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德文:变局下的乡村治理,如何避免“好心办坏事”?

感谢观学院,很高兴能跟大家交流这个话题。我是做社会学和基层治理研究的,调研了一些地方,对基层社会有一些体会。世界变化特别大,中国也不例外。最近10年,随着工业化进程和城市化进展的突飞猛进,中国基层社会也发生了巨变。今天的社会,有可能要告别过去千百年来,所赖以运转的那些习以为常的制度逻辑。一些基本机制正在发生变化,中国将要进入一个全新的社会形态。

一.  变局

十八大以来,我们中国社会内部的社会矛盾发生了改变。用通俗的话来讲,过去我们主要是要解决生存的问题,现在它变成了我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跟我们发展不平衡、不充分之间的矛盾。

那人们对生活的美好追求,到底是什么?其实每个人定义的美好是不同的。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讲,过去的矛盾是“吃不饱,穿不暖。”很多1980-1985年出生的人,都是在营养不良状态下成长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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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们的青少年已经告别了营养不良的状态。前两天我看到一个数据,2000年后,我国平均身高显著增长。我做一个小镇青年的研究,在他们交谈过程中,小镇青年根本没有吃不饱饭的担忧,在成长的过程中,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过去有营养不良这个问题。

1.  新的社会形态的形成

过去的农业社会是比较静态的。它的主要诉求是:为了活着。但是今天的信息化、后工业化的社会,目标和逻辑都发生了变化。再过三、五十年,等人们回头来看今天的世界,会发现2020年这个时间节点特别重要。我们可以把过去农业社会概括为一个词:乡土社会。从基层看上去,中国的社会具有乡土性。乡土性意味着稳定、不流动。在这个状态下,它会形成和演绎出非常复杂且独特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今天的社会不是乡土社会,而是城乡社会。2019年,我国的城市化率已经达到60%,农村反而处于一个次要的地位。从基层来看,中国乡土性的定义显然很不合适。从流动的角度来说,乡土社会的核心特征是稳定和静止,人与人、人与空间之间的关系特别稳定。

在传统社会,迁居是非常重大的事项。我是客家人,历史上客家人是从中原地区往南方迁移的。客家人有个传统,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建祠堂、设祖宗牌位,原先家里供奉的“神”,都要带走。哪怕是迁移了,客家人也要把一整套对世界的理解迁过来。有次,我去调研江西寻乌的一个村子,这一村子就是一间大屋子,里面大家族的几千人就住在屋子里。我老家旁边的一个村子,叫九栋,因为村子有九栋房子,都是连在一起的,每一栋都有类似宗祠的地方。那么,这些村子在传统的乡土社会的空间概念里就特别稳定。一个大家族迁移到一个地方就扎根了,并且也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定型起来,也就是“聚族而居”。在这个基础上,人跟地方社会之间的联系,都要非常稳定,要有预期。否则的话,就是“流离失所”,在过去是一件特别悲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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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流行一个词,叫“诗和远方”,比如文青热衷于去西藏去丽江。但要把诗和远方放在过去的话,那就是流离失所。二者概念颠倒,这侧面说明了现代人在城乡社会里面的流动和迁移,已经成了常态,并且它还不一定是负面的,也有可能意味着美好。在这里分享我个人的经历。我是福建人,到武汉大学工作。我跟大家坦白,在这次疫情之前,我从来没有把武汉当成是我在未来的规划里面。武汉不是我的终老之地,我对武汉也没感情,它只是我一个工作的地方。

这次疫情给我冲击很大,但凡是湖北和武汉回到老家的人,遭到了很多歧视。我没有回到福建,而是回了岳父岳母家。我岳父岳母和我老婆也一起从武汉回去,也被故乡嫌弃了,这在过去是没法想象的。在乡土社会,一个人在外地遇到灾难,回去了,他当地的家族、村庄、故乡还会把他安置好。虽然还是会防疫,但是他肯定不会把你当外地人,让大家都来排斥你。但很多地方的乡土社会已经支离破碎了,不是说空间已经破坏了,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确定了。我自己也是研究社会学的,其实我早应该就知道是这么一个结局,但我作为一个普通人,确实很难接受,心理冲击特别大。

