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装悬疑剧为何“捅”了长安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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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长安一直都在,而文艺作品里关于长安的无尽瑰丽奇谲的想象,也必将会一直书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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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以唐朝为背景的悬疑网剧《唐朝诡事录》乘着秋风之势,以波云诡谲的背景、曲折离奇的叙事、精致考究的服化道细节再度令人拍案,成为2022年下半年国剧界的一匹收视黑马。该剧包含《长安红茶》《甘棠驿》《石桥图》《黄梅杀》《众生堂》《鼍神》《人面花》《参天楼》八个不同的单元,以主角迁谪为线索串联各单元剧情,展现庙堂与市井百态。岁末年初,《唐诡》余热未消,《长安秘闻录》又在腾讯热映,新剧《大唐狄公案》也已杀青。经检索主流影视剧平台,1996-2022年的短短26年间,涌现出60部以唐朝为背景的影视剧,其中21部电视剧,39部狄仁杰系列电影(含网络电影),除《风起洛阳》以神都洛阳为主要叙事场外,其余剧目故事均着力刻画长安叙事场,不遗余力展现唐代社会结构和政治生态。古装悬疑剧为何如此热衷于长安叙事?

  细分60部悬疑剧故事发生的背景年代,分布如图1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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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朝悬疑剧(1996-2022年)背景时代分布图

  故事分别集中于武则天时期,计49部;太宗贞观初年,计3部;以及文宗至宣宗时期,共2部。悬疑剧扎堆武则天、唐太宗,以及唐文宗至唐宣宗时期,自是与大名鼎鼎的《狄梁公全传》、高佩罗版《狄公案》、唐传奇、中国传统志怪小说等经典文学改编密不可分,深究之下却是沿着历史的纹路与肌理,以玄武之变、武则天称帝、神龙政变、唐隆政变和甘露之变等史实为叙事原型,用现代的价值观对唐代政治博弈、世俗生活与人性情感进行艺术化解构,在不厌其烦的赋魅与怯魅中一遍遍书写、描摹着今人对唐代审美、人性与权力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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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蔚然成风的恢弘审美。

  唐代包容万千的审美观上自统治阶级,下达坊间百姓,上行下效蔚然成风。具体来看,可以归纳为多元融合的宗教审美和至情至性的美感体验。

  第一:多元融合的宗教审美。

  唐代文化思想包容开放,同一宗教不同教派间、不同宗教之间注重思想交融,在美学层面形成了多元存异、融汇万象的审美意识和审美价值。

  李氏皇族出身于北周军阀,李渊起事需要依托舆论造势并强化政权,因此自唐朝建立,自庙堂至民间便不断制造关于老子的神话以示皇权正统。各州县也纷纷响应,广建道观供奉老君,表达对道教的感念、对君权的敬畏。道教的地位和影响在高宗时期不断强化,至唐玄宗时期臻于鼎盛。唐人认为道性遍在、神意多端,因此以长生超越、道性自然为表征的审美观揭示了飞潜动植、山河大地莫不是道性显现的合理性,唐代自然美、社会生活美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就此铺展。

  经过魏晋南北朝的积淀,佛教发展日益本土化、融合化,特别是出现以禅宗为代表的生活化宗教形态。禅宗崇尚参禅诗情,发展至武则天时期,有名的诗僧、居士辈出,他们注重精神交流和闲淡之趣。李嘉祐说:“诗思禅心共竹闲,任他流水向人间”。此外,还有外域宗教、民间俗神崇拜等多元宗教审美形态齐聚大唐,从长安到偏远县域,共同罗织了神秘奇谲的宗教审美场。《长安十二时辰》中李泌头戴莲花冠、芙蓉冠,冠上插子午簪,再现了道教上清派一系严格的服饰规制;《长安三怪探》故事常以佛事活动、谒语禅机为线索推动情节发展。

