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徒步十六万公里,记录下那些被遗忘的村落
(宫本常一)
宫本常一(1907-1981)是日本著名民俗学家。从1930年起,他开始徒步走访许多遥远的村落,探访日本各地民俗,深入当地民众之中,与他们秉烛夜谈,留下了大量珍贵的文字记录和照片。这本《田野调查:被遗忘的村落》即来源于此。
在本书的封底上写着这样一句话:“一位学者,七十三年,四千个日夜,一生徒步十六万公里。”这几个数字,浓缩了宫本常一的一生。
但这并不是一本刻意为之的书,而是宫本常一多年来陆续发表在《民话》杂志的文章合集,所以并不学术,也并不具有整体性。它更像是一本旅行见闻,只是经过民俗学家的大脑分析,那个被遗忘的世界及生活其中的人们的真实状态显得更加具体而清晰,使得本书成为了解现代文明高速发展的日本与日本人的珍贵著作。在阅读过程中,我也沉浸在我那都市里的农民梦中久久不愿醒来。
他穿过荒芜的小径,进入人烟稀少的深山,走入一处处鲜有外人到访的村落。在篝火边、在溪边,在夜晚的小径和小屋门前,听那些掩埋在记忆中的故事……
本书的记叙非常详尽,所有的人名、地点、服饰、物件、习俗都有名可循,仿佛可以看到宫本常一独自在油灯下记录的身影。在他的笔下,我们看到在村落聚集、演变、衰落的过程,看到农民是如何面对灾害、困境、艰辛的,知识是如何产生、传承和演变的,信息是如何在山野间传播开来的。
隔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宫本常一笔下的很多名词是我所不熟悉的,但这丝毫不妨碍我感受其笔下的乡村景象和村落真情。宫本常一并没有添加过多的个人感受,“尽可能原封不动地把他们的讲述传递给大家,是我的一项工作。”
这是一本满是人间智慧的书,也是读起来甚感愉悦和放松的书。在此我只想说说几件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事物和现象。其余的乐趣,就要读者自己去书中寻找了。
—— 寄合 ——
不论哪里的村落,都有自己的议会方式。在宫本的笔下,“寄合”充满了神奇的魅力。
“寄合”是一种广泛存在于日本村落里的协商会形式。它没有具体的举办时间,只要村子里有重要事务需要决定就可以召开。参会者通常是户主,即成年男性。当然,也有专门给女性或其他年龄层举办的寄合,但讨论的不会是对村落影响巨大的议题。
寄合的决议必须取得全体参会者的同意,所以通常要耗费很长的时间,不分昼夜,开好几天也正常。中途家中有事、太困或者无话可说可以短暂离开,但区长、总代等重要人物必须时刻在场。
寄合里也没有地位之别。“只要隶属于团体,重要的条件就是不能把各家的门第分出三六九等。”所以即使是地位比其他阶层要低的“百姓”,“作为村落共同体的一员,发言权似与其他成员不相上下”。
这种状态下的寄合协商,往往不能像现在这样光讲大道理就能解决问题,一般都要通过比喻,即以亲身经历体验的事情进行比方,加以说明,这样别人容易理解,自己叙述也方便。开会协商的过程中,也会安排冷却的时间,如果有反对意见就提出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场,有人提出赞成意见,再冷场一段时间,大家可以利用这些时间进行思考,最后由最高负责人做出决断。这样的话,大家在小村子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就很少觉得尴尬,同时也深知寄合具有权威性。
这就将寄合与严肃会议区别开来。它通常由某一议题展开,不知不觉间就“大家七嘴八舌聊起相关的事情,又转到别的话题”,大家借机谈论各种有关无关的世间逸闻。话题就这样飘来飘去,甚至好几个不同的议题同时被这样交叉讨论着。神奇的是,大家到最后总能讨论出一个结果。“不论多么困难的事情,有三天时间一般都能被解决”。
这种形式非常有意思,它代表了绝对的民主,任何决议都必须经过所有人同意。但这种一致性当然不会是原本就有的,而是在不断地协商、说服和妥协中产生的。大家在遇到一个问题的时候,聚集到一起,交换各自的相关经验,最后采取一种大家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法。在这个过程中,问题得到了解决,经验得到了传承,新的知识得以产生,社会网络也得到维护和加深,真是优美至极。
虽然耗时,但不能马虎从事,一定要做到所有的人都同意。所以一旦决定下来,大家都必须不折不扣地遵照执行。寄合中也不是讲大道理,而是围绕某件事,各人讲述自己所知的与此相关的事例。正因如此,大家发言踊跃,会议开得热火朝天。
当然,从现代人的眼光看,或许会觉得散漫而低效。然而现代人一个小时开完的会就真的高效吗?由一位领导五分钟提出解决方案交给其他人去执行,这个方案未必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没有支持就很难保证执行效果。执行人也不求甚解,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整个过程会造成很多分裂。这样的“解决之道”真的解决问题了吗?
