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特朗普的推特战败,看美式言论自由的过时

大人,时代变了。

今天周末,总算有时间可以将之前许给大家的稿子写一写了。

前几天,我发了一篇题为《别洗了,推特禁了特朗普,就是在耍流氓》的稿子,文章很短,但引起的反响不小,很多留言和其他公号都在讨论。论点无非两种。

支持者认为我说的对,根据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特朗普的言论自由就是应该被保障的。

反对者认为我说的不对,同样根据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推特的产权应该获得尊重,它所营造的不是我说的“广场”,而是自家的“客厅”,所有推特有对特朗普“端茶送客”的权利,旁人无权指责。

这两种观点的争论,打成了一股罗圈架。但我后来想了想,发现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所有论者,可能都掉入了逻辑陷阱当中——在这场争论当中,无论站特朗普的一方还是站推特的一方,都在用美国宪法,美式言论自由和产权自由的逻辑说事儿。结果发现,这套逻辑中,从不同基点出发进行的推延,居然结论是互相矛盾的。

如果我们都错了呢?如果美国人给现代世界展现的那套宪法、阐述的那套逻辑,本身就有时代的局限性,眼下已经过时了呢?

 

我知道我这个假设一问出来,很多人会立刻大喊反对:你怎么敢说美国宪法过时了!?……

没办法,我们所处的时代就是这样,虽然福山自己已经收回了《历史的终结》中说的那些大话,但仍然有些人执着的相信他当年说的就是对的。

他们想象不到美国人的这套体系也是有时代局限性的,就像20世纪初的物理学者想象不到经典物理学会有什么问题一样。

然而,正如“光到底是波还是粒子”这种悖论,会动摇并重塑物理学大厦一样。“特朗普推特被永久封禁是否合法”,这个问题所引起的悖论,也在动摇美国这个国家的信念根基。

他们的理论,可能已经过时了。

 

请耐心听我讲完这个故事,你自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1

1517年的“爆款网文”

公元1517年10月31日清晨,神圣罗马帝国、维滕堡。

住在维滕贝格诸教堂附近的市民们,突然被一阵沉重的敲门声搅扰了好梦。

那声音缓慢、低沉、却坚定。

“咚、咚、咚!”

好奇的人们将头弹出窗户去张望,只见一个青年神学教授模样的人,正在往教堂的门上钉一份告示。

若干年后,当他们回想这个场景时,不知是否会有人意识到,他们所听到的,其实是整个欧洲旧秩序被敲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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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1517年的这一天,宗教改革者马丁·路德在今属德国境内的维滕堡贴出了《论赎罪卷的效能》(即《九十五条论纲》),由此正式点燃了欧洲宗教革命的烈火。在此后的数十年中,欧洲基督教世界发生了史无前例的思想大分裂,以路德宗为首的各个新教从旧有的天主教系统中分裂出来,双方彼此敌视、并最终操戈相向。

紧接着爆发的“三十年战争”,是史上第一次将全欧洲国家悉数卷入的大战,由于双方都互认彼此为异端,这场战争空前的惨烈,日耳曼各邦国大约被消灭了四分之一到一半的人口,以德语为母语的男性有一半人没有活过这场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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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听到路德往教堂门板上钉告示的维滕堡市民最惨,三十年战争中,该城由于被两派反复血洗,死亡人数达到全城人口的四分之三,死亡率超过了原子弹炸过后的广岛。

 

所以,历史如果能让维滕堡市民有后见之明的话,他们在看到路德老师往教堂门板上钉他的大作之后,就应该赶紧跑路。那“咚咚咚”声,分明是死神在敲门。

 

路德的《九十五条论纲》,永久的改变了欧洲乃至世界的历史。但有两个细节,是后世论者常常忽略的。

首先,路德这篇文章,使用的不是德语,而是拉丁文。

在中世纪的欧洲,拉丁文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语言,在西罗马帝国灭亡之后,在其遗址上建立的那些蛮族国家没有一个将该语言作为母语。拉丁文只在天主教会当中作为宗教语言被使用,它是圣经的唯一“官方授权版”,也是教士们做弥撒时要用的语言。但能读懂它的人是非常非常稀少的,不仅社会下层平民不懂,连社会中层的商人、作坊主、地主也无缘接触,哪怕是上层封建贵族们,多数人碰到这种语言也只能在身边主教的帮助下才能看懂。