  另一方面,来自西域或更西方的胡人常常在历史叙事中被主观避开,这群边缘群体和他们浓厚的外来民族风情元素总是潜藏在最精彩的史页里,而影视剧却丰富对番邦商人、异域胡姬、外来宗教庙宇及信徒的叙事,穷尽想象展现胡商云集、八方来朝,暗里风云涌动、杀机四伏的社会图景。658年之后康国国王拂呼曼率粟特九国归附大唐,唐文化在中亚地区的渗透与输出达到鼎盛,如撒马尔罕古城大使厅壁画上重现了盛唐时端午节的热闹场面:武则天划龙舟和唐高宗猎豹。尽管这是粟特画家仅根据道听途说,极力揣摩复原“虎韔豹韬”的规制,难免“张冠李戴”,但却是一次对瑰丽文字视觉化想象与转译,是中国故事的“世界化”表达。昔年盛世永远定格在撒马尔罕,堪称一场“二圣”时代的G20峰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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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撒马尔罕大使厅北墙壁画局部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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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撒马尔罕大使厅大使厅西墙壁画局部 光明网

  胡人在汉化过程中作为政治主体对唐朝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均产生了重要影响,胡汉交流日益频繁的同时,却也为大唐埋下了动乱的伏笔。此外,《神探狄仁杰》中的《黑衣神社》单元、《唐朝诡事录》中的《鼍神社》单元,亦将民间对邪神淫祀的迷信与畏惧刻画得活灵活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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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朝诡事录·鼍神社》剧照:观神大典 图源网络

  第二,即幻即真的美感体验。

  (1)楼塔奇观——至高皇权的艺术化隐喻。

  在唐代悬疑剧中,奢华至极的高楼大多是全剧重头戏的发生地,频频吸睛之余,甚至成为升华全剧立意、推动剧情人物冲突达到整体叙事高峰的关键“底牌”,例如“花萼相辉楼”、“参天楼”、“通天浮屠塔”等。蔚为壮观的高楼高塔日夜燃灯,华光熠熠,这类现实景搭建+动画特效技术制作出的盛大场面生动还原了“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诗中胜景,或者说,重构了人们想象中的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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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十二时辰》剧照:花萼相辉楼 图源网络

  其实,历史上真的存在花萼相辉楼。楼名取自《诗经》“棠棣”篇,意即花复萼、萼成花,互相辉映之意。花萼相辉楼始建于唐代开元八年(公元720年),位于长安兴庆宫之内,起初为联络兄弟感情、方便宫内宴饮而建;开元二十四年(736年)扩建后,花萼楼又逐渐具备了举行大型宴会、组织文武科举考试的功能,即长安城内大型娱乐活动的文化艺术中心,也是盛唐天子玄宗与万民同乐、交流同欢之处。张祜《杂曲歌辞·千秋乐》描绘了“八月平时花萼楼,万方同乐是千秋”的盛世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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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兴庆宫西南隅花萼相辉楼鸟瞰图(杨鸿勋) 陕西省图书馆

  不可否认,玄宗建楼以昭兄弟情深、佳节与民同乐的行为带有鲜明的“作秀”成分,但并不影响其舆论编造、信息传播、教化臣民等意义功能。剧中长安第一高楼规模得以进一步夸张至玄幻地步,巍峨之巅上演了一幕皇帝与万民同乐的奇观,而奇观之下是一场场腥风血雨的前夜,是统治阶级以牺牲百姓性命利益满足自己集权专权之欲。明面上人间繁华,背地人间地狱,盛世高楼隐瞒所有秘密,实则是皇权高度集中的艺术化隐喻,并被塑造为一个极富视觉化、浪漫的悲剧符号,在盛世书写的舆论场编造中粉饰皇权的严酷本相,可谓是“胜景写哀情”。《唐朝诡事录》、《长安十二时辰》里用大篇幅演绎险象环生的高楼危机,正是唐朝风雨将至的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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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朝诡事录·参天楼》剧照:参天楼 图源网络

  令人唏嘘的是,“天下第一名楼”的美誉至后唐屡遭兵燹,终灰飞烟灭于一代代权力更迭风烟中。尽管长安其它名楼大殿,在后朝各代都经历了多次重建重修,但辉煌于玄宗一朝的花萼相辉楼却千年永寂。

