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瘤医院旁,挤满跳团舞的妈妈

作者 | 芦苇

来源 | 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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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东省肿瘤医院附近,住着一群特殊的人。他们都是癌症患儿的父母,为了陪孩子治病长期驻守在医院周边,失去了稳定的收入来源。

为了筹集高昂的医疗费,他们找到了一条特殊的出路——在短视频平台直播跳舞。

他们发现,通过模仿一些简单而夸张的舞步,配上动感的流行音乐,最能吸引网友关注和打赏。于是每天晚上,这个小院都会准时响起音乐,一群爸爸妈妈在直播间里认真地跳着不算专业的舞蹈。

他们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有一个:挽救自己孩子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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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尬舞妈妈”

晚上九点多,距离山东省肿瘤医院3公里左右的一个农家小院里,《青海摇》准时响起。

豆丁爸爸站在最前面,妈妈们在身后组成一个松散、沉默的方阵。他们随着音乐跳起了一段舞蹈。

这不是有观赏性的舞蹈,甚至有些笨拙和吃力。她们抬手的动作有快有慢,弯腰的幅度深浅不一。他们的脸上很少有笑容,更多的是紧抿的嘴唇和因用力而微蹙的眉头。那不是在享受舞蹈,而是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不得不做的体力劳动。

1小时后,汗水开始浸透他们的头发。所有的控制力都在急速衰减。她们的呼吸变得粗重,嘴巴不自觉地张开,眉头因难以忍受的酸痛而紧紧拧在一起。无论是谁,动作都齐齐地慢了半拍,每一次抬手,每一次弯腰,都靠着“不能停”的信念在硬撑。

这支由豆丁爸爸改编的舞蹈,动作带着一种广播体操般的规整与生涩。最典型的就是那个反复出现的“摆臂”动作——手臂上下摆,前后摆,没有舞蹈的柔美,更像是在完成一套规定的“伸展运动”。一组动作有10多个小动作,共20秒。两小时不间断地跳,他们需要重复360次。

在网络上,她们被统一称为“尬舞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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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丁爸爸和妈妈们在直播跳舞

(前面是豆丁爸爸,后面是佳乐妈妈、小义爸爸、语薇妈妈、宸宸妈妈)

屏幕上,直播间在线人数100人左右。一条条评论滑过:“跳的啥?又一个博眼球的。”"你们5个人找个班上不好吗?"

她们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把刚才那组“摕头——摆手——跺脚”的动作,更加用力地重复了一遍。

力量直接关系到能否留住观众。力量大,意味着更饱满的情绪、更具感染力的展现,能穿透屏幕,抓住匆匆划过的目光。

直播间的屏幕上,爱心、玫瑰、小星星这类几毛钱的小礼物不时冒出,偶尔会有一份价值几十元的礼物划过,总能引起豆丁爸爸和妈妈们一连串真诚的感谢。

音乐短暂地切换成了一首舒缓的曲调,豆丁爸爸走到镜头前,介绍站在后面的几位妈妈。这是瀚邦妈妈,她的孩子今年3岁,抗癌两年,这是子棋妈妈,她的孩子今年.........让我们为她们加油。她们的抖音名字是瀚邦妈妈(星光守护)......在肿瘤医院,大人没有名字,相互都称谁的妈妈或爸爸。

然而,直播在线人数,从近千人开始向下骤降。

流量的“仁慈”是有条件的:网友们施予的善意,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一种持续不断的、积极的情绪表演。一旦表演中断,露出背后复杂、沉重、需要耐心去理解的现实,注意力就会迅速消散。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激昂的《胜利之歌》立刻响起,舞蹈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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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间是“战场”

豆丁爸爸叫杨志鹏,是山东临沂人。这个喧闹的直播小院,是他在济南租下的房子。两年前,儿子豆丁被确诊罹患神经母细胞瘤后,他和妻子辗转一线城市后,带着孩子来到济南求医,这个小院成了他们临时的家和最后的战场。

