世上所有无耻、污秽、贪劣腐败、倒戈叛逆、军阀、奸诈阴险、狠冷酷诸德乃集于其一身而有余,二十六年来忍受其污蔑陷害,余亦不自其有如此耐力耶?然而,今惟亦除其党内之名位而已,而其军职犹在也。
党中除白之名位事,对其本人处分之事小,而于革命之纪律与精神之影响最大。二十六年来,党政军之败坏与革命之不成,因素虽多,而广西子桂系军阀之作祟,实为其之中心也。深信此根除去,则党事乃可有为矣。(《蒋介石日记》,1952年10月25日,“上星期反省录”)
这段日记,对白崇禧恣意谩骂污辱,用词恶毒,认白为一切失败的主因,视逐出白的党内名位为除去毒根。白崇禧只保留了“总统府战略顾问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的虚职,表面上享受着一级上将的终身待遇,却失去一切实权。台湾情报部门还在白崇禧公馆不远处专设了一个派出所,监视他的行踪。白在所有随蒋介石退台的国民党高级军官中属于待遇最差的。
1946年2月17日,江苏南京,蒋介石出席军事复员会议,与各战区司令官合影前排:白崇禧(右三)、何应钦(左三)、胡宗南(右二)、刘峙(右一)
一代名将凋零。白崇禧有自知之明,在日渐艰难的处境中逆来顺受,一方面从家庭生活中寻求温暖,另方面则将精神之安慰寄托在宗教信仰与活动上。偶尔,白也与少数朋友郊游打猎、组织围棋等与政治无关的社会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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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崇禧密函蒋,要求“自由”
然而,台湾情报部门对白崇禧的监视有增无减,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由原来的固定居住监视,改为了全程监视,即只要白崇禧出门,即有特务汽车跟踪。白崇禧完全丧失安全感,觉得受到莫大污辱,且日常生活不胜其扰。在与朋友密商后,白在1956年5月2日给蒋介石写亲笔信,要求解释,并解除监视。
在这封近二千五百字的长信中,白崇禧首先向蒋介石表达忠心:“窃职追随鞭镫,垂三十年,北伐、抗战、剿匪诸役,均蒙驱使,拔擢优渥,感荷隆恩,自愧才疏,未克图报,中心藏之,未敢或忘。”“职加入本党三十三年,承国父遗教熏陶,蒙钧座英明领导,故职之政治立场异常坚定,决非任何歪曲之政治主张或异端邪说可能动摇。凡对于违反本党三民主义及损害祖国权益之任何党派,任何个人,职均极端反对,不稍宽假。”他接着列举自己对“共匪”、对第三势力的态度,以证明其立场坚定。
白崇禧在信中特别撇清与李宗仁的关系,先承认与李同籍广西,共事多年,但强调自己“虽重私交,尤重公谊,虽爱朋友,尤爱国家”,曾对李的“政治措施失当,军事指挥不灵”多有批评。到台湾后,自己支持蒋介石“复职”,对李宗仁在美国的所有言行,均予反对。“誓在钧座领导之下鞠躬尽瘁,以尽国民天职,对李代总统在美之背谬言论,加以驳斥,澄清中外视听。”
1954年7月12日,白崇禧(前排左三)出席台湾台北清真寺译经委员会成立会时的合影
一番表态铺垫之后,白崇禧便转入正题,提到传言中当局对其不信任,特务监视之事:
“惟近几年来常闻人云,职之住宅附近有便衣人员,监视职之行动,如乘车外出,即有便衣者乘车跟踪。职初闻之而不相信,因职追随钧座三十年,加入国民党三十三年,又早已发表上述正确而光明的政治态度,且职到台湾是为信仰钧座实行反共抗俄国策而来,到台七年,除遵行国策外,并无任何其他的政治活动,事实俱在,天下皆知,谅在钧座洞鉴之中,故对上述情报漠然置之者久矣。嗣见便衣者积年累月跟踪不舍,职乃疑焉,故留心观察,确实发现职之住宅松江路一二七号附近,日夜均有便衣人员监视职之行动,并备有房屋汽车。”(《父亲与民国》,下册,第191页)