中国社会很大,在这个巨变的时代里,不同的地方反应也有差别。但总体上来说,社会内部关系的连接已经变得特别的脆弱了。我们今天的社会其实已经离乡土时代已经非常远了。深层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以及社会运行的逻辑,已经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

社会关系中心已经从乡村社会转到城市社会。城市就是一个陌生的社会,人们在不同场合认识他人,结交朋友。过去哪怕是有城市,人的社会关系中心还是在乡村,比如一个人当了大官,最后还是想告老还乡,显得特别有面子。但是今天我一个大学教授告老还乡,会招人嫌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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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土时代,朋友要转换为亲缘关系才能保持稳定,才有意义。比如结拜兄弟,义结金兰,这叫好朋友。而现在情况是反过来的,要好的兄弟关系,就要颠倒过来把它变成朋友关系。要好的父母关系,就如家庭教育书所说,父母跟儿女相处,最好就像朋友一样。

这几年,我去了很多地方调研,发现几乎所以做父母的,最后都是以朋友、客人的心态来对待下一代。我作为一个儿子,回到家乡,我妈妈也要对我客客气气的。她不能对你大声说话,害怕孩子生气,导致关系变差。所以最后相处起来特别轻松,但这意味着人与人之间没有非常厚重的情感,也没有了代际之间的交流。

当前的社会形态,很多城乡之间的家庭有多个生活空间。比方说子女单独成家,和父母相处的时候也是有一个家,两个家的成员之间相处方式不同。老夫老妻之间,男子在家里可能是闲人,下棋喝茶打牌,妇女干活买菜做家务。城里的生活则同,年轻夫妇都要上班,按农村的夫妻关系是处理不了的。两种模式有替代和共生,也有冲突和融合。

这种融合主要是以代际差异的形式出现,老年人和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在空间时间的区别特别清楚。关键在于,两种生活方式之间是相互支配、融合。年轻的生活方式依赖于老的生活方式,举个例子,很多地方的打工年轻人要结婚,会面临高价彩礼。在社会学的意义上,这属于财富的代际转移,只不过它是以文化的形式来呈现。所以高价彩礼就是年轻一代要从老年人手中把资产转移过来。最近几年,彩礼涨得飞快,和城市化进程中,生活成本变高有关,接下来会提到。

乡土生活的慢节奏,其实背后是一个非常节俭的生活。跟年轻人的快节奏生活是相辅相成的。要是农村里的老年人也过快节奏、非常鲜艳的生活,整个社会的资源恐怕很难支撑。

2.城乡社会的形成,城乡二元结构再认识

最近10年,城市化进程很快,尤其是三四线城市。这背后有两个因素,第一个,结婚。结婚需要买房买车。第二,教育。这两个因素催动城市化的提速,主导社会关系的再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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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乡社会是如何形成的?过去我们批判的说,中国社会是城乡二元结构,有两个世界,但今天我们不能用这种视角去看待。城市和乡村已经不是两个截然分割的空间,人们的时空位置并不会停留在其祖辈生活的村庄中,城市和乡村也不是两种截然分割的生活样态。过去城市和农村之间存在空间壁垒,老人在农村,很难给予在城里的年轻人支持。但今天不同了,高速公路、铁路和飞机的网络化,以及智能手机和互联网技术的大众化,打破了城乡之间的空间壁垒。城乡之间交通、信息、资金等方面的互联互通,为人们在工作、生活提供了物质基础。

十多年前,我家乡从一个山村变成空心村。当时搬到集镇的时候,我父母还觉得不适应,甚至斩钉截铁地说:“我就住一两个月,然后还要回村子里住。”结果进去住之后就不想再搬了,因为所有的邻居都一起搬出来了,回村里面干嘛呢?哪怕是老一代的人也改变了安土重迁的观念,被现实冲得支离破碎。

3. 美好生活?

