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利坚:边疆消失,内卷开始,民主日落

今日的美国和今日的世界,也许只是个偶然。

各位周末好,今天是篇随笔,昨天那篇稿《从一封美国家长信中,看是谁造成了“国会山纵火案”》评论太多,目前为止三四百条评论,有很多评论非常高妙,但微信规则只允许放100条上墙,感觉意犹未尽的朋友,烦请将评论贴到本文或今天次条的文章的后面。我会选登出经典的,跟大家一起分享思维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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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

1787年,在费城制宪会议上,当各州代表为制定什么样的宪法吵作一团时。会场上只有两个人是安静的:

一个是华盛顿,因为他作为“椅子上的人”(chairman,主席),不方便说话。

另一个则是本杰明·富兰克林,他在死盯着沉默的华盛顿坐的那把椅子发呆:

椅子的顶端,刻着一轮太阳,一半放射着光芒,一半隐没在地平线之下。

在嘈杂的会场上,富兰克林不停地这样自问着:

“它到底是日出,还是日落呢?”

“它到底是日出,还是日落呢?”

“它到底是日出,还是日落呢?”

此刻的他,就像小说《三体》中的那个周文王,不知道乱纪元的太阳会升起还是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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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看,华盛顿的主席椅上,确实有个太阳。

然后,当美国宪法终于被起草出来,富兰克林在那张著名的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时,这个滑头一辈子的老先生,难得地激动的热泪盈眶一回:“我现在可以确定了,那是日出,不是日落!”

是的,历史很好讲述,未来也不难预估,这个世界上最难最难的事情,就是给你一个正在发生的大事件的片段,让你判断其趋势。而这恰恰是我们眼下在做的事情:剧变正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上演,又一轮红日在地平线上闪烁,然后我们想起了富兰克林那个老问题:这一次,它到底是日出还是日落?

我们没有富兰克林的睿智,但我们比他多看了两百余年美国历史的兴衰。基于对这段历史的了解,我的判断是:它是日落。

为什么?正如我上一篇文章《从一封美国家长信中,看是谁造成了“国会山纵火案”》所论述的,美国历史上曾具有的最大优势,其实并非富兰克林所服膺的那套宪政制度,而在于它具有、后来又能不断找到它自己的边疆。边疆成为了美国缓解其内部矛盾的减压阀,也是让美国维持欣欣向荣的那轮太阳。

热力学第二定律告诉我们,任何一个封闭的系统,原本都应无法避免走向混乱无序的熵增。但美国在过去两百年中,因为它的系统是开放的,向边疆开放,向移民开放,向新技术、新思想开放,外部能量源源不断地向这个体系输入,所以反而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熵减和秩序。

然而,这条富兰克林恐怕也未曾设想的道路,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特朗普执政的这四年,不管他是否自觉到,其行动本质上是在向世界昭示——美国的新边疆已经消失了,这个新罗马的扩张即将停止。而其内部的有序性,也将随着其从开放走向封闭被破坏掉,混乱的熵增即将开始。

这是美式民主的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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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扩张停止,民主或共和制开始衰落。实际上,这样的事情在人类历史上发生过不止一次了。

两千年前的古罗马,当屋大维终结了后三头内战,回到罗马城被加冕为“奥古斯都”,一手开启罗马帝制时代时,这场凯旋式上,最重要也是最后的那个环节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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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屋大维亲自关闭了供奉战神马尔斯的神庙。

在罗马共和国的历史上,战神马尔斯一直香火不绝,对外扩张战争塑造了罗马,尤其是罗马的共和制。

从政治上讲,罗马的选举、议事制度,其实最初就是为了它组建一支有战斗力的军团而量身打造的,是一种经过改良后的军事民主制。在这个制度中,贵族需要平民为其服兵役,而平民需要贵族担任将军和骑士指挥军团,双方是高度互相需求的。

而从经济上说,罗马连年对外战争取得的胜利,让大量的黄金和奴隶可以源源不断地涌入这座城市,罗马人用奴隶代替公民,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用黄金举办庆典,缓和各阶层之间的关系。

罗马共和国的盛世,就这样,在扩张中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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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切扩张终归有边界,对罗马来说,这个边界是地中海周边。

随着扩张的成本越发大于收益,罗马越到后期越陷入了“打不动”的窘境当中。

屋大维是个聪明人,他非常适时地捕捉到了这个拐点,见好就收宣布关闭战神庙。但他也漏算了一个问题,罗马的制度,无论共和还是他一手创建的帝制,都是要依靠扩张来维系的,扩张一旦停止,边疆一旦消失,制度就开始出现衰亡。

所以,扩张虽然已经不再划算,但无法被遏制。在屋大维之后历任皇帝当中,我们会发现一个现象,那些“外战内行”、能在外部取得赫赫武功的皇帝,在罗马城内往往也能同时得到元老院与人民欢迎,因为他们可以将边疆作为罗马矛盾的减压阀。

公元二世纪,图拉真皇帝攻克达西亚,罗马完成了它历史上最后一次大规模开疆拓土,在凯旋式上,图拉真军队押送着大批奴隶走过,从达西亚神庙抢来的黄金向欢呼的民众播撒,元老院将最佳元首的桂冠授予这位英雄,高大的“图拉真记功柱”被耸立在了广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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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根记功柱,也成为了罗马旧发展逻辑的墓碑——图拉真征服达西亚的凯旋式,是罗马“元老院与人民”最后的狂欢,自那以后,随着边疆的消弭,罗马日中则昃。

