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岐曾的地下抗清日记
摘自冯贤亮著《明清江南的州县行政与地方社会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弘光政权结束以后,南方各地的抗清斗争,逐渐汇聚于隆武、鲁监国、绍武、永历等南明政权的旗帜下,既是明朝的延续,又是清初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志在抗清复明的文人士大夫们,各自拥戴这些不同的政权。[1] 他们满怀希望,“愿提一剑荡中原,再造皇明如后汉”。[2] 很多人在起事时,以明室帝王为效忠的正统,构建起他们的精神依托。陈子龙在松江地方起兵抗清时,曾悬挂明太祖像,当众宣誓,以此示明身为明臣;侯岐曾参加嘉定的地下抗清活动时,在丁亥(1647)元旦,也仿设明太祖像于“甲乙轩”。由此表明,这种情况在明遗民中是相当普遍的。[3]
如果从1645年五月清兵下江南计起,至1647年五月侯岐曾、陈子龙等人殉难,不过两年光景,于抗清历史的书写中,往往被着以重墨,但真正能呈现那些在江南隐居,并仍坚持抗清活动的志士们的日常生活,除了岐曾遗下的日记,罕有可举的资料。
岐曾以颇为谨慎的态度,在日记中描画了侯氏一家的生活日常、江南地方社会各种变化的情况、与浙东鲁王等抗清政权的联系以及全国抗清消息的听闻感受等内容。到了1646年的除夕这一天早上,岐曾从恶梦中惊醒,觉得“大事当不远”,家族的危难也许会随时降临,决定从1647年开始,日记“务略之又略”。[4] 但是,这对追索彼时抗清志士的生活史而言,仍是那样的弥足珍贵。
岐曾十分注意官府对于侯家的态度。在1646年四月初七给儿子玄汸的一封信中,岐曾提醒他:“伯母传语羊玄,要防拿船,似尚须一两日消停”;又说“潍[维]亭未必真抢,而居民逃窜则有之”,听说抗清的“白腰党”“布满太湖、沙湖间,潍亭一带石岸俱已抉开”,他认为这些多属“流闻”,不必太在意。至于昆山县城的戒严,他觉得是可信的。[5] 过了几天,岐曾比较概括地记下了上海等地抗清人士活动的一些情况。[6] 五月间,陆翼王来与他会面,说起新泾一带清兵“淫掠至惨”,“城中十室尚九闭”。这些都让他感到紧张。[7]
而岐曾听闻各地抗清的消息后,时常是喜忧参半,但多数归于绝望,他自己也认为,在日记中的这些记录,如所闻的“闽浙义师齐奋,隆武恩诏初颁”等,是“遥遥未可为据”的。[8]
1646年三月二十七日,岐曾记道:“得和从郡回,一饭而去。得大鸿[顾大鸿]札,为言龙种面授语,闽浙似合似分。隆武诏书,我今日始得见之。(自闻浙师大捷,旋闻杭州被围,大约道路流言日日有之,略记之,以需后验)”[9] 二十九日,给女婿顾大鸿的信中说:“南州事,为母者,道基初定,一手劈开;为子者,家业世承,终身孝养:此相成不相碍之局也。……我屡欲通问南州师,而前此皆寄子侄笔端,兹正不欲为凡此情形。啍啍絮絮,烦足下夫妇即将吾此字密商之可也。”[10]
到四月初三,又给顾大鸿的信:“自相订后,即几几望足下夫妇束装东下矣。忽得尊公言旋之报,不意乱离悲痛之余有此一场狂喜。”[11] 这个“尊公”就是顾咸正。当天,岐曾就给咸正(弦斋)写了一封密信,其间谈及其对于当时形势与时局的看法:[12]
兹特先驰一介叩首,百凡情话,都未暇及,惟欲一询西北情形。齐豫秦晋间,何处有反正之机?或口授大鸿,详悉见报,尤妙也。……至弟生趣已尽,止为侍母全孤,留此残生。能使残生早捐,则种种滔天之祸,不复可支矣。说到此,尚能作意表行事否乎?惟有愤闷欲绝。自今已后,亲翁时时锡我南车,死生祸福,俱不至伥伥靡靡矣。晤对之期,更容专订。
岐曾与浙江地方南明抗清人士的沟通,向来十分谨慎。有时他也时常嘱咐相关同志,要保持高度警惕,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五月二十九日,他给顾咸正的信中这样说道:“下邑变事虽繁,而初旬之约再忍不过。昨乃特奏八行,岂意复中道返也。从此音书阻达,一等之大事之不可期,庶可解烦化躁。……弟以为今日传某忠臣予恤,明日传某名士拜官,此至危至危之事,将来无数杀机尽在此中。以故陈情一疏,弟每凛凛持之。至如家兄之事,所云日光月华、雷轰电烈,非待口说而后彰,亦不争迟速于旦晚也。鄙夫所见,向来如此,然正未敢执臆断以误当机。况亲翁所云无误,是真实无误者,以故遗孤斗胆相托,直欲一介专驰中道人许,其书疏未敢遽缄,悉呈台览。”这天,由儿子玄汸代写疏稿,薄暮始完。他在日记中载道:“予作三札,并前诸札未达者一一托之弦斋。侄止寄中道人一札,同疏往。城中事传说纷纷,金科至,知骈戮数人,令已下狱,尚需核实。灯下,同汸絮嘱陶蝉,来朝勿复相关矣。小昆信至,知存古[夏完淳]大有来意,因钱濑广之变,故迟之。”[13]