城乡社会塑造了一个全新的社会制度和结构。如今,追求“美好生活”已是社会变迁的重要动力。在漫长的历史中,“活着”就是最大的世间道理。国家、共同体和个人,都将温饱置于生活方式的中心位置。

过去乡土社会的主要逻辑,就是“活着”。人只要生存下来就可以了。前段时间我去探望高中的王老师,他是纪录片《高三》里的班主任,也是我的班主任。老师见到学生很高兴,在饭桌上小酌一下。王老师身体不太好,我就劝他少喝。但王老师不停,不断地跟我讲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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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消费社会时代,单纯想要“活着”很困难。媒体、资本、国家在不断地告诉个体,什么是“美好”。但“美好”的定义变得很快,在不同阶段不一样。这几年的脱贫攻坚,美丽乡村建设,是按照城里人的标准,去告诉农村人什么是美好。比如,人居环境整治,给农村人科普喝过滤水的知识,还有改厕。追求美好生活是没有终点的,哪怕是中国在2035年实现现代化后还是会有更高的追求,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二.  大国底色

我们处在一个巨变的时代,正从乡土社会过渡到城乡社会。那社会的底色是什么?作为一个超大型国家,中国治理得很好,这说明它有稳定的基石。过去农业社会里有很多地方性的知识、规范,是整个社会秩序的基础。如今乡土社会内生的一些秩序,在城乡社会里所剩无几。

1.  计算

在乡土社会中,社会时间与自然时间高度匹配,“日常而落,日落而息”、“春播秋收”。人们对时间的概念并不准确,在周而复始的过程中消磨过去。而在城乡中国的社会形态中,人的社会时间是按照工业社会的生产逻辑展开的。自然时间被精准地切割成工作时间和闲暇时间,且赋予工作时间线性特征。“时间就是金钱”成了社会时间的基本原则,不仅资本在创造条件“抢时间”、“抢进度”,连农民工也为了创造更多的财富而“加班”。

按照国家劳动法,我国是不能乱加班的。996是这几年才兴起的概念,目前我们白领阶层,还有高校老师,各位打工人觉醒了,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来,老百姓的概念就是“多劳多得”。我认识一位学者,他热衷于维护劳工权益,可他发现,其实有的农民工就喜欢加班,而且不感觉自己在被剥削。我表哥在珠三角开了几个蛮大的工厂。我看他工厂的招聘广告里,会特意标注出来“加班工资”,并且告诉农民工加班“最高可以拿三倍工资”。正常工作拿三四千,加班最高可拿七八千,所有的农民都很兴奋。

2.  变现

对时间的精准“算计”,逐渐支配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以至于人际关系也变得可计算和“变现”。大多数的中产阶层,其实他们的生活已经被一套计算公式给支配了。比方说现在的幼教,恨不得从怀孕前就开始了。幼儿园,小升初,初升高,然后高考,竞争激烈。幸亏我研究社会学,我看透了这个东西。想要支配我,我才不上套。我当年备战高考,志向很低,心态放得特别平,觉得考上大学就可以了,反正是不用回农村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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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时间概念模糊,日常生活周而复始的乡土社会中,人际关系稳定而有预期,互惠原则主导了社会关系。然而,一旦时间被精准刻度,且赋予价值,则社会生活本身也成了被算计的对象。原子化社会是大趋势,哪怕是很讲究人情味道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后都会变得寡淡。稍微亲密点的关系都会拿去变现。像借钱最有意思,我就借了很多亲戚钱。每次借的时候,人家要1万,我会借,但不会给足数目,就给5千、6千,因为估计他就不会还了。

3.  透支

出现了变现情况,它还必定会带来一个连锁反应:透支。人会把未来的一切可能性全部吃干榨尽。不单是现实当中存量,未来的也要把它变现。在加速的社会当中,每个人都在为将来努力,但未来充满不确定,唯一确定的是“过去已经拥有的”。结了婚,家庭是你的,有了小孩才是自己的。

