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外家的烧饼

员外家的烧饼不好吃,但每天依然都会排很长很长的队。过往本县的商贾行人,停下脚步,从这蛇形的队伍中,猜测出员外家烧饼的绝世美味,于是他们也排上了队。员外家的烧饼是我爷爷打的,我爷爷打的烧饼我爹天天都吃,从吃第一口,我爹就知道这烧饼徒有虚名,不如矮个子家打的好吃。

矮个子打的烧饼又香又脆,最好是趁热吃,皮如瓜干瓤如肉,就着菜,喝着汤,一头汗,满口香。我爷爷打的烧饼,则不同,涩口胀胃,味同嚼蜡。但他夹烧饼时熟练的手法,以及唤吆喝时中气十足的嗓门,显示出了他一代宗师的风范,人们管他叫“烧饼艺术家”。

每天上午,员外烧饼店的门一开,就有数人排队。这是员外家的丁管家,头一天每人给了二十个铜板雇来的。来者均是本街无所事事的老头老太,偶尔也有游手好闲的年轻人。

他们兢兢业业地表演着员外烧饼店的铁杆顾客,为员外烧饼店带来了可观的客流。本县地处商贾行路的要冲,四面八方的商贾和游人,上济南的,登泰山的,都必须从此处经过。从本县经过,又必走这条大道,走这条大道,又必须从员外家这条街上路过。

员外烧饼卖得红火,也与他占尽地利有莫大的关系。你看矮个子打的烧饼,味道胜过我爷爷打出来的百倍,他家生意就不怎么样。可公道自在人心,吃过了我爷爷打的烧饼,游客心里就犯嘀咕,因为我爷爷打的烧饼不是一般的难吃,也不是二般的难吃,是十分难吃。

人们寻着“十大必吃美味”来,冲着声名显赫的员外烧饼来,却吃着了屎一样的东西,能不生气吗?于是,那些经常往返途中的老客人,买过一次后,就再也不买员外烧饼了。他们不买也就罢了,偏要逢人便说员外家的烧饼恶心,借以发泄心中的戾气,这就不好了。

我爷爷更是恼羞成怒,请员外府里的文先生写了个声明,贴在烧饼店旁:

近来有人毁谤我员外烧饼,我员外烧饼曾是宫廷御膳,打烧饼的乃是御厨之孙,现有极少数人逢人便说难吃,乃同行出钱诬陷,大家千万不要信。也恳请来往商客不要信谣传谣,如还有造谣的,本店将揪造谣者告官。希望大家都能享受员外烧饼的美味,员外烧饼,每天限量五千张。

我爷爷其实是剑指矮个子,这造谣毁谤的事儿,不是矮个子干的,还能有谁?矮个子每日早出晚归,挑着担子出去卖饼,留下自己的媳妇打理店铺,两下里挣钱,收入尚不及员外烧饼的零头,让谁,谁会不生气呢?所以员外烧饼就是矮个子烧饼的仇人,矮个子毁谤员外烧饼,乃是出于嫉妒。至于他为何能发动这么多人污蔑我爷爷,自然是因为他媳妇倾国倾城的美貌,妖冶婀娜的身姿。

合县男人,哪个不说她的骚话?矮个子还不同人理论,可见也是默认令妻子出卖色相,自己顶着一顶硕大的绿帽子行走江湖。我爷爷怀疑他的新外号“烂鞋底子”也是矮个子给起的,实际上“烂鞋底子”这个外号是我二爷爷给起的,我二爷爷嫌我爷爷打的烧饼难吃,像鞋底一样难嚼,所以骂烧饼是“烂鞋底子”。这话酒桌上被别人听去,烂鞋底子就成了我爷爷的外号。毁谤逐渐涉及到了员外府上上下下人物的人格,首先就涉及到了我的爷爷。

根据我爹的说法,人们对我爷爷的毁谤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凭有据。比如他们说我爷爷抠,我爷爷的抠门是全县闻名的,亲戚来帮忙,从来不管饭,后生管他讨零花,他至多给一个铜板,他的抠是全方位的,后生嫌他抠,每回都要掀他的柜子拿走几个饼干、几粒糖果。还比如他们说我爷爷人品不行,有人故意用多三个铜板试我爷爷,从来都没见我爷爷找回来过。更严重的事情发生在告示贴出去的半个月后。