以路德在的维滕堡而论,虽然当地有一所神学院,但能够看懂路德在写什么的人,绝对不会超过一百个。

 

其次,路德用拉丁文写作,暴露了他的初衷:他最初没想过要掀起一场社会革命,而只是试图进行一次教士阶层内的“学术讨论”。

与今天很多人所想像的不同,赎罪券在中世纪欧洲的贩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罗马教廷开始向全天主教地区发售赎罪券,是在1313年就已经开始的。中间断续了好几个来回,每次叫停的原因,都是天主教教士集团内部有人像路德一样对赎罪卷的效能提出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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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世纪晚期,罗马教廷虽然已经奢靡、腐败,但却并非一个完全专制的体系,像路德这样的教士对教廷的某项措施提出有限度的质疑,这甚至是罗马教廷进行政策微调的重要参照指标,属于“教内民主”的有机组成部分。

所以,当时任教皇的利奥十世最初听闻马丁·路德的抬杠时,他并没有大为震怒,这位美第奇家族出身的教皇本质上是个商人,而不是暴君。这样的声音在他看来只是个警告——赎罪券卖的有点过火了,有人有意见了,可以收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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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正如美式的媒体机制曾经运转良好一样,罗马教廷治下的欧洲舆论场,原本也是一个自洽的逻辑体系,此前数百年内一直运转良好。马丁·路德的这点小挑战,原本构不成太大的威胁,甚至还是体系有机的组成部分。

 

但此事的后续发展,却出乎了教皇和马丁路德本人的意料——与以往任何教士对赎罪券的任何一次质疑不同,路德的《九十五条论纲》在其后几个月内像野火一般传遍了整个神圣罗马帝国。

到1518年初,德意志地区已经有20多个城市出现了该《论纲》的复制品,而且被翻译成了德文。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被这篇文章的观点所震动。整个德语地区迅速分为了支持路德与支持教皇的两派。而被推倒风口浪尖上的两派代表,此时已无退路。教皇必须将路德打成异端,而路德为了自保,只能掀起一场宗教革命。

换而言之,路德本来只写了一篇“学术论文”,却莫名其妙的搞成了“爆款网文”,其结果是他最终不得不被天主教廷扫地出门,搞宗教革命“自主创业”去了。

 

那么,打碎原有的系统的自洽体系,推动路德走向“未曾设想的道路”的幕后之手又是什么呢?

是技术。

 

2

路德的隐形合作者们

提起活字印刷术,我们中国人总是自豪的想到宋代的毕升和我们的“四大发明”。但事实上,活字印刷术在欧洲的铺开,要感谢另一位发明人——马丁·路德的一位德意志老乡:古登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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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内斯·古登堡,约1400年出生于神圣罗马帝国境内的美因茨,1468年又逝世于同城。这个人可谓是十五世纪的比尔·盖茨加乔布斯,这个人不仅善于学习、乐于动手、脑子活、有强烈的赚钱语,而且还是个富二代。具备一切将自己脑中的天才设想付诸实践的条件。

他做成了,他研究出了作为字母的合金和铸造法。用这个方法他建立了一套字母库,并开办了欧洲第一座活字印刷厂,印刷了著名的《古登堡圣经》——这是欧洲第一本活字印刷的圣经。

古登堡印刷术的发明,造成的结果是书的成本被大大降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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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著名段子,说古登堡成功之后,有一次让他的一个学徒带了几本圣经出城去跟合作者交货。但走到城门口就被守卫扣下了。因为守卫的世界观实在无法让他想象,一个衣着寒酸的作坊学徒怎么能够一下子拿着几本圣经出城,这肯定是偷盗嘛!