在农村,闪婚非常流行,尤其是在高价彩礼的地方。由于男女比例失衡,婚恋竞争很激烈,几乎都是同时相亲几个竞价。有时候见一次面就立马谈好,立马开价20万,直接砸,确定日子,在谈好三天以后结婚变现。问题是,在竞争激烈的情况下,坐地起价是常态,原来要20万,隔天就要价30万。穷孩子如果付不起额外的10万块,就会被淘汰。这个时候,他唯有透支所有关系把钱借回来,才得以成家。

于是乎,透支——努力将想象的未来提前到当下实现,赶紧将当下变成为确定的过去,成了人们社会生活的基本逻辑。透支加剧了社会竞争,提高了社会分化的程度。一旦透支来主导了生活的逻辑之后,对中下层阶级会产生残酷的社会竞争,有人没有地方透支了,就会被社会抛弃了,例如光棍的形成。今天一切的社会生活,哪怕是普通的农村青年,他也要超前消费。更麻烦的是,透支了还有加杠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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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东前段时间出来一个广告,它用典型的金融逻辑在支配的社会,改变社会的性质。在过去,农民家庭买不起蛋糕,给生日的小孩买炒两个鸡蛋也是可以的。今天有人告诉你,给小孩过生日,一定要买个蛋糕,搞隆重的生日派对庆祝才行。过去,对老人孝顺是量力而行。而京东的广告告诉大众,不给老人坐头等舱就是对父母不孝。过去夫妻之间,没有结婚纪念日的概念。表达爱意,口头上就可以了。今天的结婚纪念日,一定要送相当好的礼物才行。其实不单是京东,别的互联网金融公司套路也是一样的,它重新再塑造了社会运行的准则和价值观,且都蕴含着一套逻辑:把过去不是理所当然的东西,塑造成必要的标准。

2020年上半年,我做了一个网路赌博的调查。在剧烈的竞争面前,很多人家庭不好的人,发现自己永无翻身之日,所以都想要搏一把。网络赌博水很深,一般庄家前几天让赌徒赚,赚得很快,投入更多,最后输精光。透支加上杠杆,社会竞争和压力无限增加,社会分化急剧加重。有人走向巅峰,就有人下地狱。


三.   治大国若烹小鲜

1. 被围困的治理

中国疆域特别广阔,人口众多,社会复杂。面对许多治理难题,古人设计出一套大一统制度,使得中华文明延续到今。从基层看,大国之大,不在于疆域和人口之大,而在于变化之巨大;治理之难,不在于事务之重,而在于事务之繁杂。某种意义上,基层治理更加考验治国之功。

很多时候,政府干预起来相当困难。比如互联网金融的问题,按照传统的思维,用反垄断去干预,可能是无效的。别人已经在价值观上下手,开始塑造了老百姓对生活的想象:没有网贷,我过不了这个日子,没办法活。这种时候政府跟金融平台对着干,就是跟人民群众对着干。今天的治理之难,不在于事务很重,而在于变化太快,你无所适从。你可以考虑到了政策工具,放在今天,很有可能是无效的,甚至是起反作用的。

很多时候,基层政府可能一片好心为人民群众着想,但最后成了“好心办坏事”。十几年前,媒体报道很多基层政府与民争利的坏事,比如征地拆迁,计划生育,都是“怪事”。但是今天,很多涉及到基层治理的负面新闻,客观上老百姓不买账,背后都是政府的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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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方说搞环保,不让烧煤,老百姓不干了。前两年,河北、山西、山东都出现禁煤导致老百姓取暖出了问题,非常棘手。北方雾霾确实很严重,政府也花了很多钱治理,每个地方政府财政负担都很重。政府花了大钱,然后给每家安供暖,最后老百姓还是不满意,这叫好心办坏事,类似事情很多。

2.  新的治理场景

今天城乡社会的性质改变以后,它塑造了新的治理场景。在城乡社会中,并不存在一个封闭的、独立运作的“基层”。尽管在物理。空间上,还存在村庄、社区等空间单元,但村庄社会的边界已经打破。