那天,烧饼店前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外乡人,这个外乡人很是年轻,他激动地给过往的行人跪下了,并且来了个爬蝎子。他一爬蝎子,立即围上来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这个时候,年轻人就给众人磕头,扯着嗓子哭着说:“我就问爷们儿们一句话!”人群里有托,托说:“你问吧!”年轻人说:“我买一个烧饼,吃毁了人,怎么办?”“找卖烧饼的!”“吃死了人怎么办?”“杀人偿命!”“有没有国法?”“有!”“有没有公道?”“有!小伙子,你说吧,大家给你评理!”众人附和,“有事尽管说,大家都在呢。”

年轻人十分感激,眼里闪烁着泪光,忽然嘣嘣嘣地给人群磕了三个响头:“大哥大姐,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弟弟妹妹,我媳妇死了!”说罢捶着胸脯,乱蹬着腿嚎啕大哭,在他蹬腿乱哭的过程中,他又爬了几次蝎子,他一爬蝎子,众人就给他叫好。一个三十多岁的精明男子着急了,问道:“嘿!兄弟!你家里死人了,你光在这里爬也没用啊,你快说你媳妇怎么死的,我们好给你出出主意,讨讨公道!”年轻人不爬了,箕踞在地上,他也不哭了,仰着脸扫视了全场。

他怅然道:“我媳妇……”他忽然爆发了,“我媳妇就是吃了员外家的烧饼给恶心死的!”他说完这句话,人群根本没反应过来,过了两秒,才爆出哈哈大笑的声音。见那么多人围着一个人看笑话,又朝烧饼店看,我爷爷非常纳闷,于是过去问那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年轻人见烧饼艺术家臭鞋底子来了,就当心口窝,掏出一枚黑芝麻烧饼,向四周展示。他说:“就是这个烧饼,大家都认识,别人打不出来,就是员外家打的。说实话,打得太恶心人了,我媳妇就是吃了他家的烧饼恶心死的。”大家抿着嘴,狡黠地望着我爷爷,试图从他下面的表现中瞧出什么热闹。


​我爷爷,我说过了,不会办事,主要是欠缺社会经验。他慌了,抖着手,指着箕踞在街上的年轻外乡人骂道:“你血口喷人!”挨了骂的年轻人,居然哇哇大哭起来,将烧饼恭恭敬敬地摆在地上。

他重新跪好,跪着趴在烧饼前,哭丧似的嚎叫起来:“我那媳妇儿哎!你死得好惨啊!你怎么就让个烧饼给恶心死了呢?”我爷爷不知道怎么办了。此时文先生刚好路过,询问了一下,立即知道有人捣乱,于是亲自过来,毕恭毕敬地扶那人起来,暗中塞给他几角银圆,那人向大家作揖,说他媳妇没死,他媳妇是因为吃员外家的烧饼吃太急,差点呛死,他就寻思着来这里闹点医药费,现在刚知道媳妇没事了,作完揖就走了。

文先生对我爷爷说,这种人就是以前花子行讹人的,他们的目的不是破坏你的生意,只是以破坏你生意为手段来讹钱。你把钱给他了,他就不会多说什么。前清的花子,用这种手法的不多,多半都是一群人敲着碗堵在店门口,直到你给够他们要的数。他们每月都从店里吃供奉,见月给钱的店,他们就在门柱上贴个符,叫花子们看见了,就不在店门前闹。哪月短了,他们就集体出动去堵门。我爷爷望了望贴在店门旁的符,张目结舌地说:“我还以为贴的真君符,原来是这回事!”文先生说:“里里外外外都是丁管家办了,要不人家当管家呢?”“是是是。”

过了很多天,我们听说那个年轻的叫花子,被本县的花子打死了,也有说是被打跑了的,打断了腿,从此走路只能爬蝎子。我们又听说,再过了几天,本已打发过叫花子的矮个子饼店,再次遭遇勒索。叫花子们让矮个子每月出一银元,这事绝不可能,因为他们一月也就赚两块钱。无论矮个子怎么作揖请安,怎样分饼供水,叫花子就是堵着门不走。就这样堵了两个月,矮个子只好把店关了,不再经营。叫花子这才对他说,你这俩月又是送吃的,又是送喝的,又是请安,又是作揖,很好,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们不是不让你开店,你开店,你去别县开,去乡下开,但你不能在县城里开。我说话你听明白了,我们也是谁出粮就给谁办事,你出不起,有人出得起,那人说一山不容二虎,一渊不容二蛟,你烧饼打得好吃,去哪里都能活。

