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不需要神兽，需要台阶。

1953年春，北京天安门广场工地风沙很大。 时任人民英雄纪念碑兴建委员会美术组组长的刘开渠和委员林徽因站在刚浇筑的纪念碑基座模型前。 施工负责人指着设计图提出，按照传统规制，须弥座四角应雕刻盘龙云纹作为装饰。 然而，林徽因对此持有不同看法。

她从随身带的布手提包里，抽出一支红铅笔，在蓝图上划下一道鲜红的斜线。 现场突然安静了。 她把图纸翻过来，在背面用炭笔写道：“人民不需要神兽，需要台阶。 ”林徽因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兴建委员会委员，主要负责美术设计，并承担了设计小组的组织工作。 她的设计理念深深植根于她与梁思成共同提出的“建筑意”理论，认为建筑之美在于“天然的材料经人的聪明建造，再受时间的洗礼，成美术与历史地理之和”。 对于纪念碑，她认为：“纪念碑不是陵墓，不祭鬼神；不是宫殿，不彰皇权；它是人民自己立的碑，必须让人民‘可触、可踏、可倚、可仰’。 ”

为了这个“素面台阶”，她进行了大量细致的考量。 她特别关注使用者的实际体验，这种“人本”思想贯穿于她的许多设计实践中。 例如，在更早的住宅设计中，她就曾为适应女生身高特点而调整楼梯和栏杆的高度，或为主妇优化厨房的采光与操作台高度。 在纪念碑基座的设计上，她同样将这种对人的细致关照发挥到极致，反复推敲台阶的坡度、扶手的舒适度等细节。

她的设计理念最终被采纳。 纪念碑基座最终采用了三重素面须弥座，摒弃了传统的龙纹装饰。 这一设计成为新中国第一座完全摒弃封建图腾的国家级纪念性建筑基座，完成了一次静默却深刻的空间革命。

除了基座，林徽因在纪念碑的整体艺术设计上也倾注了大量心血。 她主张以最能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唐代风格为蓝本，认为唐代艺术具有与欧洲文艺复兴类似的人文主义特点，能更好地表达人民对英雄的歌颂与怀念。 在选用装饰花环的花卉品种上，她最初选用木棉花，咨询花卉专家后得知木棉并非中国原产，便放弃这一构想，最终选定了牡丹、荷花和菊花三种花作为高贵、纯洁和坚韧的象征。 她画了数百张不同风格的草图，对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描画过几十次、上百次。

纪念碑的设计过程本身就是一场集思广益的民主实践。 最初，纪念碑的名称是“首都人民英雄纪念碑”。 1953年10月，有6位人民解放军坦克兵建议，纪念碑纪念的是中国革命史上各时期的人民英雄，应该把“首都”两个字去掉。 这个意见最终被采纳。 在浮雕内容上，最初的设计曾出现洪秀全、林则徐等知名人物，甚至还包括一些当时仍然健在的领袖人物。 后来经过考虑，决定以“表现群体，不表现个体”的原则来创作。 最终完成的八幅大型汉白玉浮雕，共刻有170多个人物形象，概括了中国人民百年来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斗争史。 林徽因未能亲眼看到纪念碑落成。 1955年4月1日，她因病逝世，年仅51岁。 在她的遗物里，有一本边角都磨破了的《营造法式》，扉页上写着：“建筑之始，秩序之始，人之始。 ”

1958年，纪念碑正式建成。 如今，每当我们踏上人民英雄纪念碑那朴素的台阶，或许很少会想起70年前那场关于“龙纹”的争论。 但正是那一道红笔划下的线，划开了一个时代。 它划掉的，不只是装饰，更是一种延续千年的仰望姿态。 林徽因用她的坚持告诉我们，最高的敬意不是让人跪下仰望，而是铺好台阶，让每一个人都能平等、尊严地走上去，触摸历史。

那张被红笔改过的图纸，如今收在中国国家博物馆里，右下角有她亲笔写的一行小字：“此非去古，乃归人。 ”——这不是抛弃传统，是让一切回归到人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