今天的基层,可能在物理空间上还有乡镇和村,但实际上,所有的治理都已经纳入国家治理体系里面。国务院互联网督查系统,都是一竿子插到底的,基层治理跟总理之间是没有距离的,包括国扶办系统,做扶贫工作也是一样的。

这几年我们基层负担很重。基层的干部要做很多形式主义的事情,下级要对上级负责,要保证万无一失。但大家知道一个原理,无论是做什么事情,要做到万无一失,需要投入巨额的成本。世上其实没有万无一失的事,但在官场里,只要有一个失误,你前面做了99件好事,那都没用。疫情期间,武汉的很多干部因为渎职被处理了。后来出现疫情的地方,比如黑龙江和辽宁,突然冒出一个案例来,有的干部就因“防控不力”,当晚就被免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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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独立的基层,过去有很多地方性的规范,有土办法可以把事情搞定。现在不存在了,都在按上级规定。而上级规定的制度,执行成本相对较高。地方性权威的生产路径,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以前选村主任或村书记,基本是从大家族里面选出来的,村干部说一句话就可以了。现在选出来的主任或书记做不成事了。只要有一个人反对,村里就干不了活。 

现在任何一个国家的政策都可以绕过地方的精英或代理人,直接进入基层社会。反过来基层社会的反映和诉求,也非常容易进入国家的权力中心。所以我们发现,现在中纪委,包括国务院这些督查部门,经常处理很小的一件事。其实在过去的,中央根本不需要出面。

3.  巨量的治理事务

行政事务的数量、类型和性质都在急剧增加,如何安置好人们的生活,成了基层治理的最大负担。客观上,习惯于办大事的国家机器,转而要去处理细小琐碎的生活事务,总归是会有所不适。现在勤政无小事,什么事都要管起来。我们的人民政府,以前要服务人民,但没有能力来处理那么多繁琐事。只能从政治角度和作风角度来给干部提要求。现在要求干部要负起责任来,任何事情都有所回应。打市场热线电话,100%有回应,并且要求满意度要满分。

比方说,我在武汉做城管的调研有几年了。前几年,城管去收小贩摊子。然后小贩投诉了12345,说粗暴执法。事后城管中队长还得打电话给他说:“我帮你收了摊子,你满不满意?”

“不满意。”

考核部门过来,说:“城管你满意度不过,连80%都没有,你城管部门,怎么搞的?”

所以城管总是受批评,因为他总是处理老百姓的琐碎事情。

我们的人民政府有厉害之处,可以要求自己的员工24小时不能关机,随时待命。比方说之前北京顺义区,已经进入战时状态。武汉在战时状态的时候,所有干部基本上都是在办公室里面吃喝住,待了两个多月就没回家一次。那有加班费吗?没门,政府财政开支列不出来。

4.  国家机器在快速运转

治大国若烹小鲜,现在没有时间烹,用的是急火,加上鸡精不断爆炒。哪有时间像煲汤一样慢慢炖?煲一两小时,黄花菜都凉了。现在很多治理事务都是运动式的,比如《农村人居环境整治三年行动方案》,在制定文件的时候是三年行动方案,到省一级时,只剩两年半了。到市一级时,只有两年了。到县的时候,只有一年时间。执行说是三年,其实县级政府只有一年时间来完成。所以基层政府给老百姓办事,像搞改水改厕,都得快马加鞭。

脱贫攻坚也一样。2014年。总书记在湖南讲话,提到精准扶贫。但是,等大家反应过来已经到2015年了。原来总书记说话这么重要!之前扶贫办搞扶贫,主要搞扶贫开发,让村干部上报贫困户,统计贫困发生率,拨来的扶贫款用于地方修路修桥,和贫困户没什么关系。现在精准扶贫,对贫困户有帮扶,给他发钱。这下麻烦了,制造了巨大的社会矛盾。“那个家伙,比我富有,怎么他是贫困户,我就不是呢?”所以又得重新识别统计每个地方的贫困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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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巨变,其实我们国家机器,也在加速的催动。国家治理行为,也有了加速社会的典型的特征,每一级政府都在精准的计算,它有多少时间。三年行动方案下来了,各级政府得跨阶段倒排工期。比如脱贫攻坚,有脱贫攻坚作战室,画时间表,目标任务清楚。各级政府要精确计算自己的治理任务,然后制定一个清晰可控的考核指标,短期之内就要见效,并且做的越快越好。A地跟B地之间竞争,谁摘帽得快,谁就做得好。