小院不大,正房是一室一厅,是他们一家生活起居的狭小空间。真正的“战场”,是旁边那间十多平米的侧房。那里被改造成了直播间,最多能容纳五六个人同时直播。

一年前,豆丁爸爸为救自己的孩子,走上直播这条路。他最初尝试直播带货,但因视频限流难见起色,后来转向与其他病童家长共同直播跳舞。直播收获的打赏累计约十万元,是维系孩子生命的关键支撑。

在山东省肿瘤医院附近,有近千个像杨志鹏一样的家庭。他们中的许多孩子,面对的是被称为“儿童癌王”的神经母细胞瘤。对抗这种疾病,需要经历强化疗、手术、放疗、自体干细胞移植、免疫治疗、维持治疗,过程漫长而痛苦,而与之相伴的,是极低的生存率,和惊人的医疗费用——整个疗程往往需要三百多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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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肿瘤医院儿童病房外,放满了生病孩子的推车 

在医院周边,通过直播寻求出路已不是个例。除了豆丁爸爸,还有“外卖大队”、“五个小超人”等直播群体。“五个小超人”中五位爸爸的孩子都患有神经母细胞瘤。为了筹款,他们剃了光头、穿上《天鹅湖》里的白色纱裙,在直播间里跳舞。直播间最高峰时,观众量有8万多人。靠着观众的打赏,他们成功为其中一个孩子筹到了近百万元的治疗费用。

这种“看得见的希望”,吸引着更多妈妈慕名找到豆丁爸爸。她们像他当初一样,四处询问该如何做直播,但绝大多数时候都石沉大海。豆丁爸爸理解妈妈们心情,当妈妈们找到他,他决定带她们一起做直播。在这个直播间,每位家长都有机会上前领舞蹈,为他们之后独立开播做准备。

在直播间学习的两个周,虽然没有学费的压力,但也完全没有收入——起初,直播间的流量实在太低,几乎没有收入。后来,直播间受到一位网红主播的关注。她在线上帮直播间引流,线下走访看望家长们,给她们捐款。直播间的观看量增多,打赏收入也变多了。豆丁爸爸便给参与直播的妈妈一些报酬。

对于学员,豆丁爸爸的要求简单却残酷:“第一,脸皮就别要了。第二,你要能吃苦。第三,要坚持。”毕竟,在这里,回报的多少,与舞蹈是否优美无关,而取决于她们“悲惨而努力”的姿态能在多大程度上刺痛公众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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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丁爸爸的直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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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能救命

网红的助力,让妈妈们第一次尝到了被“流量”看见的甜头。那天,因为媒体的到来,豆丁爸爸的小院前所未有地聚集了二三十位爸爸妈妈……他们都想被镜头看见,哪怕只有几句话的露出,也是一个机会。

有的妈妈不太会说话,安静地靠在院角的阴影里。从孩子确诊到一次次化疗,那些关键的时刻,刘晓霞讲得具体而生动。一旁的其他妈妈小声感叹:“她有文化,很会说。”

在众多母亲中,刘晓霞显得格外不同——她是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曾拥有一份体面安稳的事业单位工作。

小女儿芊芊生病打破了一切平静。

孩子的病,改变了一个已经分开的家庭。她和丈夫几年前就离了婚,然而孩子的重病,将他们再次紧密地联结在一起。知道芊芊生病后,前夫当晚赶往成都,第二天清晨便出现在医院,和她一起办理住院、安排检查。

家庭的抉择在那一刻显得尤为残酷。当时,大女儿收到了澳门科技大学的录取通知,一年学费加生活费要十五万。但这笔钱,最终用在了给小女儿救命的头期款上。大女儿留在湖南本地读了一所普通的大学。

治疗是一场与金钱赛跑的残酷游戏。孩子爸爸拿出了全部的积蓄,又借了五万,凑齐二十万。但前期检查、手术和化疗如同一个无底洞,钱很快见底。

他们承受着比许多病友家庭更沉重的心理压力。这个病对年龄大的孩子“不友好”——孩子越大,复发风险越高,治疗也越困难。

去年1月,为了带芊芊到山东治疗,夫妻俩辞去工作,把剩下的积蓄全部集中起来。之后的三轮治疗花了一百多万。积蓄再次耗尽,医疗费又没了着落。

前夫回乡筹钱,刘晓霞守在芊芊身边。为了能轻松地背起孩子往返于病房和检查室,她强迫自己增重。短短数月,体重飙升了三十斤,昔日的身形和样貌已然走样,熟识她的人,都有些认不出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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芊芊和妈妈