  (2)行为艺术——隐逸不群名士风流。

  唐代文人推崇以自适为审美理想的隐逸倾向,乐于探索心灵中丰富的内涵。有别于太过喧嚣的朝市大隐和过于冷落寂寥的丘樊小隐,唐人尚“中隐”,即处于大隐和小隐之间,或者说是“吏隐”。相比于魏晋名士对自由的纯度要求很高,身心皆要远离官场、性情旷达不羁的隐逸观,唐人隐逸更多表现为一种儒玄道兼备的生存方式,以一种官吏的“中庸”处世哲学姿态而登场,以期在俗务和本真间寻求一种两不相碍的平衡。同时,唐代文人将“中隐”视为最理想、最平和的处世方式,这与自初唐以来数次政变不无关系,文人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微妙而深层的变荡。因此士大夫们政事之余,喜好乐游山林,痛饮吟诗,追慕风雅,或是独处参禅,或是会友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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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图》 中国画讲堂

  两种不同的隐逸观在《唐朝诡事录》的《石桥图》和《参天楼》两个单元分别得到细致展现。剧中颜元夫善书画、路公复善琴、钟伯期善茶道,冷籍善诗,四人并称为“南州四子”,他们行止坐卧间更像是一场行为艺术,以追慕魏晋名士风雅,这四位“高士”的名字也契合着“竹林七贤”的风骨。而在《参天楼》单元案中,书法大家、司竹监王元通则因职务需要,常年“中隐”于钟南山。

  名士多才情,恣意而为风流俊逸,时人皆以名士名号为傲。但何为真正的名士?经过主角团抽丝剥茧的推理勘查,名士案真相水落石出,世人追捧折服的茶道高士钟伯期竟是幕后真凶,沽名钓誉,恶事做尽。《参天楼》真相昭然若揭,所谓名士闲官王元通实则不仅是为恶不做、听命于皇帝的幻术杀手,更是皇权争斗中一枚关键棋子。剧中赋予名士以鲜明反差的人设,构成了表里不一的辛辣反讽式寓言。心念所成,诈变无端,石桥、钟南山甚美,参天楼蔚然壮观,奈何都遮蔽不了人心险恶。真正的名士,不在乎举止行为,更重要的是一颗悲悯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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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朝诡事录·石桥图》剧照:石桥图 图源网络

  目前唯一有关于《石桥图》的记载,出自唐代段成式创作笔记体小说《酉阳杂俎》。外地小吏李涿偶得一幅无名古画,后经柳公权鉴定,确定为张萱所绘。而李涿得到名画没几天,就被举报上缴朝廷了。《石桥图》重回宫中。几十年后黄巢攻入长安,这幅《石桥图》也就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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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微复杂的百态人性。

  悬疑剧中《甘棠驿》《血色江州》《牡丹劫》等单元案件无一不是经典,而在惊悚离奇的剧情和感官刺激背后更耐人寻味的,当属对底层百姓困厄求生、地方官吏阳奉阴违为祸乡里、不健全的家庭人伦等形形色色复杂人性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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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历史上发生的每一个事件背后,无外乎人性作祟。人性映射于史册,便留下了诸多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残酷骇人的描述,如“春燕归,巢于林木”、“征敛无度百姓苦之”、“大旱,民相食”“贼平,彦师竟以罪赐死”等。《血色江州》中通过狄仁杰之口将叙事线拉回到越王之乱时期,间接展现了河北道行军总管、宰相张光辅杀良冒功,残害百姓的故事。该段剧情在《旧唐书》中有确切记载:

  初,越王之乱,宰相张光辅率师讨平之。将士恃功,多所求取,仁杰不之应。光辅怒曰:“州将轻元帅耶?”仁杰曰:“乱河南者,一越王贞耳。今一贞死而万贞生。”光辅质其辞,仁杰曰:“明公董戎三十万,平一乱臣,不戢兵锋,纵其暴横,无罪之人,肝脑涂地,此非万贞何耶?且凶威协从,势难自固,及天兵暂临,乘城归顺者万计,绳坠四面成蹊。公奈何纵邀功之人,杀归降之众?但恐冤声腾沸,上彻于天。如得尚方斩马剑加于君颈,虽死如归。”