当然,我并非鼓励大家都采用“寄合”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它有它存在的历史背景和语境。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不允许我们花费这么多时间在一件事情上,但这种方式是值得被了解和铭记的。
—— 隐居 ——
在村落里居住过的人都知道,村子里的公共事务非常多,如公共设施的修建、祭典、法事等等。参与这些公共事务是一个义务,通常由户主承担。许多村民由于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忙于这些公共事务,用在自家事务上的时间反而比较少。为了尽量减少这些公共事务和公役,就必须尽早离开户主的位置,慢慢就发展出了隐居制度。
所谓隐居并不是说跑到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而是让出户主位置和话语权,同时卸下从事公役与公共事务的义务。这个担子当然是交给自家的成年继承人。有的人家更是想出了尽快让儿子结婚,将户主让给儿子,自己专心于家庭事务的方法。
但隐居并不是为了过舒服日子,老人们干活儿干习惯了,不干不舒服。只是不必为公共事务烦心,可以专注于发展自己的事务和兴趣爱好,有些归隐山林的感觉。
而隐居的老人“因为不受公事的约束,非常自由,思维方式也出现不受约束的特点”。也正是这些隐居的老人,发挥了文化传承的作用,日本的中世文学也是由隐者维持发展的。
—— 色而不淫 ——
食色,性也。农民生活里,饱暖思淫欲,性自然是个逃不开的主题。
或许是因为宫本长年往返这些村落,也有自己和农民们聊天的一套,他笔下的这些人物不论男女,似乎对他信任有加。当夜幕降临,一壶酒,一篝火,思绪便百无禁忌了。当然,宫本作为民俗学家对“性”保持的坦然态度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认为,“色情话本身是健康的。其中也包含着自己的体验。”
日本村落里曾盛行过“夜偷”,“看上哪个姑娘,夜里就找到她家里偷情”,“只要听说哪一家有漂亮的姑娘,多远都去”。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没有经历过夜偷而出嫁的姑娘差不多占一半吧”。宫本记录的种种“夜偷”故事就如同小孩子喜欢偷盗小物件一般趣意盎然。
有的地区还有一个风俗,一年中有一天可以做随心所欲的事。比如南河内郡矶城村的上太子法会,这天夜晚,男男女女可以随意和人睡觉,人们称之为“太子的一夜性”,吸引了附近不少人来参加。而这天怀孕生下的孩子,即使不知道父亲是谁,也会格外疼爱,抚养成人。这种一年当中放纵一次的民俗,作为严肃生活中的减压方式,其实也广泛存在与世界各地。
农民们一起干活儿时常唱歌或聊天,内容也多与性有关,“农作物的生产就会让人联想到人的生殖”。在集体干活的时候,这样的话题“内容充满机智,还能促进工作”。后来慢慢地,大家不唱歌了,这样的话题也慢慢减少了,农活儿开始变得枯燥乏味。
牛贩子土佐源氏流浪一辈子,号称自己只懂牛和女人。他颇有贾宝玉之风,虽然花心,但深受女人喜爱。因为他是从心底里喜欢女人。他认为“女人真是可怜。女人会体谅男人的心情关怀他,男人却极少体谅女人的心情疼爱她。总之,你应该关爱女人,不要忘记她付出的感情。”他不是个好人,满口谎言,但从不欺骗牛和女人,“我虽然占有她们,但没有欺骗她们”。所以他可以赢得无数女人的心,还在眼盲流浪的状态下,有一个对他死心塌地的妻子。
“这样的聊天话题,战前战后都是如此。即使在性的话题被禁止谈论的年代,在农民,尤其在女人的世界里依然自然而谈地谈论”。“有意思的是,擅长说色情故事的女人大多是好妻子。女人们的色情话所展示的明亮世界意味着她们的幸福”。“我深切地感到,听女人说色情话,并非色情话不好,而是把色情话扭曲的那些人不好。”
—— 世间师 ——
和大多数保守的村落不同,宫本笔下的村落里有很多人年轻时都经历过放浪不羁的旅行,村民说他们是“世间师”。日本社会似乎对于旅行有着比传统中国人开放得多的态度,不仅鼓励年轻人外出旅行,还有很多可供修行僧和贫穷的旅人免费住宿的“善根宿”,以及深厚的施舍和供养文化。一位年轻时出门旅行的老奶奶回忆说,“沿途靠唱赞偈或者巡礼进香歌就可以得到钱物……我出门的时候就带两日元,回家的时候变成了五日元”。
左近老人一辈子出门旅行过好几次,66岁时还去九州附近走了一圈。“长年居住山间,吃亏的事太多了,待在山里无济于事,不如出去看看别人是怎么过日子的,也对今后的乡村生活有所助益。”因为左近老人广博的见识,当他的村子面对外来新事物的冲击时,他承担起了对外交涉的任务,也因此有了顽强谈判的过人之处。