想要短期之内见效,每一级官员,都要想尽办法变现自己的治理资源,是区位好,还是土地多。总之就是,通过各种手段来强制执行治理、推动任务的新政。大部分地方都有透支的行为。现在地方债务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独山县的事件一点都不特殊,它是普遍现象。每一级政府要搞发展,它都要不断地透支自己的资源,甚至把未来100年的税收透支完了。并且税收是属于计算里面的,其实它根本就不可能有那么多税收。独山这个地方,搞产业园也搞不起来了。它计算将来有多少税收,是在自己的想象当中的。地方政府用它的政府信用和土地资源作为依托,为了完成眼前任务,不惜一切的代价来去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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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脱贫攻坚也是一样,中央财政投入的扶贫资金其实是不多。今天脱贫攻坚花的钱,只有20%左右来自中央的财政投入。其余的80%都是依靠地方筹的资金。而在中西部地区,全都是吃饭财政,它的工资都要依靠转移支付来,它哪有余钱去搞脱贫攻坚?一部分钱是依靠预期来着中央政府的拨款,比如修路款、修水利款,先整合进来再说,明年再申请项目。还有一部分是政策性的银行,比如国开行之类贷款。还不够怎么办?把本地老板全部找来,社会扶贫工程他们来干,将来有钱了再还。

基层治理的一大特点是,各种治理事务都以攻坚、行动的方式限时完成,运动式治理泛化到了各个治理事务中去。其实很多事情是没有必要的,比如前几年的江西搞殡葬改革,抢棺材抢出问题来了。原因在于,政府要限时完成任务,而赣南这个地方的客家人,比较注重传统的,观念转换不过来。要在几个月之内完成任务很困难,最后只能想出一个办法,把棺材全部砍掉,这样就没办法土葬了。所以这是一个特别麻烦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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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时的目标,集中的力量,细小的事务之间,它就会形成了很多悖论,特别小的事情,用集中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做,相当于高射炮打蚊子,不仅浪费,而且没效果。我们政府集中所有的精力,去搞一件事。本来要慢慢的治理的,像烹小鲜一样。慢慢的,把人的观念转化了,水到渠成。

现在不是这样的,前面的都没有,直接干,那肯定会出问题。治理是对人的治理。而人的观念正在发生很大的改变,还伴随着流变性和不确定性。而且很多事情,干预到人的生活方式,涉及到人们的安身立命。而其背后有很多观念性的事情,甚至有价值性的支撑。江西殡葬改革,从政府治理角度来说,是移风易俗。但习俗存在那么长时间,要让一个老人去改变观念是难的,年轻人当然都无所谓了。这就是个悖论,所以当国家把建立新的社会秩序作为一个目标的时候,它的治理行为有太强的刚性。国家机器高速运转高度紧张。政府每一个成绩,都没有时间慢下来思考,没有节奏感,加班加到麻木了。治理和生活一样,它一定要有节奏,不然就容易疲于奔命。忙中出错,是大概率的事。

四.  结语

中国现在属于上升的阶段,但在社会巨变的过程中,危机四伏。这个时候,提出加速的推动其实很危险的。一个有为的政府,可以敏锐地捕捉到危机信号,并迅速回应。正常情况下,我认为一个国家、政府,官僚机器应该要有底线思维,有时候心平气和,慢下来,要为自己存量,来应对更大的危机。但是现在我们可能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我们确实竞争压力很大,因为从国家层面上来讲,中国现阶段在全球体系里面去,如果不上升上去,将来时间窗口就关上了。所以不折腾,建立一个稳定的预期,治理要有底线思维。这是我们需要思考的,也是我说的治大国如烹小鲜的落脚点。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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