矮个子对丐头说:“员外的饼店闹事,真不是我请的!”丐头吸完一大口烟,吐出一片青气,冲板凳上敲了敲他又长又粗的烟杆,说:“我知道。”我爷爷被辞退是应该的,我爷爷被辞退的时候,哭得泪眼汪汪。他说我有那么好的手艺,员外怎么就辞退我了呢?他去找丁管家闹,丁管家也替他怄气,丁管家怄完气,就去忙了,他让我爷爷收拾收拾东西,但要是想晚点走,再住两天也行。我爷爷感谢了丁管家的照顾,又向同事们道别。他当天就走了,他后来去城里探友时才知道,自打员外见了矮个子的媳妇,就决心要纳入他的麾下,夜夜与仙女缱绻。

就是因为这个女人,他才丢了工作,可知女人乃是红颜的祸水。员外是这么办的:先写信给土匪,土匪把矮个子劫持走,矮个子的媳妇四下求人解救丈夫,可这件事谁都办不了。土匪传话,说只和丁富贵谈,丁富贵是丁管家的侄子,也是土匪头子的师兄弟。外人不知道这层关系,于是矮个子的漂亮媳妇就去求丁富贵,丁富贵组织一场宴席,请官府县知事的某手下一起磋商这件事。到最后矮个子成功得救,矮个子的媳妇却把家里的钱全花光了,还得借贷。为什么呢?因为人家帮你救人,请吃席,这席钱是不是得你出?这么一桌好菜,加上给丁富贵和官爷的大礼,是不是就掏空了你的家底?你家底被掏空了,是不是得借贷还钱?借谁的?建议借员外的。你还不上怎么办呢?卖身呗。

于是,矮个子和他的媳妇,就都成为了员外家的永世的奴婢。矮个子的媳妇率先被典卖,已经不算他媳妇了,只能算员外的婢女。矮个子本身也没入员外府,负责给员外打烧饼,管吃不发钱,相当于免费劳动力。就这样,丁富贵、县衙的公差,白白吃了一顿好席;土匪、公差,白白得了那么多大礼;员外一分钱没花,白得了一个美人,一个劳役。

像这样三喜临门的好事,怎能不令员外家的生活更加红火呢?民国十三年,本县举办美食评选大会,员外高高举着沾着白芝麻的烧饼,荣幸地站在台上,接受众人的掌声。士绅们每人都接到了一个盘子,盘子里盛着一个员外烧饼,它们的前身是矮个子烧饼。他们几乎一起品尝,品尝完后,相互点头示意,然后伸出他们的拇指赞扬。除了员外烧饼,十里八乡四十几种烧饼,如转炉、肉火、起酥、油酥、什锦等,都来参赛了。然而员外烧饼才是当之无愧的美食明星,我们的刘员外,刘善人,憨态可掬地站在台上,他挺着他的将军肚,面带笑容,作出了重要讲话,他说:感谢县知事和各位长官的大力支持,感谢各位同侪捧场,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鼓励和陪伴。

我觉得我们员外烧饼能站在这个舞台,是很不容易的,因为这个过程不是非常顺利,如果顺利的话,早就得奖了。场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员外站在上面,谦虚地向大家作揖。员外饼店,是我县唯一一家真正的百年老店,它历经沧桑,依然以其骄傲的姿态屹立于本县美食之林,足以证明其一贯的美味。

每回我吃他家的饼,都想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为什么那么好吃,为什么十里飘香,为什么外酥里嫩,为什么如此令人着迷。此时,员外饼店的经理都会说:“配方保密。”员外领美食大奖的时候,我的爷爷已经回到乡下半年,他在家打烧饼也已四个月了。

四个月,足够让他打烧饼的事业,从新生干到倒闭。人问:“怎么就不打了呢?”

我爷爷便摇着头说:“不干了,又累又不赚钱!”

人笑着说:“县里顶你班的矮个子,打得挺好吃。”

我爷爷翘着脚骂道:“他算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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