这个道理就像假如明天劳斯莱斯汽车清仓大甩卖,1块钱一辆,你买了几十辆出城招摇,交警一定会上来问话一样。

 

用今天的话说,古登堡给欧洲的带来了一场“传媒革命”,欧洲尤其是德语区人们获取信息的“带宽”,一下子扩充了好几个量级。

但“传媒革命”的到来,却造成了一个意外的结果——内容的极度稀缺。

《古登堡圣经》虽然赫赫有名,但古登堡终其一生,其实只印了180本。因为《圣经》在那个时代是拉丁文的,普通人也读不懂,教堂的教士买一本常用、顶多再买一本备用。整个市场一共就那么大,印多了也没用。

但资本是逐利的,一个印刷厂老板花重金购置印刷设备,不可能让机器和伙计闲置在那里。《圣经》的市场被填满了,就印别的内容。印拉丁文看得懂的人太少,那就印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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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古登堡而至马丁·路德这不到一百年中,随着印刷作坊开遍德意志地区,所有的印刷老板都开始疯狂的寻找可以被印成铅字并卖得出去的东西,他们发明了最早的稿费,收买甚至供养那些能编故事、会写文章的人。让他们为自己源源不断的产出内容。但饶是如此,资本的胃口仍然没有被满足。

于是,那场宿命的邂逅,终于发生了。

 

1517年10月31日,维滕堡城内。

某位历史已经忘记他名字的印刷作坊的老板,神色匆匆的走过教堂前的广场。他也许刚刚办完一单生意,正为自己的作坊下一步印点啥而发愁。

突然,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

教堂的门前围了一圈神学院学生模样的人,人群的中央是一张被钉在门板上的告示。为首的一位学生,在用他听不懂的拉丁文高声念诵着什么。

出于对文字的职业敏感,老板立刻凑了上去。

“劳驾,请问那上面写的什么?”他叫住身旁一个神学院学生模样的人。

“《论赎罪卷的效能》,先生。”那学生头也没回的答道。

“赎罪卷的效能!?”这几个字立刻让老板的商业头脑高速运转起来。不同于神学院常搞的“针尖上能否站三个天使”的玄而又玄的争论。在德国各地赎罪券小贩的推销贩卖下,赎罪券已经成为了德意志地区几乎家喻户晓的公众话题。老板身边的很多朋友,甚至可能他自己都买过。有哪一个买过的中产阶层,不想知道这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呢?

这文章很有印刷价值!

有念及此,那老板立刻一把抓住了那位神学生,往他手里塞了一个银币。

“劳驾,能不能请您帮我把这篇文章抄下来,我付您抄写费。”印刷厂老板恳切的说。

“哦对了,”老板又多掏出了几个银币塞给神学生“您会拉丁文吧?请再费心把这篇文章翻译成德文吧,我多付您钱。”

(本故事虽基于历史,但纯属虚构。)

 

于是,那场致命的裂变就这样开始了。有赖于活字印刷术灵活、迅速的排版,《论赎罪券的效能》第二天就被印刷成德文版在维滕堡当地广泛售卖传播,印刷商人们大赚一笔。德语区其他城市的印刷厂老板们在获知此事之后纷纷效仿,这篇文章在整个德语区完成了病毒式的扩散传播。

整个德语区化身大型“315晚会”现场,当初教廷给赎罪券打的广告有多狠,如今《论赎罪券效能》的传单卖的就有多疯。原本作为教会内部学术讨论的该话题,此时彻底出圈,成为了公众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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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马丁·路德此时已经不能回头了,又为什么要回头呢?印刷商们此时已经踏破了他住所的门槛,要他再多写一点东西供他们印刷。

即便没有利益的驱动,那种无可比拟的话语权掌握感,也是马丁·路德无法抵御的:昨天他还是维滕堡一个默默无闻的神学教师,今天突然成了全德国都在等其发话的“意见领袖”。

这份成就感是无可比拟的。于是次年,路德连续发表《关于教会特权制的改革致德意志基督教贵族公开信》、《论教会的巴比伦之囚》和《论基督徒的自由》等文章,再后来又打破教会禁忌,翻译了德文版《圣经》。路德就这样在意见领袖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彻底与教廷决裂,成立“路德宗”。

然而,在这场革命当中,那个掌控话语权的“新教教皇”,真的是路德本人吗?

