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鲜肉"的虚幻与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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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天在上课的时候,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所谓“小鲜肉”的话题。        

   这其实是因为,我的女儿今年开学时,也应学校要求观看了中央电视台的“开学第一课”,而她也觉得节目里请的有些人,实在太女性化了,而且没有什么内涵,如果让这样的人来给她们当老师,她会很反感。        

   于是我得意洋洋地说;“所以爸爸这样的才像男子汉吧?”        

   女儿白了我一眼,说:

   “爸爸,我对你实在是无语了。男子汉当然不该像女的那样,但也不能像你那样又丑又脏好不好?你是嫉妒别人有颜吧?”        

   我被怼得呼天抢地:“爸爸难道是那种心理阴暗的人吗?亲爱的宝宝,你为什么就不能说一些让爸爸高兴的话.......”        

   怼归怼,女儿经常能让我去思考一些东西。        

   从她以及我了解的一些青少年的情况来看,他(她)们虽然欣赏高“颜值”的美男,但这并不影响这些孩子对真正的英雄人物的肯定、崇敬。 

    另外,我还发现:很多女孩甚至妇女喜欢所谓“小鲜肉”,确实不见得都是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享受什么“男色盛宴”,而也可能是因为:    

   他们能从这些外表俊秀、精致,孩子气甚至带有一点女性气质的小伙子身上,感到一种久违的纯真。        

   这种美丽和纯真,可以追溯到《红楼梦》里那位贾宝玉: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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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也让人想起名著《牛虻》里年轻时代的亚瑟:他“不像是三十年代的一位英国中产阶级青年,更像是一幅十六世纪肖像画中的一位意大利人。从长长的眉毛、敏感的嘴唇到小巧的手脚,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显得过于精致,太弱不禁风了。要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别人会误以为他是一个身着男装的女孩,长得楚楚动人。但是在他走动的时候,他那轻盈而又敏捷的体态使人想到一只驯服的豹子,已经没有了利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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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瑟后来成了充满阳刚之气的英勇而沉毅的革命者;
 

   而贾宝玉呢?虽然他没有像后来的亚瑟那样为了解民倒悬而叱咤风云,可是在四大家族那相斫不已、污秽不堪的名利场中,喜欢亲近女孩,也有着女孩心性的他,代表了一种多么难能可贵的诚挚、温暖和清澈——他柔弱而倔强的存在,不正在傲视着那些颟顸强横的“须眉浊物”和他们背后的那个弱肉强食、欺压良善的制度和阶级吗?
  

   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会,有很多角落,也让人想起贾宝玉和亚瑟所处的那个时代:  

   这个年代也有着很多的污浊:比比皆是的野蛮横暴,恃强凌弱,或是尔虞我诈,不择手段,在很多人那里被推崇为“雄性气质”、“强者精神”——有些地方,甚至真如贾府焦大说的“只有门口的一对石狮子是干净的。”    

   一想到这样的人和事,许多人会本能地感到恶心;  

   一想到现在或将来,要与这样的人和事周旋不已,许多人会感到说不出的焦虑和疲倦。
  

   尤其是那些内心敏感善良的女性,可能更会如此,更加需要寻找某种能够即时得到的心灵寄托。

   实际上,她们并不会拒绝真正的英雄人物,但是当这样的英雄人物很难找到,或者因为种种原因而显得很虚幻,很难让她们真心信任的时候,她们有可能会选择对这些外表精致、柔弱、干净,漂亮到简直与现实世界不兼容的男性青睐有加:
  

   既然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好,那就让我不顾一切地“知面”吧,让我就沉浸在这足以遮蔽一切,让我摆脱一切的“唯美”感受中,其它东西我不想考虑。我不会上当,不会受骗,也不会那么疲倦,因为只有追求“真相”的人才会上当,受骗,才会那样疲倦,而我压根就不想要什么“真相”、“本质”,我根本不想“看透”什么东西——难道这不行吗?
 