白崇禧列举了他二月间赴新营台南狩猎,四月赴新竹狩猎,阴历三月回教斋月他每晚九时到清真寺礼拜,为期一个月。这些活动期间,“均有便衣者乘车跟踪往返,毫未间断。”白抱怨说,“无论昼夜,如职出门开会、访友、旅行等,均有便衣者乘车跟踪往返,从不松懈。”白崇禧报告说,他虽不知特务人员从何而来,但跟踪他的小型吉普车是军用编列。他希望蒋介石能过问此事,还他自由,更盼能与蒋介石见面,“如蒙钧座不弃而召见之,职愿当面详为报告”。
白崇禧也将信抄送“副总统”陈诚。陈劝慰白不要过虑, 打圆场说,便衣人员是保护他的,“我也有人跟随”。白崇禧回应说,“你现在是副总统,当然有此需要。我并无此必要”。
被跟踪的不愉快经历,在白家孩子的心灵中留下阴影,以至多年之后,白先勇仍能清楚地记得那辆黑色吉普车的车号:15-5429。
有件趣事:白崇禧太太马佩璋女士喜欢看京剧演出,带着孩子们外出看戏成为一家人的乐事(白先勇可能就是受此熏陶,而后走上文学与戏剧创作之路)。有天晚上白崇禧夫妇带着孩子去看《红娘》,他们的车子刚在戏院门口停下,就发现那辆跟踪他们多年的黑色吉普车如影子般地跟上来。当晚大雨滂沱,天气很冷,白太太对跟踪的特务起了怜悯之心,叹息说,真辛苦他们了。掏钱让白先勇去多买3张票,请他们一起进戏院看戏。白先勇买票后走到吉普车边,对缩在车中的特务说:“我母亲请你们看戏呢!”车里的3个人大感意外,慌张了一阵,最后还是接过了戏票。
蒋介石对白崇禧的要求置之不理,继续监视,到白去世也未放松。1966年12月1日晚,白崇禧赴朋友家宴,同行中有前“外交部长”叶公超,叶因得罪蒋介石而遭罢官,也在被监视之列。宴罢,白崇禧与叶公超同车离去,身后始终有特务跟随。次日,白崇禧即辞世。
1966年12月,白崇禧将军在台湾去世,蒋介石参加回教丧礼,慰问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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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崇禧的确切死因
1966年12月2日,白崇禧突发心脏病去世,时年74岁。台湾当局以高规格安排其丧礼。“副总统”兼“行政院长”严家淦与“国防部”部长蒋经国立即派遣“国防部”副部长马纪壮前往白府吊唁,并宣布由“国防部”负责以军礼治丧,由何应钦、孙科、陈立夫、顾祝同等200余人组成治丧委员会。
12月9日举行公祭,蒋介石颁发“轸念勋猷”挽额及“旌忠状”,并亲自到台北殡仪馆灵堂献花致祭。蒋“面露戚容,神情悲肃”。白先勇观察到,“当天在所有前来公祭父亲的人当中,恐怕没有人比他(蒋介石)对父亲之死有更深刻、更复杂的感触了。”暂无从了解蒋的内心感受,但推理上,蒋应该对一位宿敌的去世而窃喜吧。1951年8月25日,蒋介石得到陈果夫过世的消息,一面“不胜悲伤”,一面又写:“然其亦可去耳”。意即陈果夫也该死了。
白崇禧死了。蒋、白之间长达四十年的恩怨分合,就此了结。
白先勇在《父亲与民国》中,郑重地澄清了白崇禧死因的讹传,并指出谣传的来源:
“父亲于民国五十五年十二月二日因心脏冠状梗塞逝世,享年七十三岁。关于父亲死因,两岸谣传纷纷,有的至为荒谬。起因为一位在台退休的情治人员谷正文的一篇文章。谷自称属于监控小组成员,文中捏造故事,谓受蒋中正命令用药酒毒害父亲。此纯属无稽之谈。父亲逝世当日,七弟先敬看到父亲遗容,平静安详,大概发病突然,没有受到太大痛苦。”(《父亲与民国》下册,第7页)
至此,“白崇禧死因之谜”应该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