六月十七日,岐曾接到顾咸正的长信,大概有几千字。他觉得复明活动颇可期待:“大都策中兴之必可期,目前举动,力劝吾辈勿过于畏慎,盖谓予前札申申指点危形故也。大鸿为父陈情,即日泛海,一言告别,可云壮游。两日闻钱塘□□,大歼于萧山之伏机。昆来者言之亦凿凿,岂天人遂尔凑泊耶?”[14] 第二天早上,岐曾听说夏完淳兄弟已于昨天傍晚抵达槎楼,即派人送信问候,觉得抗清武装友人所云“□□实未渡江,胜负两皆说梦”,实在匪夷所思。[15] 当然,岐曾给夏完淳写有一信,主要是提醒完淳等人,在槎楼隐居时,行动一定要慎密。[16] 同日,岐曾给顾咸正写了一封长信道:[17]
当此雕肝腐肠之时,忽投以益智定胆之剂,能不苏苏起立乎?……弟今日所处与兄不同,兄虽出万死一生之余,而此身既全,自当理前事以启后图。弟则覆巢遗卵,除却奉母全孤而外,誓不敢萌它妄想。而又亲见彼法之加刃于我,一步紧一步。……忠义诸家,不云暗结白腰,则云显通闽海。而忠义诸家,举事如戏,实亦有可蹑寻,则其一举手间,何异于扫尘烁冻哉!至如目前诛求家业,虽未即及性命,而身危者苦趣自知,亦安得更有闲心剩力以及其它。是则弟与兄所处实实不同,所以知有干惕,不知有宽泰,直由情地无可奈何耳。……而今日读□新皇诏书,不觉眉掀肉舞,以为理数值其至穷,惟当以气焰相取,吾从此不敢复执所怀来矣……刻刻防擒家属,一出门即防及藐诸。
而给女婿顾大鸿的密信中,岐曾对抗清消息的不确,显得十分焦虑:“钱塘之事,或云渡江小败,退保杭州,或云其实未渡,或云悉众而渡”,都是“杳无回报”。他需要等待其它消息来证实。[18] 后来给顾咸正的信中,还在询问“钱塘已有确耗否?长兴白龙鱼服,不终困于豫且否?此成败大关也。雁门一网,不至株连否?”岐曾希望咸正早予确示。[19]
对于太湖地区义士们的抗清活动、浙东南明政权的北上举动以及全国其他地方的抗清消息,岐曾在日记中经常予以关注。但是,毕竟大势已去,那些频繁的抗清活动又力量有限,太湖义兵已是“势渐孤蹙”[20],浙东地方的抗清时常受挫,与传言中的抗清捷报还是有出入的。[21] 这种焦虑中带着的些许期盼,正如归庄诗中所言“安得中兴真主应时出,救民水火中”。[22] 七月下旬,岐曾收到顾咸正家传来的信息,道是从江北来的人“亲见何督师(腾蛟)破泗州,瑞昌王破太平府”,而且还听说“宛陵、淮南间义兵日新月盛”,正当令人振奋不已时,岐曾从夏平南那里得知“金华已被屠,浙东不复可为”,“不觉惨沮欲绝”。[23] 至于被清兵擒获的明室旧臣的情况,也多与传闻不合,真假难辨,让岐曾“为之闷闷”[24] 有人从城里来,向岐曾言及嘉定各地发生的不少变乱,南翔镇居民十分紧张,“终宵戒备”。而清兵所过之地,对乡村仍多有骚扰,南翔、大场等镇,“传闻打粮所必不免”。岐曾在日记中说:“予飘摇转徙,蹔寄此中,万非获已,慨然识之。”[25] 到七月底,岐曾一方面希望他听到的好消息都是确实的,另一方面也希望官府的催科能够宽缓。可是南京方面并无任何异常警报,而准备参加科考的举子们正络绎前往。岐曾感到有些绝望,那些传闻浮言无定准,而处乱之情境令人可悲。[26]
岐曾所云的处乱之情境究竟若何?在十月间给顾咸正的一封信中,岐曾有这样一段话:“当此之时,一二懿亲契友,惟以废绝往来为真往来,此乙酉七月四日以后自盟然也。比来尚有以太平物色施及寒庐者,弟几欲挥刀相向,宁可做一场人命耳。至今年六月,复遭先嫂恭人之变,弟保孤之责愈重矣,而诛求之累亦愈惨。至八月以后,弟积病乃大发,两日一疟,冰崖炎井,变换不知凡几。至此纵未能忘情往来,亦穷于时势之不可奈何矣。”[27] 这当然是侯家情境最为真实的告白。
此后岐曾不断收到的抗清消息,越来越令人不安,福建失守,隆武帝已避入江西;四川抗清的张献忠也失败了。[28] 至于北京已然“恢复”的传说,岐曾更不敢信以为真。[29] 后来他又说:“此间久闻燕京已失,今竟属荒唐。”[30] 岐曾觉得:“大事既不可期,身家水火,日甚一日。”[31] 感到危难时刻都有可能降临。
[1] 可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