在这里,像刘晓霞这样读过大学、有过稳定工作的妈妈并不多。更多的妈妈,像王湾湾一样,本身书就读得不多,家里也没什么积蓄。

王湾湾3岁的儿子患有肾母细胞瘤,近一年的治疗已耗去五十余万元,其中在北京的开销最为惊人。那时孩子刚结束化疗便发生严重感染,在门诊候诊时,突然高热惊厥,被紧急送进重症监护室。她在ICU门外守了整整十五个日夜,直到孩子脱离危险。

"对我们这样的农村家庭,钱从来就没够用过。"王湾湾说。公婆一辈子在田里劳作,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抚养。在瀚邦生病前,她和丈夫外出打工的收入,刚够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如今,这些微薄的积蓄早已消耗殆尽。

但在这里,金钱是唯一能够延缓告别倒计时的东西。

爸爸妈妈们辞掉了原来的工作,举家到济南照顾孩子。一般爸爸在附近送外卖,在山东省肿瘤医院附近的河王街,短暂的午晚高峰,路边总是停满了等待接单的外卖车。

他们被“拴”在了这里。“去济南市区跑,肯定赚得多,但他不敢。孩子或医院这边万一有事,你手里有单子,回都回不来。一单被扣款,可能就扣掉了一小时挣的钱。玩不起。”胡海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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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附近的宾馆 

胡海龙来这里跳舞已有十多天。他是山东临沂人,他的儿子小义今年3岁,也患有神经母细胞瘤。

小义生病前,他和妻子在上海城隍庙做小商品批发,小义去年8月生病,他们辗转安徽、上海,最终来到山东,已治疗一年多。从确诊至今,治疗费用已累计四十万元,基本掏空了家底。小义爸爸粗略算了一下,未来还需预计还需要七十万。

在跳舞之前,他靠跑外卖维持生活和孩子的治疗。但跑外卖赚钱太少。小义爸爸算了一笔账:“今天跑了11单,一单4块钱,是四十几块钱。”他花了五个半小时,其中晚上两个半小时只派了一单。即便在上个月情况好些的日子,他拼尽全力,加上有较高的活动奖励,也才跑了4000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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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义爸爸正在送外卖 

这微薄的收入,要面对的却是巨额的治疗费用。神经母细胞瘤四期高危,五年生存率只有百分之二三十。如果进行移植,生存率能提升20%;若再完成免疫治疗,五年生存率便能达到80%。但免疫治疗异常昂贵,一支药六万,三支一个疗程就是十八万。而他的孩子,一年需要完成六轮主力治疗,再加三轮巩固。算下来,一年的费用便高达一百几十万。

“我就想着,多给他上一支药,就多上一支药。想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开开心心地多生存一下。”他回忆孩子刚送来时,已无法行走,处于半昏迷状态,眼睛都难以睁开。经过一年的治疗,孩子现在能吃、能喝、能玩,每天都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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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义在医院的病床上玩玩具

直播成了小义爸爸看到的新希望。“因为前面有太多人成功了。”豆丁爸爸说。

孩子生病后,小义母亲受到巨大刺激,心情持续低落。小义爸爸一个人照顾着孩子和妻子。“我不想让她做那些不开心的事了,”他说,“我尽量就是我去做。”

“但跳舞是真的累。跳到最后,胳膊实在是抬不起来了。”他描述着那种力竭的感觉,“跳两个小时,感觉比跑一天外卖还累。”

跑外卖的累是间歇性的。爬七楼送完一单,可以坐在电动车上休息片刻,再前往下一个地点。整个过程张弛有度。而跳舞的累,是持续不断、无处可逃的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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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会这样跳?”