   我们经常说:“小鲜肉”是资本营造出来的商业化的、消费主义的偶像。   

   这是完全正确的。    

   可是我们不要忘记:  

   如果说人们就是喜欢“不男不女”的人物,那么最受欢迎的偶像不应该是“小鲜肉”,而应该是太监,但事实并非如此。      
 

   因此,每一种能够被大众接受的偶像,总是多多少少代表了大众的某种真实的、深层次的需求。——资本的操作,可以夸大、扭曲、腐蚀这种需求,甚至可以让它变得面目全非,与初衷背道而驰,但无论如何资本并不能完全凭空臆造出这种需求。人们在陶醉于资本制造的文化偶像时,所体验到的那种如癫如狂,如醉如痴,那种释放感和亲切感,不能被视为完全虚幻的东西,而应该看到:它们有真实的甚至某种程度上合理的根据。        

   其实,人们在“小鲜肉”身上,还是向往那份青春的美丽与活力——而在很小很小的青春时代,男女之间的差别其实不大,“中性化”的男孩正让人想起了那个时期。                                       500


    当然,美若潘安,似乎弱不胜衣的“小鲜肉”亚瑟,最后成为了阅尽沧桑的坚定无畏的革命者,用鲜血和生命浇灌了他心中的理想之花——绕指柔化为百炼钢,这是一种真正的震撼人心的成长。 

    而更加震撼人心的对照是,小说的结尾告诉我们,这个外表粗犷、视死如归的“里瓦雷士”的内心深处,仍然是和当年那个像姑娘一样秀气文静的亚瑟一样的孩子气的柔情:     

   他仍然爱着出卖了他的蒙泰尼里神父,也仍然爱着他自小就爱着但一直不敢表白的琼玛。     在他们面前的举动和言语表明, 他还是那个亚瑟,他还是很想像过去一样,可以撒娇一样地对待着他所爱的这些人。     

   然而他终于选择了走向刑场,指挥着那些在他的英雄气概面前手脚发抖的刽子手枪毙了自己。

   当年读到这里,我只有一个感觉:        
 

    这是人间;   

    这是我们居住的人间;  

   这是我们中间那些鲜花一样美丽的生命为之洒尽热血的鲜花盛开的人间。        
 

   今天的“小鲜肉”以及他们所塑造的形象,或许可以给人暂时的情绪缓解和宣泄,但无法再给人们带来这样的震撼。        
  

   审美是一种非常微妙的东西:如上所述,人们对“小鲜肉”的推崇,本来未尝不是发自对现实的某种批判性的审视,某种带有革命性的审美需求。        
  

   然而资本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许多革命性的本能需求,会被它“招安”,被它整合进自己的逻辑,成为对资本秩序的另类维护,成为用一种病态来反对另一种病态:        
  

   既成为那些在资本逻辑中活得身心俱瘁的人的宣泄渠道;   

   也成为那些不甘于臣服这些逻辑的人鄙视、伤害那些其实本身也是受害者的“迷妹”们的理由。在被压迫者中间制造类似“王胡-阿Q-小D-小尼姑”那样的“鄙视链”,不正是历来的剥削阶级用来对被压迫者分而治之的屡试不爽的“高招”吗? 

   摆脱这些,主要不是靠别人的鞭笞和嘲笑,而应该靠每个人自己的自觉,靠自己去领悟:

   什么才是真正的青春?        
  

   像女儿那样涉世未深的孩子们反而更加懂得:人是可以而且应该追求美的。漂亮、精致,这些东西无论男女都可以去欣赏、追求,都是无罪的,而没有美的追求,安心活得“又丑又脏”的人,是不足为法的。             

    但她们也懂得:人的生命应该更加充实。      

    实际上,这些八九岁、十一二的孩子们,才是真正的“小鲜肉”:不仅因为他(她)们更加年轻,更是因为一种本能的生命冲动使他(她)们追求成长,追求智慧,追求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这种追求才真正体现了生命的质地、青春的鲜美。       

    花的美艳,不正是为了追求果的成熟吗?      

    知道吗?当你以一种有些病态的“纯情”的追求来反抗这个“污浊”的世界的时候,它正在处变不惊地嘲笑和利用着你;       

    知道吗?当你一味地追求和依恋那种“嫩得出水”的感觉,总是幻想着自己和那些“小鲜肉”偶像一样“驻颜有术”的时候,你其实倒真的是老了,因为属于真正的青春的活力、冲劲,正在离你远去,你所谓的青春正在变成一束塑料做的假花(假花可以永远是含苞欲放的样子,但这正说明它是假的)——而你还不得不欺骗自己说:这是真的。          
 

   如果你真的喜欢“小鲜肉”的话,真的珍惜你的青春的话,为什么不让自己的生命——无论内在,还是外在——真正鲜活、美丽、强大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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