显然不是,是他背后那些如饥似渴等他写点儿啥的印刷商,或者更确切的说,是印刷商所代表的资本。

资本,才是这一切的真正推动者。

3

特朗普,半个路德

有一个巧合:不知是否是有意为之。路德宗的教义,刚好是要求信徒通过直接阅读《圣经》去理解教义。而路德本人又提供了圣经的德文版翻译。

于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就产生了——在整个三十年战争让德意志血流成河、人命成批量消亡的时候,也印刷厂却在开足马力印刷圣经。古登堡终其一生只印刷了180本圣经,但百年之后的1550年,仅法兰克福一地一年的德文圣经印刷量就突破了一千本。

德国人喜欢阅读的习惯,就是在那血雨腥风的年代被培养的。而这其中,印刷商们赚了多少,是无可计算的。

对于印刷商们而言,路德既给他们提供了可供传播的文本,又帮他们将市场扩大了好几个量级。他们不支持路德支持谁?

但是,你可曾设想过,假如路德与印刷商在他们共同推动的这场革命中突然利益出现了根本分歧,比如路德突然改变主张,说:“不要读圣经了”。情况又会如何呢?

这样的情况,还真的发生了,只不过是在今天。主角不是路德与印刷商,而是特朗普与推特。

特朗普注册他那著名的推特@realDonaldTrump,是在2009年。

彼时,推特也刚刚成立3年时间,正处于起步阶段。对特朗普这样一个公众人物的入住,推特当时是张开双臂欢迎,甚至力推的。

如果说路德和印刷商共进,仅仅是一场偶然邂逅,那么特朗普的推特爆火,就近乎是双方的一次合谋。一开始的@realDonaldTrump可能相当无趣,人设只是一个喜欢写鸡汤段子的大叔。

但从2011年开始,在推特的有意培育和纵容下,@realDonaldTrump开始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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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08年起,就有流言称奥巴马并非出生在美国夏威夷,而是出生在肯尼亚。反感奥巴马的特朗普,想要找到一个媒介去阐述自己的质疑,而推特刚好给了特朗普这个空间。

美国广播公司ABC统计称,在2011年至2015年间,特朗普共发布了67条质疑奥巴马出生地的推文,而据统计特朗普推特信息的网站“The Trump Archive”(特朗普档案)统计,在2012年一年间,@realDonaldTrump账号足足351次提及奥巴马的名字。

对于特朗普的这些攻击,时任总统的奥巴马曾经数次向推特官方提出抗议,要求推特限制特朗普的言论,但推特从未搭理总统的请求,反而给了特朗普最鼎力的支持。

志得意满的特朗普曾在2015年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强调,一名粉丝称他为“140个字的海明威”,推特使他比他的敌人“更有力量”,让他拥有了发言权,可以让人们知道“他的敌人”都是“骗子”。

其实特朗普说错了,他哪里是“140个字的海明威”,他分明是推特的马丁·路德。他利用推特向自己的“教皇”奥巴马发动挑战,而推特则利用他,一步步成为了美国最主流的社交媒体。

2016年,特朗普胜选总统之后,曾经主动考虑过给自己的推特设限,他在2016年11月接受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采访时说道,一旦入主白宫,他将考虑会“非常克制”。

他的高级助手甚至与推特官方进行过探讨,在特朗普获得总统权力后,为了避免不良影响,是否应该仿照电视台的审核机制,将特朗普的推特延迟十五分钟发布。

但这个方案最终被推特否定了。

2018年,推特官方还特别发布了一份声明,回应特朗普反对者要求删除和限制特朗普推特的声音。那话说的今天听来真的很打脸:

“在推特上屏蔽或删除一位世界领导人发布的有争议的推文,将隐藏民众能够看到和讨论的重要信息。这(删除推文)不会让一位领导人沉默,反而肯定会妨碍围绕他们言行的重要讨论的进行。”

于是在推特的默许下,特朗普任职总统期间每年发推上千次,从奥巴马到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从好莱坞知名女演员梅丽尔·斯特里普到朝鲜领导人金正恩,特朗普在推特上骂遍了所有该骂或不该骂的人。

推特为什么当时这么“挺川”,为了言论自由?别开玩笑了,无非为了利益。美国市场研究公司Monness Crespi Hardt & Co分析师詹姆斯·卡克马克曾于2017年进行过估算,一旦特朗普退出推特,这家公司的市值将蒸发多达20亿美元(约合人民币129亿元)。“世界上没有比美国总统更好的免费广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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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时间进入2020年后,特朗普却与推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道扬镳了。