刘晓霞已经在这个小院跳了一周的舞。她常穿着一件洗得有些泛白的粉色短袖,齐耳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直播一开始,她脸上那点疲惫立刻就没了,眼神变得专注而坚定。 

每次直播结束,她都会在院子里继续练习。把那些简单的动作一遍遍重复。遇到其他妈妈停留,她会停下来,认真请教怎么摆手更有力,怎么转身更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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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霞在直播间跳舞

但在一个月前,刘晓霞完全没办法接受在直播间跳舞这件事。在她过去所接受的教育和职业环境中,“尊严”与“体面”是依靠知识、技能和稳定的工作获得收入。起初,她将直播舞蹈视为一种近乎“乞讨”的行为——摆拍、博同情、直接要钱,这与她恪守的价值观念格格不入。

今年9月,刘晓霞第一次站到窗外看妈妈们跳,被震撼了。这些妈妈们跟她所认识的、其他在做直播的人完全不一样。她们真的是拼尽所有的力气,为孩子的医药费多赚点钱。

第二天,她又来到小院。妈妈们在屋里跳,她就在外面跟着比划。没有章法,只是跟着节奏晃动。短短半小时,已经达到她体能的极限。

但她终于过了心里那道坎。“我们不是在博取同情,”她说,“大家看到的是我们的汗水和拼搏。”

直播间里的很多父母,都是被“逼”来的。这种“被迫感”在爸爸们身上尤为明显。他们通常更难以放开,强烈的自尊心让那种“丢人”的感觉来得更为尖锐。而妈妈们,年龄各异,也有同一种破釜沉舟的心情。

邹春兰并不回避谈论这份工作的“尴尬”。用她的话说,“你说又不搞笑,又不专业”,这让她从心底里感到一种难堪。“就感觉也很丢人的”她说。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她说,“谁会去这样子跳?”

她没有读过什么书,她有时候只站在直播间的前排,却认不全屏幕上飘过的礼物图标,加上年龄大了老花,看屏幕本就吃力。

她是这群妈妈里年纪最大的一位——51岁,她的女儿子棋已经12岁,抗癌4年,已经做了八次手术。年轻的腹部皮肤上,如今布满交错的疤痕。最长的一道纵贯整个腹部,从胸口下方一直延伸到小腹。旁边还横着几道稍短的旧痕。

邹春兰是江西人,之前在老家做点散工。她对直播舞蹈这件事完全没有概念,一片茫然。刚开始觉得肯定跳不起来。但想为孩子做点什么的念头,压过了所有犹豫。第二天,她开始跟着教学视频练习,她把整支舞分成三段,一段一段地反复练习。“一遍不会,两遍不会,我们一直练,总会了呗?”

她的头发曾为孩子化疗而剃光。如今,新发早已长出,她染成了鲜艳的红色。那红色非常浓,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长期的焦虑与消耗,让她瘦削得厉害,脸上也难得见到笑容。可你绝不会用“脆弱”来形容她——她的沉默里带着一股棱角,微微深陷的眼窝中,眼神却亮得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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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棋和妈妈

前段时间,子棋妈妈因跳舞扭伤了腰,休息了一个多月。如今腰伤未愈,她又回到了直播间。“为了孩子,我们再没怎么好,也得去跳。”她说,“要为她争取一切的希望。”

对一些妈妈来说,更难跨越的并非心理上的难堪,而是横亘在她们与这个时代之间的认知天堑。

瀚邦妈妈至今记得自己的初次登场,站在镜头前的她局促不安,事后用“群魔乱舞”来形容那场笨拙的舞蹈。直播一结束,她就因担心拖累团队而打起了退堂鼓。

比学会动作更难的,是学会在镜头前说话。瀚邦妈妈回忆起初次被要求说话时的窘迫:“跳了几天,大哥让我们面对镜头,一下子就说不出来话了。”即便直播间只有二三十人,那种无形的压力也让她大脑空白,豆丁爸爸现场教的话,转身就忘。

那天直播结束,豆丁爸爸私下说王湾湾有点“木讷”。王湾湾觉得,豆丁爸爸说得对,自己不太在直播间讲那些好听的话,能做的,就是为孩子拼命地跳。

但直播终究是一场与陌生人的情感交换。观众需要的不只是努力的证明,更是一种能触动他们情绪价值的东西——比如在打赏时,得到感谢。她开始照着豆丁爸爸说的,刷抖音、看百度,参考别人的互动和表达,一点一点地学着说,学着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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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们在直播跳舞