女性外出旅行也很常见,虽然宫本并未把她们纳入“世间师”这一章节,但多次提及此事。“以前的话,要是姑娘不懂得社会,就没人娶她。因为她只知道家庭里的规矩,不了解社会,想事情就会很狭隘。”姑娘们把去各地旅行作为学习的舞台,掌握家乡人所没有的知识,并以此自豪。“出外旅行,理解旅行文化,向岛上的人们炫耀,这是女人的骄傲。”
(在做田野调查的宫本常一)
以前很多村落里都有不少这样的世间师,他们四处游历,对时代具有敏感性,为适应社会的变化和生存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当回到家乡,他们自觉主动地承担起为建设一个新乡村所做的尝试。宫本认为,“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山村才终于勉强跟随时代的步伐蹒跚前行”。
—— 识文断字者 ——
以前的村落里文盲居多,为数不多的识文断字者对于村落文化的传承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森胁太一老人一辈子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之所以忘我埋头编纂郡志,完全是出于一种乐趣。他本只有小学毕业,但靠勤奋自学成为小学教师。他花费数十年的时间自费出版郡志,甚至为了去到更偏僻的地方做更加深入彻底的调查,想要辞职做邮递员去。
“一边舔着铅笔,一边思考,这件事是这么回事,那件事是那么回事,看着泥土,望着天空,把心中所思记录下来。今天天高云淡,那就写一首俳句。”出版了好几本书的田中老人就是这么在田地里仔细记录下了在事物的变迁中,村落是如何一点点发生变化的。
即将成为过去的东西正在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用文字将这些记忆保存下来是识文断字者的责任。他们的脑子里装满了准确的古老知识,同时他们又极其敏感地感受来自外部的冲击。他们在观察事物时,总是将广阔的外部社会与自己的小村子进行比较,有将来自外部的知识引进村里的强烈责任感,也认真思考在产生实效前可能会出现的不良影响。他们热爱自己的故乡,但绝不会对家乡自吹自擂,而是在尝尽辛酸苦辣之后留下对家乡的挚爱。
—— 乡村生活 ——
农民生活并不是想象中的田园牧歌,“山间自古生活艰难”,拼命干活也不一定能吃饱,宫本笔下有很多关于贫寒的记述,他并没有把村落描绘成世外桃源。但他借他人之口表达了自己对乡村生活的热爱和向往。
渔民说自己钓上一条鱼的快乐“无法形容”。“要是一天钓十条这样的鲷鱼,那绝对是好心情,晚上必须喝一杯。这个时候,根本不想什么挣钱,钓鱼本身就是快乐。甚至对世上的人为什么都不当渔民感到不可思议。”
一边亲近自然之美,一边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为国民生产宝贵的粮食,还有比这更有意思更快乐的工作吗?农业劳动虽说一年到头日晒雨淋,但还有比农民更有闲暇的工作吗?苗圃播种以后到插秧期间,有大约两个月的闲暇,可以去温泉,参拜寺院,甚至探亲访友,这不是农民才有的吗?插秧结束后,早晨割草喂牛,中午可以悠然自得地午睡,这不是农民才有的吗?秋收以后,稻谷入库,坐在炉边,燃烧木柴,编织草艺,制得草鞋两三双,轻松度日;或参拜寺院,将自己满意的作品互相比赛,几乎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优哉游哉地过日子,除了农民,谁还会有这样的福分呢?
农民们对这样的生活没有怨言没有怀疑,感谢每天平平安安的日子。他们有自己朴素的价值观,相信因果循环,善恶有报。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思进取和改变,他们中的领导者自有其见解。高木老人说道:“农民古老的生活方式在古老的时代最为合理,当时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生存方式。现在要认真细致地观察那种生活方式,不过随着时代的变化,我们也必须有新的生活方式。但先要充分制定计划,进行试验。这是村子里先觉者的任务。”
近年来,随着口述历史和平民话语权的兴起,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普通人的生命。但离开学术圈,这种记述普通人日常生活的书仍旧极为少见。普通读者只对远离自己的上层生活现象或者中下层中的特殊事例感兴趣,这些没有强烈戏剧冲突的普通人生活叙事很难获得大众的关注。但宫本想让大家了解“历史不止是名人创造,也是无数民众创造出来的事实”。
在后记的最后一句,宫本写道:“在西谷先生的关照下,我能为无名的人们撰文出版,深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