由于对外征伐需求的消失,贵族们开始疏远平民而蓄养奴隶,庄园农奴制开始形成。

由于再没有敌邦可供掠夺黄金,罗马货币中黄金含量逐年减少,最终拖垮了经济。

由于没有外战可以宣示其武功,皇帝们不得不想别的怪招收获民众的支持。

终于,三世纪时,卡拉卡拉皇帝横空出世,普发公民权后,罗马旧制度彻底破碎。(参见《为什么说这次大选,敲响了美国衰败的丧钟》) 

3

更进一步讲,与其说民主制度需要靠扩张来维系,倒不如说民主制本身就是为扩张量身定制的。

如果我们将目光继续拉远则会发现,古希腊民主、日耳曼部族制、维京部族制度、甚至蒙古的忽里台制度,所有这些现代民主制残影的古代民主制,本质上讲其实都脱胎于对外征战的军事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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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可能要数公元8世纪左右抢遍整个欧洲的维京海盗。阅读维京历史,你会感到非常奇怪,维京人在他们抢劫的欧洲其他区域烧杀掳掠,表现得极其野蛮。但回到自己故乡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却又体现得特别民主、文明,有现代范儿。维京部族内议事,是给所有成年人轮流发言的机会的,他们甚至领先全世界一千多年,给了女性公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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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反差是为什么呢?

其实很好理解,因为那个时代,维京人所要扩张的“边疆”太广阔了,一个先前名不见经传的小船主,可能因为一次出海劫掠比较顺手,回来就急速成长为一方豪强。这种情况下,如果维京人硬要搞王权专制,结果很可能是每次出海劫掠之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都要换“山大王”,林教头火并王伦的戏码要隔三差五上演。

为了规避这种内耗的发生,维京人只能很不自觉地玩起了民主。

结果是,他们虽然没有卢梭、孟德斯鸠、伏波娃的启蒙,但民主、开明君主制、女权,样样都无师自通。

但当欧洲被他们抢了个干净,维京人自己也皈依了天主教后,随着边疆的消失,这种“早熟”的民主制就消退了。

北欧人民跟欧洲其他地方的人民一样,过回了黑暗、内卷的中世纪生活。——毕竟,对于中世纪那种封闭系统的来说,专制王权的分配方式,能够更高效、更无争议德切割所剩不多的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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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北欧的《维京传奇》落幕,中世纪的这片土地上,只剩下《哈姆雷特》式的《权力的游戏》。

所以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大航海时代为欧洲人重新开启“新边疆”,启蒙时代真的会到来吗?罗马的古典共和制还会在死亡一千多年后浴火重生吗?

年鉴学派的布罗代尔提示我们,脱离了地理环境谈民族性,那是耍流氓。

而我现在觉得,不讨论边疆是否存在谈西方民主制度,是否就是“历史的终结”,也是耍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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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它非但不是终结,反而只是个偶然。 

4

那么,我们所处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时代?

我们的边疆还存在吗?这个问题不仅要问美国人,更要问全人类。

昨天那篇讨论“边疆”的稿子发出去后,获得了一位朋友的共鸣。这次共鸣让我非常意外——因为他现在在美国一所高校当老师,教的是物理。

这位朋友的回复说:看来历史学和物理学殊途同归啊,物理现在也没了新边疆,内卷得厉害。 

说实话,这个回复让我有点毛骨悚然。

物理学是一切自然科学的基础,如果它的新边疆消失,不再有大的拓展,那么人类的技术进步早晚将遭遇停滞。

而技术进步,又是全人类目前唯一能指望的新边疆。今天的全人类能像维京人在他们的故乡时一样,将民主、自由、和谐、法治、人人平等视为无需论证的公理,本质上讲,其实是因为不断有人航向那浩瀚的技术之海,带回丰沛的财富供我们挥霍。

一旦技术的新边疆消失,我们会重走维京人的老路吗?会有新的一个中世纪等着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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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莫名想起了小说《三体》开篇时的那个情节,摘录如下吧:

常伟思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你很快就会知道一切的,所有人都会知道。汪教授,你的人生中有重大的变故吗?这变故突然完全改变了你的生活,对你来说,世界在一夜之间变得完全不同了?”

“没有。”

“那你的生活是一种偶然,世界有这么多变幻莫测的因素,你的人生却没什么变故。你真幸运。”

汪淼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嘛。”

“那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偶然。”

“可……多少代人都是这么平淡地过来的。”

“都是偶然。”

汪淼摇头笑了起来,“得承认今天我的理解力太差了,您这岂不是说……”

“是的,整个人类历史也是偶然,从石器时代到今天,都没什么重大变故,真幸运。但既然是幸运,总有结束的一天;现在我告诉你,结束了,做好思想准备吧。”

汪淼还想问下去,但将军与他握手告别,阻止了他下面的问题。

想当年读大刘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有种说不出的共鸣感,如今依然不能很好地总结出来。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这样:

世界近代史,到今天为止,也许只是个偶然。

现在,结束了,做好思想准备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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