(前面是瀚邦妈妈,后面是子棋妈妈,芊芊妈妈、晴宝妈妈)

但当问起她们是否会觉得难为情时,王湾湾摇了摇头。

“我不识字,也没法出去做固定工,孩子一刻离不开人。”她看着手机屏幕上自己并不协调的身影,很平静地说,“能靠这个挣点钱,我心里只觉得很不错了。”

在豆丁爸爸这里学成后,妈妈们独自开播。刚开始,收入微薄,十块、二十块是常态。后来,有知名主播为她们的账号引流。王湾湾的账号在十几天内人气飙升,打赏也变多了,但好景仅持续半个月,她的账号被封了。

账号被封的那一刻,王湾湾感觉心里“咯噔一下,像什么东西突然塌了”。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哭了整整一天。

“大哥说,他最欣慰的一件事,是豆丁走,不是因为钱没了,而是医疗到头了,孩子的身体真的承受不住了。”“她说,“不管怎么样,我要为了孩子努力。肯定想挣更多的钱。”

王湾湾又重新回到了这个直播小院。

那段时间,很多妈妈的直播间都相继被封禁。至于确切的理由,谁也说不清楚。

或许妈妈们把孩子生病的情况做成横幅,在社交平台首页挂出自己的支付宝收款码。对屏幕前的观众而言,这构成了一个无法轻易解答的道德难题:我该如何判断这是真实的苦难,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当同情心成为可以被消费的资源时,每一次善举都伴随着被欺骗的风险。

王湾湾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在卖惨。但她们直播跳舞,是想让大家觉得——这群妈妈,是真的在为自己的孩子奋斗,而不是仅仅躺在苦难上,等待施舍。

因为对她们中的许多人而言,在直播间跳舞——这几乎是她们唯一能选择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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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能选的路

疾病冲击着整个家庭,击穿了父母,还有孩子的童年。

王湾湾和丈夫去年从河南老家来到济南,丈夫白天在济南市区跑外卖,晚上做烧烤,从6点忙到凌晨2点。王湾湾在家里照顾孩子。

瀚邦一岁四个月时生病,在此之前,他刚张口叫了爸爸妈妈,随后便进入了医院,一呆就是近两年。对瀚邦来说,治病这件事好像是天经地义的。

瀚邦的玩具箱里,是听诊器、注射器这类医疗用品。上次做完肝脏手术后,他向护士要了止血带、棉签和针头。瀚邦妈妈手机里还存着那张照片:孩子睡着了,小手却紧紧攥着这些“玩具”,怎么也不肯松开。

护士长查房时想按规定收走,瀚邦却在睡梦中哭了起来。妈妈只好请求:“别收走,等他好一点,我再还给你。”

或许对瀚邦而言,这些冰冷的医疗器械,就是他最熟悉、最能带来安全感的“伙伴”。“他没事就天天给我擦一擦,给我打针。”瀚邦妈妈说,“他会说:‘妈妈你是不是不舒服呀?我给你打一针。’”这时,王湾湾便会配合地躺下,回答他:“嗯,妈妈不舒服,你来给我打一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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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邦在玩玩具

对于母亲们而言,这种“被困住”的感受更为具体。她们被牢牢地绑在孩子的病床和出租屋之间,失去了收入。

在租来的房间里,子棋和妈妈并肩坐在床沿。女儿有些依赖地靠在母亲身上,这个狭小的空间,是她们在医院之外最安稳的角落。

刚进门,子棋妈妈便和我们聊起,她今天中午原本计划去跳舞,但是子棋下午要去参加唱歌比赛。时间冲突了。

“我想当唱歌明星。”子棋说。没有专业的老师,子棋就在手机上学唱歌。她比妈妈还擅长唱那首《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为了圆她这个“小明星”的梦,邹春兰会留意山东电视台的节目邀请,有机会就带她去玩一下,在真正的舞台上唱一首歌。

子棋开心地展示她刚做的美甲——这是为了上台表演特意做的。大了,老爱美了,妈妈在一旁笑着说,有时候她还会戴上漂亮的假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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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棋生病前参加的口才班组织外出表演