去年5月26日,特朗普发布了两条质疑滥用邮寄选票的推特,他吃惊的发现自己的推特下居然出现了“了解邮寄选票事实”的标签。如果点击这一标签,用户将被链接到一个事实核查页面,其中包含了很多反驳特朗普说法的新闻报道链接和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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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激怒的特朗普立刻做出回击,同月28日,特朗普签署了一项针对社交媒体平台的行政命令,要求联邦贸易委员会搜集有关白宫的政治偏见内容并对推提起诉讼。推特则立刻做出回击,双方就此正式闹掰,此后关系持续恶化,直到特朗普被永久封号。

推特为什么会在2020年突然抛弃它曾经扶持多年的“流量明星”?

即便刨除阴谋论的观点,我们也不难猜出个大概,作为一家立足硅谷的高科技公司特朗普连任讲给其带来的收益预期是不稳定的。而民主党候选人拜登的政策则更加符合其胃口。

或者说的简单些,特朗普让推特感到不安全,妨碍它赚钱了。

总统先生,当初扶持你,是为了我们公司的发展,如今抛弃你,是为了我们公司更好的发展——资本的逻辑,就这么简单而残酷。

于是,特朗普最终只扮演了半个马丁·路德,他被他的“印刷商朋友”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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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恕我不能同意那些在此事上站边推特的朋友的发言。在他们空对空的叙事逻辑中,推特这家公司好像是一只无辜的小白兔,为了维护自己的理念,坚守美式的法律原则,敢于挑战总统权威。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仅从上述公开报道的梳理当中,我们就依稀能看到推特这家公司用巧妙的手段将贵为总统的特朗普玩弄于股掌之间。同时在法律应用上前后大玩双标,利则用,不利则弃。推特公司的一切以实现其资本的最大化为最终目的,而全然不顾政治的走向、舆情的分裂和自己国家未来的命运。

这样的一个“传媒帝国”的存在,即便在美国合法,但真的合理吗?

让它合法的那套美国宪政体系,真的没有衰落、过时吗? 

4

第四次“传媒革命”

是谁,在主宰传媒的命运?又是谁,用传媒影响了我们思维?

从马丁·路德到特朗普,他们人生际遇的裂变,都是因为赶上了“传媒革命”。而类似的革命,在人类历史上,发生过四次。每一次,都是对社会既有理念体系的挑战。

 

第一次传媒革命,是语言的诞生。

按照《人类简史》一书的说法,距今约7万年前,晚期智人的一次思维革命,让我们的祖先有了“讲故事”(虚构事物)的能力,智人依靠这种能力团结了更大的集群,以人数优势战胜了我们的近亲尼安德特人,成为了人科动物中唯一存活至今、并称霸世界的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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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传媒革命,是书写的革命。

在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之后,随着文字和文字载体的日渐成熟,社会的共识开始“经典”的方式进行的凝聚和记录。《论语》、《圣经》、《古兰经》等等各文化的经书开始出现,“有经人”们开始对“无经人”们完成征服和同化,人类世界进入了所谓“轴心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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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传媒革命,是印刷的革命。

传媒的方式在这场革命中再次发生转移,机器印刷代替人工抄写,成为了传播的主要形式。报纸、广播、电视,本质上都是这场革命中同一传播逻辑下的产物。人类文明在这次革命中迈入近代和工业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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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第四次传媒革命,是互联网的革命。我们眼下正身处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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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数前三次传媒革命,你会发现什么规律呢?

首先,任何一次传媒革命,总伴随着一场甚至数场腥风血雨。

语言的革命让尼安德特人灭绝。书写的革命,让宗教战争、各文明为信仰彼此攻伐的时代大幕徐徐拉开。而印刷革命则直接导致了三十年战争的爆发。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传媒的重构就意味着人类共识拆毁和重建,这个过程中一定会产生龃龉和纷争,到目前为止,人类似乎还没有学会在共识撕裂时能有话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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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推论,互联网革命几乎必然的会跟着一场新纷争和大撕裂的到来,而此次美国大选,似乎已经开始为此来了序幕。

 

