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蒿素问:如果不划清中西药分类,中医将永远是糟粕
关于青蒿素到底是中药还是西药的问题,可以说一直争论不休。在我看来,它其实有一个更深层次的概念争议,什么是中药。
先从最基础的青蒿素讲起吧,我估计国内大部分人应该都听说过这个东西,屠呦呦女士的大名和她对于青蒿素领域的杰出贡献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先给大佬献上膝盖,我跪一会儿。关于青蒿素的伟大,我想已经不需要赘述,但我认为有些背景知识还是有必要讲一下。
青蒿素的研发基于一个国际援助项目,代号“523”的抗疟药物研究计划。这个计划听起来挺神秘的,但现在部分解密。简单来说就是当年美国侵略越南,结果美越双方因为越南的疟疾太严重了,减员得很厉害。当时疟疾已经成为了左右战争的关键性因素,可以说越南的疟疾和苏联的冬天一样,堪称战争史上BUG级存在。也正是因为非战斗减员过多,美国组织了一批科学家研究对抗疟疾的策略。
可疟疾它不认人,不仅伤害美国人,也伤害越南人。于是越南也想把这个问题解决一下,但咱们也平心而论,越南的科研能力和美国简直没法比。于是越南找上了咱们国家,希望得到一些帮助。出于一些考虑,我国最终决定帮助越南搞一搞这方面研究,组织了一批人,先是建立了四个专业协作组,分别是化学合成药、中医中药、驱避剂、现场防治。1969年1月,523办公室商请中医科学院参与抗疟药物研究,屠呦呦受命组建课题组。
因为这段历史比较模糊,需要参考一些内参保证完整性,本来我是打算直接引用中医科学院中药研究所的资料。但是吧,因为涉及到中药西药的争议,我再引用一篇中科院院刊,这样多方面的论据都有了,可信度较高。所以说,当年青蒿素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科研项目,更是一场科研竞赛。对外,要和美国争;对内,要和化学合成药比。
最后的结果想必大家都知道了,青蒿素大获全胜。而美国筛选了20多万种化合物也没试验出这等良药。不是说美国不行,美国科研实力有目共睹,咱们国内化学合成药专业组进度还不如美国。有很多人说青蒿素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这个问题要分开看。化学药和中医药都是好中选优,化学药是在一大堆化学合成产物里找好的,中医药是在一大堆天然合成产物里找好的;美国筛选20多万种,中医这边验方才几百个。而且我国中医中药组也不是除了青蒿素,什么成果都没有。比如从陵水暗罗中提取的暗罗素、从鹰爪(植物,不是鹰的爪子)中提取的鹰爪甲素以及稍微激进一点的雄黄(雄黄抑制率达到90~100%,但毒性很难把握)等都被认为有抗疟疾能力,最后不出名只是它们相对不够好。
所以说,青蒿素研究从根源上,毫无疑问是中医药,而且屠呦呦本人也多次表示青蒿素是中医药献给全世界的礼物。那么,为什么很多科普说它是西药呢?这里有两个争议源头,一个是二氢青蒿素(双氢青蒿素),另一个是《药典》。
所谓二氢青蒿素,实际上是一种青蒿素衍生物。二氢版比最早屠呦呦她们提取出来的那个原版青蒿素效价比高一倍。就是说青蒿素已经很好啦,但二氢的更好。后来非常出名的复方蒿甲醚中的蒿甲醚也是走的衍生物思路。所以说,现在主流的青蒿素并非天然青蒿素,而是半天然的青蒿素半合成衍生物。而无论是青蒿素、二氢青蒿素还是蒿甲醚、复方蒿甲醚,都被收录于药典二部(2015版,二部收载化学药品),也就是说依照药典定义它们都算作化学药品。而且在药品市场上,青蒿素们也都是“H”头(化学药)的国药准字。
这里争议比较大,咱们把青蒿素这位大佬放一边,先从小字辈说起,医药领域有一组传奇的药物,可以叫她们穿心莲四姐妹(穿心莲家族很大,挑四个好讲的),她们分别是炎琥宁、穿琥宁、喜炎平、莲必治。这四位可以说是非比寻常,虽然祖先都是中药穿心莲,亲妈都是穿心莲内酯,但四姐妹境遇完全不同。
(本段有用但可忽略)炎琥宁是14-脱羟-11,12-二脱氢穿心莲内酯-3,19-二琥珀酸半酯钾钠盐;穿琥宁是14-脱羟-11,12-二脱氢穿心莲内酯-3,19- 二琥珀酸半酯钾钠盐;喜炎平是穿心莲内酯磺化物;莲必治是亚硫酸氢钠穿心莲内酯。
从化学成分上来看,它们都不是直接的天然穿心莲粉或者穿心莲汁,都是经过反应提纯的有效成分,甚至都是穿心莲内脂衍生物。但炎琥宁和穿琥宁是“H”字头的化学药,喜炎平和莲必治是“Z”字头的中成药,现在医学界人人喊打的中药注射液里,喜炎平注射液就是经常挨打的那一个。