尽管跳完舞再陪女儿唱歌格外辛苦,但子棋妈妈一天也不敢耽误。

“孩子的爸爸身体不好,没办法工作。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年龄又大了,在这里想找份工作,太难了。”她说着,手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女儿。

治疗像一场不知尽头的拉锯战,而妈妈们要全职看护孩子,化疗、抑制期、每日查血……密集的治疗日程填满了她们的生活。她们也必须随时待命,准备冲往医院。

生病的孩子片刻离不开父母,尤其是打完化疗药后,孩子会拉肚子、呕吐。有时候大小便无法自主控制,根本来不及去厕所。即便在买了纸尿裤,要是拉得厉害,也会渗出来,根本兜不住。只能一遍遍地清洗、收拾。

“你不可能找一份工,跟老板说‘我孩子病了,我得马上走’。人家不会要的。跳舞的话,可以让孩子在家等等,或者带去小院。”

“请护工?那肯定不如自己妈妈照顾得好。”子棋头靠在妈妈肩上,她忽然抬起头,用清晰的、不容争辩的语气纠正道:“不是好,是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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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不能停

这天,豆丁爸爸要给大家培训,妈妈们带着孩子前来,小院里挤满了人,充满了欢声笑语。

在旁人看来,这像一个温暖的互助团体。但“彼此取暖的场所”。对他们而言,这个小院的核心功能并非情感慰藉,而是生成希望。

“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在这能觉得后边有路走。在医院、在自己的出租屋,聊着聊着就没路了;他来我这,就是奔着‘找路’来的。”豆丁爸爸说。

这些家庭中的绝大多数,都曾辗转于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求医。他们最终选择留在这里,主要基于两个现实原因:山东肿瘤医院的王景福主任,是国内儿童肿瘤领域一位知名专家,他给了妈妈们至关重要的医疗信心。

更普适的原因,是这里极低的生活成本。豆丁爸爸算了一笔账:她们现在租下整个直播用的院子,月租仅需750元。而在上海,一个只有这里一半大小的房间,月租就要四五千元。

治病是漫长的。少则半年,多则八九年,大多数孩子是五年左右。治病的日子,妈妈们的生活被“照顾孩子”填满,在病房里陪护,或是在出租屋里给孩子准备下一餐。

如今,这条线上多了一个点——直播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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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丁爸爸正在告诉妈妈们发视频的规律

(从左到右分别是芊芊妈妈,小义爸爸、瀚邦妈妈、大宝妈妈、俊俊妈妈,豆丁爸爸)

豆丁爸爸是这群父母中唯一经历过彻底失去的人。他的孩子豆丁在今年五月离开了。

在直播小院,大家会喊他豆丁爸爸。起初,人们也担心这样称呼会揭开他的伤口。豆丁爸爸说,揭开的次数多了,反而习惯了疼痛。“面对伤痛无非两种方式,”他说,“要么深埋心底,要么经常晾晒。”

孩子们常来小院。豆丁爸爸和豆丁妈妈常陪孩子们玩玩具,守护着这些短暂的、纯粹的快乐。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药费单据和残酷的生存率之外,孩子脸上一个真实的笑容,有多么珍贵。

家长和孩子们的到来,让他们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豆丁刚走那段时间,豆丁爸爸和豆丁妈妈整天以泪洗面,“她哭完我哭,我哭完她哭,又不能跟他走,每天就只能这么痛苦地活着。”因为有太多的记忆,夫妻俩暂时不想回老家。

如今,豆丁爸爸很少落泪,除非话题触及豆丁生病时遭受的苦痛。若是聊起其他,他语气平静:“我只觉得他们会越来越好,我们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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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棋和妈妈

10月中旬,瀚邦在北京做了个“九死一生”的大手术。医生要为他切除长在心脏入口血管里的癌栓,这个手术需要让心脏停跳,同时置换血管并处理肝脏,术中极易大出血。

为这个手术,瀚邦爸爸妈妈跑了两家医院。第一家院不敢收,后来转到北京京都儿童医院,科室主任也犹豫了好几天。夫妻俩一次次去求,最后对方才答应手术。

手术花掉了借来的20多万,但好在成功了。过几天,王湾湾和丈夫便要回济南,继续去直播间跳舞——孩子的治疗不能停。

注:感谢边阿正参与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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