其次 ,也是更重要的,每一次传媒革命过后,传媒主导权都会易手,且被进一步收束。

在语言时代,只要你是智人而不是尼安德特人,能够张口说出自己的理念,你就有机会把握传媒的主导权,释迦摩尼、苏格拉底 、孔子、耶稣、默罕默德,这些生活在各自文明语言时代末期的思想家们,其实都没有撰写自己著作,但却占据了那个时代理念的主导权。

但到了书写时代,传媒主导权被收束了,收归到了那些有能力著书立说的知识分子手中,在西方,是那些负责抄写、解释《圣经》的教士,而在东方则是那些文人士大夫。表面上看,他们只不过是在为语言时代最后的那一批大师们“做注”“立言”。但实际上,这些人通过对经典的阐释,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主宰了那个时代的思想。

而到了印刷时代,传媒主导权被进一步收束。

如前所述,表面上看1617年宗教改革的主导者是马丁·路德,但事实上,真正主导这次革命的,是技术的进步和随之而来的资本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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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模式在18世纪末的美国革命中体现的更为明显。美国建国之后,宪法中同时保障了言论自由和产权不可侵犯,但这两个理论并行不悖的原因,在于当时的主要媒体报纸的特质决定了它不仅无法达成全国性的垄断、甚至无法达成区域的垄断。

在美国各州,过去经常上演的一幕是,某党在当地注资一家报社,其对手就会扶立另一家报社与其唱对台戏。几家秉持不同观点的报纸互相争鸣,撑起了一个足够宽阔的“观点光谱”,让不同观点可以在其中进行表达。

所以,美国宪法中言论自由与财产权的条款,就是印刷时代量身定制的,美国能在那个时代“两全其美”,是那时的资本无法对传媒进行垄断式经营。

更确切的说,整个美国的宪政制度,其实是基于印刷时代的传媒伦理建立起来的。美国这个国家,无法想象一个离开传统媒体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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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定要在无报纸的政府和无政府的报纸之间做选择,我宁可选择后者。”——杰斐逊。

但到了第四次传媒革命的今天,天又变了,随着传媒主导权的进一步被收束。当推特这样的新媒体代替传统媒开始挤占公众舆论空间,美国人发现,“言论自由”与“产权不可侵犯”这两条规则的蜜月结束了。

因为,与印刷时代掌握话语权的媒体天然具有非垄断性正好相反,互联网时代的社交平台天然具有垄断性。因为互联网时代的特质,就是要冲破一切阻碍,实现万物互联,所以无论受众还是社交平台本身,都有相当的内驱力,将社交平台统一化。

这样说太学术了,说的简单点 ,就是你看电视会希望频道越多越好,看报纸也会一下子订几份,但使用社交APP一定会只选择极有限的几个、甚至一个。

因为你的时间是有限的,几个平台来回跨越交际,会造成极大的浪费。从用户角度来讲,他们很自然的期望能有一个社交媒体出来“一统天下”。

这种需求,早就了传媒主导权被进一步收束到极有限的几个社交平台之上,未来很可能进一步被收束到一两个平台上。这个时候,百家争鸣的传统媒体能为公众拉开的那个“观点光谱”就消失了。独霸的社交平台公司,完全的可以出于自身利益,对其平台上的声音进行筛选。

所以特朗普2020年5月动手的对社交平台进行管束的决定,也许是个迟到正确,推特这样的平台,确实应该被管一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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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美国针对传媒的法律制度体系,是为印刷时代而建构的,它没有给政府提供足够的工具,去管束推特这样前所未有的互联网巨头。

 

但毫无疑问的,在第四次传媒革命中,美国立足于印刷时代的理念已经遭遇了严峻挑战。在言论自由与(推特等公司的)产权不可侵犯这两个信条之间,美国人必须舍弃(或至少重新阐释)其中一个,才能达成新的平衡。

如果这两个信条他们都不愿意放弃,任由互联网公司利用他们现有制度的缝隙肆意行事。那么他们必然会遭遇更大的混乱。特朗普与推特的故事恐怕只是个序幕。

 

1617年,当路德将拉丁语论文钉上教堂的门板。

2009年,当特朗普发出他的第一条推特。

他们是否想到了呢:自己已经投入一场时代的乱流当中。

传媒在改变,共识在撕裂,规则需要重建,将成为那个时代的主题。当风暴平息之后,一切将再不复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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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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