很多朋友看到这里可能有疑惑了,都是一家子,为什么有些是化学药,有些是中成药呢?我认为这里有一个分类模糊的问题。我们不妨按照这个思路来看,假设我们认为药典二部的化学药品里面全都是西药,那么西药是非常难以界定的。
如果我们以天然矿石、植物、动物、菌类等的直接加工产物来界定中药和西药,那么蒙脱石散就会非常尴尬。虽然蒙脱石散是“H”字头的化学药,蒙脱石被收录于药典二部。但蒙脱石是天然膨润土经水洗加工来的,最多就再加一些矫味剂让它好吃一点(不加不影响疗效)。但是蒙脱石散成药于西方,不管中医怎么想,西方反正不觉得蒙脱石散是中药。
而且尿激酶这种直接提取自人尿中的东西也被归类为药典二部了,甚至连大豆油和垂体后叶粉都归属为药典二部。大豆油这个东西怎么看怎么像中药注射液,而且垂体后叶粉就是猪脑垂体后叶经脱水、干燥、研细制成的,这个套路和中药制备区别确实不大。
那如果我们以是否为纯净物的溶液或再加工制品来划分呢?比如可以有纯净物算西药,不会有纯净物就算中药。那蒙脱石散快哭了,按这个概念它也不算西药。虽然咱们不能总捡着这么一个欺负,但和蒙脱石差不多的石膏就属于药典一部,按中药算了。而且合成龙脑(冰片)这种完全区别于天然冰片的人工合成产物也被归属于药典一部,显然这也不能作为划分标准。
那如果咱们把所有可以写出有效成分的都算西药呢?石膏可能又要有话说了,而且穿心莲内脂这位穿心莲四姐妹的亲妈,也是药典一部的成员。虽然这些例子很好,但我认为都不够绝妙,还是黄藤素比较切题。黄藤素,提取自黄藤;青蒿素,提取自黄花蒿。黄藤素,药典一部中成药;青蒿素,药典二部化学药。这么一对比,是不是觉得特别双标。
那如果我们再退一步,不管什么内在逻辑了,就以国药准字的“H”字头和“Z”字头来划分,凡是“H”字头的化学药都算西药,凡是“Z”字头的都算中药行不行?
这其实也是不行的,虽然这里还是可以用蒙脱石散来举例,但大家看多了也会觉得没意思,我举个比较有趣的好了,天麻蜜环菌片。山西某厂产的“H”字头化学药,它的主要成分就是天麻蜜环菌粉。主治,熄风。这个怎么看怎么像中药,我估计说它是西药的话西医都未必乐意。但它确实属于化学药,这个是毋庸置疑的。而同样属于天麻蜜环片的,偏偏还有很多产品是“Z”字头批号。所以,这种划分方法的不可靠性,可见一斑。
那如果再使劲退一步,我知道很多科普鄙视中医不讲药物的分子作用机制。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拿这一点来区分中药和西药呢?其实也不能。因为青蒿素就是作用机制非常不明确的代表,现在光理论就有好几种,虽然我觉得作用于线粒体比较靠谱,但其他意见也很多啊。说实话咱们业内也都知道,药物研发真正走到分子作用机制的少之又少。普遍就是这个分子作用哪个器官,然后怎么样了。至于为什么怎么样或者还能怎么样,不确定。
总之,其实从上面的论述大家已经可以看出,所谓化学药品的概念,和西药并不是完全重合的。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了呢?
我认为是核心概念的混淆。大家都知道,虽然国内医学界现在是西医占据主流,但中医的对应概念是西医而不是现代医学,现代医学对应的是传统医学。虽然我知道很多老中医很排斥这个,但我认为现代中医毫无疑问是一个重要的发展方向,也是国家战略的一个有益尝试。要不中医怎么有个中医科学院呢,这就是国家寄予的厚望,要把中医理论现代化,把中医的行医方式现代化。把中医医学发展成为现代医学的一种,而不是拒绝与时代接轨。
所以,中医与西医之间,是理念之争而不应该是科技之争。中医也应该用物理知识、应该用化学知识、应该用生物知识,并不是说用一用显微镜,拍个片子就不是中医了,那显然不对劲。但是在西医掌握话语权的领域里,他们不允许中医这样做。
为什么很多科普要争青蒿素算不算中药,他们怎么不争黄藤素呢?因为青蒿素做出了对全人类的巨大贡献,如果这个功劳让中医领下了,中医就不完全是糟粕了。它就还有救,但偏偏很多人不想让咱们老百姓觉得中医还有些可取之处。这就是矛盾所在,如果一旦中医药出了点成果都如同青蒿素一样被西医拿走,那么可以预见的,中医在他们的宣传里就永远都会是糟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