  唐代边境战事四起,朝廷在边关广设节度使,然而节度使时有利用、挑拨民族关系,杀良冒功以达到加官进爵、独揽军政大权的目的。杀良冒功是指用良民的头颅来充当杀敌的功劳,尽管自秦以后明令禁止杀良冒功行为,并有一套检验鉴定的方法,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杀良冒功现象屡禁不止,残忍至极,使无辜者丧命,军队失民心的同时,滋长了欺瞒舞弊的风气,为安史之乱的发生埋下了祸根。安史之乱后,府兵制废弃,藩镇割据势力日渐扩大,进一步蚕食中央政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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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代十道图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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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史之乱和藩镇割据形势 图源网络

  安史之乱成为整个唐王朝的转折点,身处亚洲多级政治格局中的唐朝就此没落,一体同构的盛世不再,李氏皇族与地方藩镇、关中政治集团的博弈此消彼长,经济中心也开始大规模南移;而将视野向下俯视,民间乡兵游勇被地方官府所利用,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新割据势力。至于影视剧中常出现设在废弃官道上的诡异、荒凉驿站,恰如其分渲染了恐怖氛围,反映苛政猛于鬼的世道艰险。历史上也确实如此,唐末兵荒马乱,十室九空。百姓怨嗟,流民四散,无数如甘棠驿、大柳树村一般的村驿湮灭于烽火离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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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前激烈的权力博弈

  《鼍神案》反映了对官场权力的偏执狂热;《长安红茶》《参天楼》《蛇灵案》伏脉千里,重现皇室夺权相互倾轧的图景;《御赐小仵作》则反映了甘露之变背后沉默的真相。

  甘露之变近年来成为大热叙事伏笔,频频出现在悬疑剧《御赐小仵作》《与君歌》和宫斗剧《宫心计》中。宦权、外戚和相权党争历来便是封建王朝所忌惮却又不得不依附的力量,这些势力之间的博弈从未止息。安史之乱后,宦官专权,掌禁军、挟帝后,肆意废立甚至弑君。大和九年(835年),文宗不堪忍受,便与宰相李训、凤翔节度使郑注设下圈套,以天降甘露为名诱使权宦仇士良等观看,但因李、郑二人争功不合,使计划泄露,仇士良遂遂疯狂报复,株连被杀者一千多人,神策军、京中恶少等伺机罗网,挟私报仇,随意杀人,剽掠商人和百姓的财物,甚至围殴攻打,以致血溅长安,漫天蔽日。宦官专权根植于王朝内部,随皇权集中不断肆意生长。甘露政变后,朝野上下对于宦官是噤若寒蝉,“天下事皆决于北司,宰相行文书而已”,亦拉开了晚唐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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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赐小仵作》剧照:宦官专权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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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赐小仵作》剧照:血溅长安 图源网络

  影视剧中,皇权斗争、皇权与宦权、相权、军权博弈,以及官吏争权历来是左右案情关键的根本原因与幕后势力,权力博弈激化矛盾冲突,在有限的时空中无限扩大了戏剧张力,因此悬疑往往与权谋融汇一体,为观众津津乐道。因此,作为与罗马、开罗、雅典并称为世界四大古都的长安,亦是承载了无数场腥风血雨的长安,被一代又一代帝王将相、文人墨客、山野百姓赋予浓厚无解的权力空间想象,无论是话本盛行的时代,还是如今的数字媒介社会。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长安不仅是一个地理名词、一国之都,更是一个幻真共存、明晦一体的传奇造梦空间,在这方政治属性鲜明、美学集大成、经济高度繁荣、世情鲜活而复杂的时空互联场域里,发挥承载信息、渲染氛围、引导叙事、情感共鸣、塑造共识的功能。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长安一直都在,而文艺作品里关于长安的无尽瑰丽奇谲的想象,也必将会一直书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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